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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串糖葫芦

时间:2023/2/27 作者: 末文 热度: 63690
  成年后的我拥有过好多好多的钱,买房子有些难,买糖葫芦轻松得很;我却没买一回,不思想吃。儿子小的时候一去逛街,就盼着他问我要糖葫芦吃,他一次也没要。在我的生命里,糖葫芦不仅是种美味,更是一种岁月。我们那里管糖葫芦叫石榴粘子。

  1

  戏差不多唱到一半了,还没到手。

  台上咿咿呀呀地唱,我们几个“醉翁之意不在戏”。机会来了。台上一阵锣鼓喧天,演员奉献了几个“二起蹦”,扛旗的交叉了几个交叉,嘴里喊着“嗷……”,卖石榴粘子的集中精力往那看了,一副陶醉的表情。有得就有失,在最得意的时候他失去了一串石榴粘子——我们到手了。

  来生立了头功。头一次最难了,不得不承认他那稚气的眉宇间有股凛然。我们一前一后急速地溜到了暗处,无比惊喜!先数数,一二三……共八颗石榴!我们两个搓着手,巴巴着眼睛,咽着唾沫。平分是不公平的,来生功劳大嘛。协商的结果是他吃四个最合理:从上面数一、三颗归了柱子,二、四颗归我,最下面的四颗归来生。石榴粘子是头上的大。我一手拿着一颗,感受到了上面包裹着的黏黏的晶莹的糖,也看到了戏台灯光反射过来形成的小圆点。一咬就不好看了,先用舌头舔了舔,又吮了吮,咽了好几口;看着来生用上下牙齿和着嘴唇从竹批上牵出来一颗,嚼在了嘴里。他吃两颗后还与我们一样多呢!我像啃咸菜一样咬下来一点糖,小心着没曾破坏里面的石榴皮。哦唷,那个甜!……

  那晚,我的梦里也是吃石榴粘子。

  第二天晚饭后,我们蹦跶着朝戏场跑去,心想着即将到口的美味。大年下的,都高兴,我们仨更高兴。小孩子看戏看不懂,电影也是打仗(战争片)的才行,大人们弄不懂我们痴迷的动力。来生还哼起了“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听到他唱,我们就把那个卖石榴粘子的比作了“胡汉三”,今晚的任务就是怎么“战胜”胡汉三。对,怎么战胜胡汉三。对方有了绰号,我们的斗志更昂扬了。

  跑着跑着,来生却驻下了,说是肚子疼。疼得厉害吗?我俩回头等他。他说不厉害。可能跑岔气了,我说。刚吃饱了不能跑,于是我们慢着走。

  溜达五里路去了现场,戏已开演,不打紧。关键是靠墙根那旮旯,有没有像招魂幡似的东西。有,他在那里!

  “胡汉三”眼睛像蛇信子一样四下撒摸着,不时从这边看一下,又从这边看一下,并确信两边的视觉在占子后头接上了茬。我远远地判断着,占子上一共多少串口袋里卖了多少钱他应当有数,昨晚回家肯定发觉被偷过了。靠吧,大人小孩注意力集中也就一节课的时间。我们三个像上了钩的鱼儿,乖乖地跟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买了一串递给了他的孩子,边说了一句“什么吃头!”他的孩子赶着咬了一口,赶着看着我们走开了。那种眼神小时候的我接受了不少,却没用过一回。

  又锣鼓喧天了!

  我观察胡汉三对台上的戏比对我们感兴趣了,便拽着一串跑了。有人看到了:你光看戏吧!大声提醒着。胡汉三知道有人偷了,慌忙查看哪个地方少了,然后用眼光追寻着:看你个小贼骨头!朝空气喊着,手上做了个轰鸡的动作,眼睛眨巴了几眨巴,喘着粗气,又咽了几口唾沫。他一咋呼,跟前几个人赶忙站开了,两手往前一亮:“哝,看,”撇清着干系。

  我知道他不可能丢下占子来追,可还是没命地跑。来生和柱子装没事人一大会儿,两眼直勾勾地朝着戏台;除了戏台其他地方没动静了,才悄悄追我来了。

  这次很意外,那串里共有九个!我瞅着他俩一前一后跟过来了,继续往深处跑了跑,好让他们晚些追上。一忙跑一忙寻思,是我多吃仨,还是让他们吃仨。照顾俺一下吧,咱一人仨吧?他俩求告着。各人都穷得叮当响,吃独食是会被人狠劲笑话的,我只好悻悻地同意了。

