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暑暄,最舒服的去处莫过于一片蓝晶晶的海水。
游客转眼就散落在十里银滩,花花绿绿的。
雪似的浪花从容有力地卷绕进退,黑色的海鸟展开翅膀蹿起来,声浪似乎极近又极远。
这时周转才有空坐下,暖热的沙粉挤拥着他的赤脚,他笑了,有点寂寞。
下一年就要毕业了,暑假回老家带团,希望能攒几个钱,毕业要考研,手头不能拮据。
他躺下,把身体埋在沙里,修长结实的腿暖烘烘的,舒服中有些骚动不安,不知是沙子,还是心思,撩拨得,痒痒的。疼!猛地,他叫了起来,才看见一个女孩子急急跑过,正踩到他埋在沙里的腿,也“啊”地踉跄一下。
女孩子回头望了他一眼,周转登时有点发晕。
是不是大白日见到鬼了?眼前这个气喘着的女孩,竟然长裙广袖,白衣胜雪,好像猝然闯过时光隧道的古朝仕女。
她眼睛很大,却清凌凌地散发着凉气,此时也是,云水不惊地看他一眼,一句话也没有,又挽起裙裾跑了。海风很猛,她白色的身影飘飘地远了,像一只摆着翅膀的白鸥,又像一只摇曳而起的纸鸢。
走过的地方,白沙里两行湿润的印子,不是鬼,是人,她用脚跑的,而且,劲儿不小,因为周转的腿还在疼。
司机在伞下晒太阳,周转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宏哥,这里是不是拍戏啊?”
“哪儿?哪儿?”司机抬起头,摘下墨镜。
“那个女孩子,穿白色古装的,刚跑过去——”
“哦,那是宋城弹琵琶的小姑娘吧,好几个呢,上个月才下来的。”司机解释说。
“我还不知道,团里没安排这个点,不知道宋城竟然用这么漂亮的女孩招徕人啊!”
“标致是标致,就是带队的老师管得紧,不听话还会打,挺可怜的,不过十几岁的小孩子。”
有游客水淋淋地上来,问:“周导,咱们等会儿去哪儿啊?”
周转眼神还在远方悠忽着,嘴里却果断地应道:“宋城,临时加个景点,去宋城。”
2
午后的阳光骄恣,宋城却青砖青瓦,碎石小巷,幽幽里透着微凉。
大家都说这个景点加得好,有几个客人倦极,竟靠着城门的过堂风口,打着盹儿。
周转独自闲走,小桥,短亭,曲曲折折的回廊,心里的期待也曲折延伸,时隐时现。
忽地,耳边似听得“淙淙”的琵琶声,只是一两声挑拨,就沉寂了。
他停住脚,屏住气,终于,琵琶曲自不远处续续弹起,嘈嘈切切,珠落玉盘。
周转急忙循声找去,左转,右绕,跃过一道矮墙,呵——
楼边,栏畔,小轩窗里,端然凝坐着两名女子,一红一白,玉人般,怀抱着琵琶,十指敏捷灵动,乐声流出汩汩如泉。
四周早有各色游客,有的听曲,有的看人,有的拍照,有的唠唠叨叨地逗她俩说话,不得,便又指手画脚地评点一番。
一会儿他们就散了。
琵琶声缓缓停歇。红衣少女整整长长的衣袖,甩甩手臂,不经意抬眼,却见周转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仰头直笑。她有点儿意外,随即附在白衣少女耳畔嘀咕了一句,自己却忍不住扑哧地乐了。
那白衣少女,也只是淡淡看过来一眼,没有表情,遂又低头调弦。
就是她,周转的心怦怦地一撞。
他站起来,高高大大的,随手拍拍屁股,一路笑着,潇潇洒洒地走来。
“怎么不弹了?真好听!”
红衣少女拧拧脖颈,故意地道:“客人都走了,我们不要歇歇吗?手指都疼死了!”
“谁说走了?我不是吗?好,你们偷懒,我要去投诉!”周转打趣着。
红衣少女努着嘴,扭扭身子,手指点出来:“你这个人好坏!好坏!”
不等周转搭话,那白衣少女已经静静拨响琵琶,音乐复又婉约流转。
红衣少女小声说:“俞雪石,你的手指头都出血了,别弹了,还是让我弹吧。”又转头喊向周转:“都是你不好,你看你看,她的手指!”
周转看去,白衣少女的右手食指果然有隐隐的殷红,但她不停手,丝弦刚硬,每一下都剧痛,而她一张脸白白净净,毫无痛色。
“好啦好啦,我有创可贴,快来包扎一下,要不伤口会发炎的。”周转连忙从背囊里翻出药箱。
她,哦,他知道她名字了,俞雪石,雪石。
雪石很安静,低着眉眼,把受伤的手指顺从地放在他手心。他炽热的手心,紧张地感觉那纤细凉滑的重量和质感,他给她消毒、上药、包扎,手脚变得很笨。红衣少女不停地在耳边聒噪,知道了,知道了,知道她叫锦绣,姓花。
包扎好了,她敏捷地抽出手指,低头研究着,那神气果然还是个孩子。
周转不禁笑道:“脚用不用包扎一下呢?”
“哦?”她抬起清水般的眼睛,听不懂。
“你今早踩了我一脚,我的腿可是长着倒刺的,有剧毒,说不定你的脚丫子现在中了毒,有点痒对不?还有点累,哈哈,快看看!”
雪石当真往脚下看去,眉头轻轻地皱了起来:“真的吗?”
锦绣和周转一起大笑起来,锦绣拍她一记:“俞雪石,你真笨死了,这话你也信。”
那美丽的女子也窘窘地笑了,半低着头,微红了脸,眼睛蒙眬地看着人。
周转只听得自己的心跳如晨钟,越撞越猛,震耳地回响。
然而表面上,他还可以老练地笑着,随便地东拉西扯,这就打听到了,她们一共五个女孩子,苏州人,八岁开始练琵琶,暑假里跟了师傅南下实习——其实也是炒更(兼职赚钱)。师傅姓秦,四十五岁的老女人,没结婚,极严,凶,会拿竹篾打人。她们住在宋城西北角的公寓里,离海滩很近。“喏——就是那幢海蓝色小楼,三楼。”
锦绣站起来,踮着脚,遥遥指着。
“那好,我今晚可以去找你们玩。”周转趁势说,“我们的团友提议今晚在海滩上举行篝火晚会,都是学生,很好玩的。你们也来……”
“不行不行,秦老师不准我们晚上出去的!”锦绣连连摆手,“她说外面坏人多得很,尤其是你們广东人,狡猾得很!”
雪石也在旁边认真地点头。
“哈哈,毕竟是小孩子啊,不敢?生怕我吃了你们?”周转故意笑着,“真是听话的好孩子,大家都有大红花,哈哈。”
“我不怕!我敢!我不是小孩子!”雪石突然接道,大眼睛里是很严肃的表情。
“我的牛妹妹啊,你逞个什么强?我问你,你怎么和老秦说?”锦绣回头望她。
雪石也望她,抿着嘴,还是一派可爱的严肃,良久才压出一句:“不知道。”
锦绣拍脑门大声叹气。
雪石又坚定地重复一遍:“反正今晚我要去,我敢去的。”
锦绣又叹:“就是你这个犟脾气,老秦打得你还少?”
最后还是周转的主意,以旅行社的名义邀请她俩演出,当然也要许诺一定的费用,锦绣说这就不愁老秦不点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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