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运西瓜的拖拉机不让进城了,瓜农要么自备面包车,把后面的座位都卸掉,装一车瓜,把车屁股掀开来卖瓜,瓜农搬张躺椅在车后守着,一车的花皮西瓜在昏暗窄小的车厢里散发出幽淡的清气。要么就要雇一辆轻卡,把田里摘下的瓜运到定点的瓜摊上,瓜堆得跟小山一样,什么8424、特小凤、黑美人、麒麟瓜、横溪瓜,应有尽有。后两种是按产地命名,麒麟瓜多是红瓤,横溪瓜多是黄瓤,虽然外行买瓜人看上去只有个头大小的差异。
跟瓜农熟了,他就跟你说实话:“挑个瓜哪里用得着托在手里又弹又听?只需眯了眼往瓜堆上一瞄,八九分熟的就弹到眼里来。瓜纹深,瓜肚圆,皮油亮中带着一层新鲜的霜粉,脐部又小又圆,蒂子半枯,打开包你是沙瓤,还不带一股熟过了头的烂糟味。”
“那你干啥还要弹一番?”
“让客人买得舒坦放心。”
卖瓜是一件苦事,且不说守夜时被蚊虫咬出一身包,每逢大雨倾盆,都是一道坎儿:瓜是不能着水的,一泡就烂。所以一到乌云压顶,瓜农就像突击队员一样,手忙脚乱地用塑料布、蛇皮袋、骨架坏掉的大遮阳伞,迅速把瓜盖上。
盛夏的雨往往来得十分暴虐,瓜还没有盖完,雨鞭子已经抽打下来。雨水流在发上、脸上,过后瓜农的眼睛都要发炎两三天。
卖瓜人还有一桩辛苦活,就是送瓜上门。新小区有电梯,可那种洋房云集的地方,物业多半不肯让卖瓜人进驻,瓜摊多设在老小区,老小区老人多,75岁以上的人,拎一只瓜爬楼也吃力,卖瓜人就用蛇皮袋装了三五只瓜,扎紧袋口,给送上门去。瓜死沉,爬到五楼,瓜农的蓝背心又一次被汗水洇湿了,汗渍周围,结了一层薄薄的,硬壳壳的盐霜。跟在后面的老人看在眼里,到了门口,卸了瓜,老人不让走,非得让瓜农吃一根雪糕。
日子長了,瓜农也知道他送瓜去,耽误不了生意。
老小区还是有淳朴的民风,瓜农走开了,自有旁边下棋打牌的老少爷们帮他看守,来了客,帮他上秤卖瓜,卖瓜得来的钱都帮他收在小木箱里,比自家做生意还见不得人还价:“两块钱一斤的瓜你还嫌贵呀?你去种种看。”
这次,老庄进城,带了个眼镜小子来:“我儿子,今年刚考上大学,以前只知闷头读书,外头的人情世故都不懂。带他出来走走,补上这一课。”有熟客问孩子将读啥专业,老庄说:“他自己要念国际贸易,说将来要跟外国人做生意呢。我说啊,要知道你那贸易的滋味,先跟我卖半个月的瓜吧。”
看得出那男生从“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状态中,一下子被推进了五光十色的市井生活,就像一个没有准备好的发言人被推到讲台上,有点力不从心。他挑瓜、找钱、装袋,都慢上一拍,当父亲的,常会半是嗔怪半是怜爱地在儿子肩背上拍上一掌,像鞭策,又像勉励。
总之,这是老庄十几年来卖得最扬眉吐气的一次瓜,你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他的手停留在儿子肩头的那种粘连和不舍:过了这个卖瓜季,儿子就要到千里之外去上大学了。那会儿,一季的瓜藤都要拉掉,连曾经被瓜叶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大地,也会露出一丝丰收后的疲倦和淡淡的寂寞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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