  恁说糖好吃还是里面的石榴好吃?往回走的路上柱子问;都好吃!来生几乎没想就跟上说。我也想说都好吃的,可不想与他说的一样,就说里面的石榴好吃,酸溜溜的,咽好几口也咽不干净。柱子也说石榴好吃,又说糖也很好吃,甜味在嘴里一霎半霎去不了。争论的结果是糖和石榴都好吃。石榴好吃,糖好吃,石榴再粘上糖,嚯!那个年代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要是真有“隐身草”就好了!那样的话,啥都济着吃!各人嘴上说着,手上夸张地表演着想吃啥吃啥的动作……嘻嘻哩哩地穷磨叽了一路子。

  第三天,卖石榴粘子的没来。

  第四天,他还是没来。

  连续两天,他得少卖多少钱。来生这样说,却不说自己吃不到了。

  还有三天戏就唱完了,得抓紧。

  第五天晚上柱子偷到了一串,可被一个大人截住了。“给我几个,要不我咋呼出去!”他威胁着,并伸手薅去了一把。柱子挖睺了他一眼,心里骂了句“操恁娘!”扭头跑了。数数还剩四颗,我与来生一人一颗,柱子偷了一回,只吃了两颗。回来的路上我们骂了一路子,吃轻省饭!还是个大人。我们知道大人也馋,却不能像我们一样去偷,平时羡慕大人,这个时候我们却感觉小孩好了。

  第六天晚上,风不大,夜也不怎么冷。戏台子上还是咿咿呀呀地唱,人群差不多多。他在!正往跟前凑活时,一个大人截住了我们:“恁几个,别再演滋(方言:戏耍、骚扰的意思)他了,家里有病人。得花钱。”说完他俯视着我们,还摸了一下柱子的头。我们怯怯地看着他,像葵花朝着太阳,只是看不清他的脸。

  这个人是谁?我问他俩。

  不是薅咱的那个人。来生说。

  不是。他不孬,还摸我头了。柱子心里暖暖的。

  我依稀觉得,他会是那晚咋呼的那个人。

  这晚没吃上。原因是石榴占子周围围着一群半大孩子,我们不走,他们也不走。大人防小孩,小孩也是防小孩的。回来的路上,缺少了美食的滋润,人少了些欢快。来生又说了肚子疼。无话可说了就说肚子疼。我心里这样想。

  最后一晚。眼看偷不成了。我扬一把沙子你们偷?我偷偷地说,他俩都点头。沙子扬了,人群里一阵骚乱,脏话连篇。柱子想偷的,可被来生抢了先。挣扯一阵子,方案还是2+2+4=8,来生又吃了四颗。

  有前几次的教训,这次我放慢了吃的速度。自己吃完了看着人家吃,那才叫馋!

  头顶上,一天的星星。那幽寂的月亮,像只静卧的白天鹅。

  2

  年过完了,戏台子也拆了。台上台下的表演都结束了。平常里,石榴粘子集上有卖的,大白天里没法靠近。黑夜是我们唯一的“隐身草”。

  远处的山头,半山腰的树林,近处的田陌在苏醒着。大地和大地的主人都在舒展着紧了一冬的筋骨,牛儿开始运粪,大人们开始忙农活了。我们也开学了。

  开学后没几天,我感受到了变化——来生不与我们搿伙了。

  连他最喜爱的“老鹰捉小鸡”、“老虎捕食”也不参与了。要知道每回他都扮演老鹰、老虎的。我寻思了一圈,没得罪他呀?来生,咋不一块玩啦?我问。他说难受,跑不动。肚子疼没好?我问。他嗯了一声,说有时疼有时不疼。他呆在角落里,我经常扭头看看他,他也拿羡慕的眼光看着我。

  回回放学后,我们仨都缠在一起,山里山外,树上树下,水塘河边,天天如一。我们熟识山里的每一棵大树、每一块巨石。吃得孬精神好着哩,整天像鸟儿一样自由,像泉水一样欢快。农村里的小男孩应当是这世上最调皮的动物了。只要我仨在,什么也别想安安稳稳的。牛儿站在槽前吃草,动也不动一动。我们想着法子逗它,用长草棒撩它的眼睛,它拽拽耳朵,用眼睛表示看到我们了。用杆子戳它的屁股,它挪挪腚;再戳,它突突突地呼粗气,在它发脾气之前我们溜了。

