小栓苦着脸,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到那件发黑的红T恤上。他用袖子一抹,脸上便红一道竖一道的黑杠杠。此时的他正站在自家的羊圈里,面前是两只绵羊。大的一只长着弯弯的羊角披着雪白的羊毛衫,喉咙喳喳有声的咀嚼着未消化的青草。另一只个头较小,只有小栓屁股到地面的高度,也是一身的白毛。大个的是只母羊,小个的是母羊未满月的公子。
半个月前,就在小栓的哥哥大栓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晚,大绵羊咪咪的直叫唤,到半夜便生下了小绵羊。那晚小栓和他的父母都很高兴。小栓的父亲叫老栓,父母几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到了大栓这一代,正好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大栓也就理所当然的背起了书包。本来老栓只是想让他读完初中就回家帮忙照看家里的那两亩瓜地的,谁想到大栓这娃在学校里挺争气,回回第一。于是老师便来做工作。这样大栓才有机会拿到了那份大学的入学通知书。
人篇
老栓是村里穷的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但你要问老栓的为人,那可是没的说。只要认识他的人都会伸出大拇指:“那可是好人啊,老实!”老栓人就是厚道,从来不摊小便宜,而且乐于助人。谁家来了客人,他知道了,必然会从菜园里拔几棵葱或割一捆韭菜送去;谁家要是农忙的时候人手不够,不用请他就会帮着忙活。村里人感激了,要送他俩钱,或留他吃顿饭,他话都不说一句,拍拍屁股就走人。
大栓是老栓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孩子说起来要比大栓大三岁,可就在生大栓的那年,那孩子生了种叫“胀腮”的病,脸大的像个西瓜。本来村里的孩子也经常有得这病的,只要用偏方略加治疗,过一段时间便好了。谁料这小家伙命薄,楞是因此送了命。好在大栓倒象是吸收了他娘的精华,一整年也得不了几次病,就象一棵白杨树,从一株小树苗长成了大气派。
至于小栓,他其实不是老栓的亲儿子。大栓上初一的时候,在那一年冬天的一个清晨,刚下了一场大雪,老栓推开门去倒马桶,手一扬,屎尿乱飞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大红色绸缎的包袱。于是马桶也顾不着冲,老栓就捡起那包袱看。还挺重的,解开一瞅,竟然是个男婴!老栓想都不想,就把这孩子抱进了屋。
当时老栓家刚好勉强维持三个人的生活,多了个娃娃多张嘴。老栓的老婆嘴上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在床上叹气。把小栓养到三四岁的光景,大栓在这个年龄早已会跟别人家的孩子吵架了,可小栓却仍然把爹错喊成娘。后来才知道,原来小栓是个傻子。大栓娘又在床上叹了好一阵气。
村里人对老栓说;“栓哥,仍了吧!这样的娃娃除了吃饭还会干啥?!”
“仍了?仍给谁?孩子再傻也是人。仍来仍去还能活下去吗?我就全当这是俺家大栓他哥托生的。只要咱有一口饭吃,就不能亏待了这娃娃!”老栓从来没跟人吵过,嘴上一用劲,脖子就胀的老粗,脸也像个酱茄子。
小栓八岁了,整天没事就坐个板凳在院子里发呆。
老栓喊一声,“小栓,吃饭了!”小栓就慢吞吞的走进屋里。喝粥时嘴里喝进的反不如搭拉到裤子上的多。
小栓娘又叹口气,对老栓说:“他爹,小栓儿也不小了,该给他找点事干了。要不,就到我娘家牵只羊来放?”
老栓点一下头,下午院子里就多了一只羊。
羊篇
老母羊那时侯正年轻,容貌也是出奇的俊,是当时羊圈里最有魅力的“圈花”。几头公羊同时喜欢上了她,整天没事就为了她互相争斗,有一只羊甚至因此折断了自己的一只角。然而老母羊喜欢的却是那只老实沉默,其貌不扬的黑山羊。为什么呢?因为老母羊很早就发现这只羊的眼珠,每天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是锁定在自己身上的。她喜欢那种被羊倾心注视的感觉。
在老栓到来的前一天,老母羊似乎是预感到自己要离开这熟悉的羊群了,还要离开自己喜欢的那对山羊眸子。于是那天吃午饭的时候,她便约那只黑山羊来到一片玉米地里,偷吃了禁果。
第二天,老母羊便被栓到了老栓家院子里的一棵榆树上。
老母羊来到新家,心里很悲哀,一直想再逃回去。没有男朋友的日子是灰暗的,她真想一头撞死在榆树上算了。可小主人整天缠着她,巴不得晚上陪她一块儿睡在羊圈里。时间长了,她也就对新主人有了感情,开始慢慢的过起日子来。
后来,老母羊肚子一天天变大了。再后来,便生下了小绵羊。
人篇
大栓考上大学是件好事啊,小栓又为的哪门子事哭呢?原来是学费的问题。老栓老两口正在商量着把两只羊卖了给大栓交学费呢!
