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外婆只是固执地保留着农村里吃饭时端着饭碗串门的习惯,没想到她端饭碗下楼把一半的饭菜都分给了一只黑狗。被我撞见时,黑狗一边夹着尾巴盯着我,一边伸长脖子谨慎地吞咽着地上的饭菜。外婆看着它,一边敲了敲碗口,好像是在告诉它我无恶意,一边小声对我说:“上去别告诉你妈啊!”外婆的语气里有几分请求,也有几分命令。不知外婆什么时候开始喂它的,我看着她和它,点了点头。而对我“你自己够不够吃”“你上去再盛点”的关心,外婆只说:“我一个老太婆吃不了几口。”
原先,外婆一直独居在农村,身子本就单薄,又大病小病缠身无人照顾。五个儿女又各有难处。最后,赋闲在家帮姐姐带孩子的母亲把外婆接到了我们这个回迁房小区来。初住进小区的外婆整日面对四周高楼,难免不适应。她总说在屋里待着憋得慌,走远了又怕不认路,所以就经常在单元楼下转悠。她的日常活动半径也仅止于此。
母亲很快便发现了外婆喂流浪狗的事,试图阻止的结果是一个年过80和一个年近60的一对母女大吵一架。母亲不只针对狗,也劝外婆少下楼,虽然只有二楼,但上上下下对老人来说总归危险。外婆不听,还执意要从她每月几百块的低保里抽出钱来给狗交伙食费。母亲自然不要。可外婆变着法地把钱塞给母亲,她也好挺直了腰杆下楼给黑狗喂吃的。
后来,流浪狗越喂越多。在老妈无情地撵过几次之后,流浪狗才终于不再靠近,但那只黑狗却留了下来。一到饭点,外婆只要敲敲碗,它总能从垃圾桶后、无人修剪的齐腰深的乱草丛中或是被居民开了荒种了菜的侧面墙根处钻出来,摇着尾巴,张着嘴向外婆献媚。
外婆把一半饭菜拨到地上,便坐在单元楼门口一张皮子斑斑驳驳破开,露出发黑的海绵的破沙发椅上,和黑狗一起开饭。我在家的时候,经常在外婆下楼后再盛半碗饭端下来给她,黑狗也不再警惕我,反而冲我“敷衍”地甩几下尾巴,外婆便笑着指着它跟我说:“你看,神得很。”“神得很”是我们那里的方言,外婆是在夸黑狗机灵、聪明。
那年六月,我去了外地工作。偶尔在和家人通电话时,他们会把电话给外婆,让我和她说几句话。实在无话可说时,我就提起“她的那只黑狗”。外婆总会迟疑,也许她始终没有把黑狗当成她的狗。她只是分一些饭菜给它,它吃完了也就从单元楼前消失,继续它的流浪生活,她们并没有更多的联系,也不存在谁属于谁的问题。
在不多的电话里,我对家长里短的记忆和印象总是模模糊糊,却对外婆口中关于黑狗的消息越发清晰、深刻。有一段时间,黑狗不再准时出现,有时两三天也不来一趟,外婆也试着敲着饭碗在单元楼附近找过它,但好在它后来又出现了。
有一次,外婆敲了半天碗,直到快要放弃时,它才从侧墙根的角落里一跛一跛地钻出来。原来,它的一只前脚受伤了,悬在身下不肯触地。外婆不懂医治,也无从下手,只得多给它些吃的,看它躺在地上舔着受伤的前脚。好在它渐渐痊愈了,又能潇洒地来无影去无踪了,用外婆的话说,“野狗,命大”。还有一次,在消失好几天后,黑狗居然带着三只小小狗出现在外婆面前,而她則兴奋地把一整碗饭都给了它们。
那次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黑狗是只母狗。我问外婆想不想把它们带回家养,外婆却冲着电话里“嘘”了一声,“不养不养”地说着,“我自己都要烦别人养了,还养它们”。我想,即便没有收养它们,那段时间下楼前,外婆的饭碗里一定实实地压着满满当当的饭菜。即使在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地方,我也能看见,看见破沙发椅上的外婆,看见从角落里钻出来的黑狗,她们各自沉默着,又互相需要着。
江南的冬天湿冷难熬。旧年里,日子才往冬天深处走了几日,外婆在楼梯上不慎摔裂了髋骨,出院后只得每日萎在床上。等我回家见到外婆时,她已能拄着拐杖走几步了。外婆见我回家,高兴地朝我招招手,唤我坐到她的床边,从床头柜里捏几袋姨娘们买来的零食塞进我手里。她问了几句我在外地的情况,就把话头转到了黑狗头上。原来,她卧床很多天,还一直惦记着那只黑狗,怕它少了吃的,失了对她的念想。“可怜哪……”外婆望着我叹道。我却不知她是在可怜黑狗,还是在可怜自己。
于是,我只得答应她替她喂几天狗。第一天,我端着饭碗敲了很久也没有等到黑狗出现。它没有名字,我不知怎么唤它,只得在小区里转来转去碰碰运气。回去向外婆交差时,她不愿相信黑狗不在了,反而埋怨我偷懒没出力。第二天,我拗不过外婆执意要自己下楼的要求,只得背着她下了楼。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外婆的重量,她轻得就像个孩子。
我放她坐在破沙发椅上,自己又上楼端了饭碗下来。结果,这一次没敲多久,黑狗就不知从哪个角落窜了出来,浑身的狗毛打着绺,邋里邋遢却异常精神的样子,用力地冲外婆摇着尾巴,又谨慎地盯着我手里的饭碗。外婆一看见黑狗,脸上就堆满了笑。她转而望向我,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稀稀拉拉的牙齿露出来,又用拐杖点点地,示意我给它吃的。这次,黑狗吃完没有离开,直到我背起外婆上楼时,它才从身后消失。
江南的冬天太过漫长,漫长到很多老人再也走不进下一个春天。第二年春天就在眼前了,可外婆又一次摔倒了。这次,外婆的状态却一天不如一天。我在外地接到姐姐的电话时,外婆已经走了,我的这趟回家,成了一次奔丧。外婆在去世前两天已经被送到了舅舅家,在离我们回迁房小区不过八公里的一个小火车站旁。舅舅是小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小站附近的联排平房,他分得了一间。表哥结婚后,他和舅妈便一直以小站为家。舅舅是外婆唯一的儿子,按老家的风俗,母亲要死在儿子家。
第三天清晨是出殡的日子。
远处的天边开始泛起白来,我在模糊的视线里见到了外婆常下楼喂的那只黑狗。它独自一个,一动不动地站在国道边,远远地盯着这一行披麻戴孝的队伍。眨眼间,它的模样肿胀起来,似乎还冲我轻轻甩了几下尾巴。在我揉眼的工夫,它却消失不见了。我想要唤它一声,张嘴的瞬间再次想起,它连个名字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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