  杏花开了,天越来越暖和了。对山里娃来说,睡醒了的大山就像一座丰盛的食堂。杜梨、棠梨、山楂、枣、杏从一坐果就开始吃,也就该熟了也就吃没了。除柿子、软枣外,红红的熟透的果实是见不到的。山楂叶子倒是吃过不少,一咬,满嘴清香。郭公鸟儿又来了,“郭公郭公!郭公郭公!”像是在提醒。这天,我们一上上到了南峰山顶的元宝石上,坐下来谈论着下午老师刚布置的作业——《我的理想》。来生说他想当解放军,端着枪站岗放哨;柱子说他最愿意当售货员,整天看着糖,不吃也行……我们知道山外面还有世界,远处的远处还有北京天安门,可是我们去不了。

  卖拨浪鼓的又来了,“拨浪…拨浪…”,那动静比上课铃声可吸引人。回回他在村里待多长时间我们就陪多长时间,挑子两头的方格里全是稀罕物,针头线脑,小孩玩具,红红绿绿的,特吸引人。来生最喜欢琉璃蛋,柱子喜欢洋茄子,我喜欢铁哨子,用线拴了挂在脖子上别提多神气。口袋里没钱,只是瞪睺着眼看。女人们照例拿长头发来换针和洋火。这回,卖拨浪鼓的当着我们的面喝了一枚生鸡蛋。鸡蛋也能生吃?我们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个时候是会想起曾经吃过的石榴粘子的。

  这年的春天差不多与往年一样。

  转眼之间,天热起来了。我们沐浴在潮湿温热的山野里,呼吸着只有大地才有的气息。蝉更叫得热闹,漫山遍野地与我们较劲,分不清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它们也就安全了。这回,我俩吓得不轻。在水塘里游泳时,来生突然又肚子疼了,弯腰抱肚,一副痛苦的表情。我赶忙游了几步,过去扶住他。幸亏没在深水里,我想。柱子在里面游,也像鸭子一样回头往这看了看。平时大人千嘱咐万叮咛,不要到水塘里去,水很馋。可是,我们总喜欢泡在里面。一天一天地欢快着,我们仨的生活没大受影响。直到这一天——我们拆了个喜鹊窝。是柱子上去的,在鸟妈妈的激烈反抗下,他成功抓获了一只。往家走时,柱子一手托着,一手抚摸它的羽毛,满脸的喜悦。来生非得要。他身体老是“闹洋气”(我们把生病叫“闹洋气”),让他恣恣吧!我劝。柱子恋恋不舍,还是给了他。可是,新鲜劲过后没几天,来生就意识到喂鸟不轻省。他喂过几次蚂蚱,可做不到天天去逮蚂蚱。那几天,天空总也灰灰的,阴沉沉的。他想退给柱子,柱子说毛色不好看了,乌不溜秋的,他不要。来生喂过几次嫩树叶子,鸟儿吃着吃着就吣了,折腾了一周,小喜鹊还是死掉了。没想到“招灾”了——自打鸟儿死后,来生的肚子疼突然厉害了,一周了都没来上学。

  村里有点仙气的邻家奶奶说,是他戳了不该戳的仙家;她说的对不对没有人去管,各家的女老人却都跟着这样说开了。她吹了一口风,却变成雨浇了下来。是柱子拆的啊!我心想。可是他问我要的,呵,你作证。柱子也洗刷着自己。

  再次见到来生时他身上散发着浓重的中药味道。在我约他进教室时,还从他嘴里闻到了一股比阿摩尼亚难闻的恶臭。来生,我想起来了,看戏的路上你肚子疼可能不是岔气?放学的路上我提醒说。嗯,可能,是一个地方疼。他略显焦虑地说。

  每回燕子飞走我们就开始盼年的。

  可是来生的身体却明显不好了。他说肚子疼没治好,我说可能肚子里长虫子了,得吃糖丸。他爹娘早就找赤脚医生要糖丸给他吃了,没见好。医生劝说要去住院,别耽搁了。来生没去住院,在家干等。一天天的,不管上课下课他经常抱着肚子。不敢嗨吆,上课怕老师凶,下课后怕我们笑话。有时拿块石头搁在肚子上,然后下蹲用两腿挤住,那样会差些些疼。可还是不行,冬天了他脸上经常疼出汗。一周又没见到他,说是他爹娘看看不行,领他去了趟医院。

  3

  秋霜铺地没多久,冬天就来了。初冬的旷野,比夏秋单调多了。太阳出来,没有风,看一眼就感觉暖和,天却干冷。凉浸浸的西北风轻轻地呼啸着。我们抖索着手脚,缩着脖颈,不再那么野了。