小栓正哭着,门外想起一阵隆隆声。小栓以为是宰羊的人来了,哇哇的哭起来。
老栓出门一看,原来是村支书跟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后面还有几个人扛着两台大摄象机。
“老栓,乡里的领导来看你们了。”支书没等老栓开口就给他介绍起来。
“这是张乡长,这是王书记,这是陈秘书……”
老栓傻眼了,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高级干部呢!赶紧把他们让进屋。小栓娘忙着倒茶。
胖胖的张乡长发话了,“老栓同志啊,早就听说虽然你们家经济条件差,你却收养了一个弱智儿童,这种精神体现了咱农民的无私啊!在此呢,我代表乡里的各位领导,对你表示诚挚的敬意。”说完,张乡长白胖胖的手便伸了过来。老栓还没反应过来,那只手已经抓住了自己的手,老栓浑身一颤,一种荣誉感象烟囱里的狼烟突突的往天上冒去。
接着,“卡嚓嚓”,闪光灯忽闪几下,把个小屋子映的象个舞台。
张乡长接着说:“我们做领导的,当然不能忘记农民的困苦,听说你们家大栓考上大学了,乡里决定过一阵子给你家发一笔救济金,到时候大栓的学费问题就解决了。”
老栓感动的是一塌糊涂啊!
领导又跟老栓聊起了收成。记者们则围着他们转来转去。到了中午,老栓一定要留领导们在家吃饭,领导们推辞说:“我们是来给你解决困难的,不是搞腐败的,我们怎么能再给你添麻烦呢!”说完,领导们坐上停在门外的宝马,一溜烟去了。
老栓目送小车驶出村口,感觉心里暖烘烘的。
羊篇
今天早上,吃过早餐,老母羊又开始给小羊讲起了自己的浪漫史。正说到精彩的时候,小主人泪汪汪的过来了。
老母羊心里就纳闷,这傻小子怎么总是不高兴了就往羊圈跑啊!于是就老大的不高兴。以前见了小主人都是咪咪的叫几声的,现在索性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正听着小栓嘴里喃喃说话的时候,老母羊也听到了门外隆隆的马达声。老母羊突然又有了以前即将离开故居时的不祥预感。小羊也赶忙往母羊怀里钻。老母羊安慰着,“孩子,别怕。有妈呢!”
接着母羊就看到院子里进来一堆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白白的胖子。这胖子刚进门一双小眼就老往羊圈里瞅。老母羊示威的叫了几声,那胖子就吓的赶忙进了屋。
后来那胖子走的时候,老母羊发现他出门前又往圈里看了一眼。似乎,还阴阴的笑了一下。
人篇
领导们走后两周了,大栓也快开学了,可乡里的救济金仍象刚刚被黄鼠狼叼走的那只鸡,杳无音讯。
老栓急了,便到支书家问。
“别急啊,再等两天,乡长说过两天来我们村视察工作,到时候不就解决了?!”村支书叼着根烟,慢悠悠的说。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大栓和小栓都到外婆家了。老栓看到曾停在自家门前的那辆车停在了村支书的院里。
老栓在家里乐的坐也坐不着,站也站不着。心想,大栓的学费,终于解决了!
中午,村支书急匆匆的跑进老栓家,没等老栓开口就说:“张乡长想尝尝羔羊肉,我看,就你家的那只正好。”
老栓心里咯噔一下,却赶忙说:“领导想吃咱家的羊,是咱的福气啊!羊就在圈里呢,您牵走吧!”
支书走到羊圈,老母羊早竖起双角,准备来场自卫战。可羊终究是羊啊,最终,村支书还是抱走了小羊羔。
小栓回家后不见了小羊,哭的跟个娃娃鱼似的。
羊篇
老母羊在日记里这样写到:“今天是个惨痛的日子,我的孩子被恶人牵走了。我奋力的抵抗,仍然不能保护我的孩子。生活,真的充满了黑暗。”
人篇
又过了两个星期,救济金仍没有影。老栓几乎是每天都到村支书家问。支书只是搪塞,“最近乡里财政紧张,可能还要再等一阵子。要有耐心啊!”
老栓要卖掉老母羊,小栓死命的哭。老栓只好放弃。
大栓开学的日子到了,老栓只是借到学费的一半。老栓对大栓说:“你先交这么多吧,到学校后跟老师说说,仨月后爹再给你补上。”老栓眼里有浑浊的泪。
大栓是个懂事的孩子,背着一身的行囊和无奈,坐上了开往远方的火车。
没了小羊的小栓和老母羊,好长时间都没了精神。放羊的时候,他们都盯着村口看。
小栓在想:我的玩伴,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而那只母羊则总是悲哀的叫着:咪……咪……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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