  来生的周围也“气温骤降”了。

  由起初他不掺和变成不让他掺和了——都说他得了传染的病。母亲叮嘱我说,别再与他玩了,恁俩天天在一块,不知要紧不!柱子也说,他娘嘱咐了,怕传染。这个年龄的我们多半还是属于父母的。游戏还在做着,“跳房子”,“丢手绢”,远远的,来生兴冲冲地跑过来,嘴里有些喘,脸上带着期盼。可没等他靠近,我们就一哄而散了。他愣在那里。想继续追赶,可他赶到下一个集合地时,我们又挪地方了。他跑过来了,快走!同学们互相提醒,像是在躲瘟神。来生被“搞臭了!”平时同伴们齐伙起来不理谁,就说要“搞臭搞臭谁的”——这种消极惩罚比挨鞭子还厉害。每次来生都不曾说话,只是有些绝望地看着我们。

  “恁俩这样啊?!忘了我偷石榴粘子恁吃了!”这回他喊了,一种无奈到心酸的腔调,绞拧着眉头,使劲拿眼看我们;我俩猛不丁站住,互相看着,却不敢多看他,更没有搭话。自我保护的本能压倒了我们的坦率真诚。其实,开始时,就我俩不躲。我们仨都知道,我俩躲,就再没人理他了。

  老师早就不愿意了。

  他本来与老师的女儿一桌,一见动静就被调开了;又连续换了几个同桌,同桌的家长悉数都找了来。这下来生被彻底“搞臭了”——自己一张桌子,在教师的东北角,排间距明显得大。

  那个角落都很少过去,轮到谁打扫卫生了都是匆匆几笤帚,慌忙离开。下课我去厕所时也有意避开他。不光怕传染,害怕闻见他嘴里的臭味。柱子也说,闻见一次难受好几天。

  这年的年过了,只是没去看戏。来生的缺位就像桌子少了一条腿,干什么也不成了。要是来生好好的就好了。私下里我俩不止一次地说过。其实,躲归躲,心里想的却一直是来生。自他病了以后,我们三人内心里都有种不完整感。

  大人们总是说,开春了,一些的病就会好了,又不是七老八十。可来生的病很邪乎。正月十六“走百病”,来生走不成了,一天没出门。他娘专门为他求神烧了纸。

  事情远比想象得严重。开学了,在我们准备升初中的学期,来生垮了。是老师发现的:来生你脸色咋了?来生本来长了一张白生脸,像年画里抱鲤鱼的娃娃。他没有回答,泪出来了。别处难受吗?老师关切着问。肚子疼;疼得厉害不厉害?厉害,以前捂捂就好了;不拉肚子?他不说拉肚子,也不说不拉肚子,只是使劲点了点头,人一下子出溜下去,像一袋子粮食歪了。最后跪卧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像炸开的爆仗。憋了多少天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去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肝硬化腹水,已是晚期的晚期。医生说有营养不良的因素,主要是治疗没跟上。我不知道晚期的晚期是啥意思。

  4

  人迟早迟晚会向病床报到的,只是来生去得太早;且在医院呆了不到十天就死掉了。死前的那天上午他突然清醒了,他爹他娘也没往坏处想。他娘端给了他一小碗挂面荷包蛋,他不吃。问他想吃点啥?他说想吃石榴粘子…我的孩子,这个季节去哪里讨还那个稀罕物啊!他娘说着,眼泪哗哗地流。他爹还是急切切地出去转了半天,看看能不能碰达着,没有遇到。那种东西只有集市、戏场里才有卖。

  我俩都知道他病得厉害。周六下午不上课,我们又坐在了先前我们三人坐过无数次的那块元宝石上。早知道这样,(石榴粘子)咱都让给他好了;都给他他也不好意思吃,肯定得分给咱。我们忏悔着,也为自己开脱着。赶明儿星期,咱去看看他?我说。行!柱子同意。我俩再没有说话,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呆呆地望着山下。年龄这么小也会死?柱子问。我没有回答。我俩都想到了死,虽然还不知道死是咋回事。我无意间望见了那个已经解冻的水塘,突然间想起那次游泳时来生的肚子疼。还不如那次淹死了呢,看那疼劲,要是在水深处……。我说。他不会游泳,不敢到里边,靠一条腿蹬着水底往前游。柱子揭晓了谜底。我回想了一下,他是没到过深水区的,不光游泳好多技能也还没学到手。临了儿,柱子说了一声“唉”,一下趄在了石头上。我也学他的样子趄在了石头上,无助地看着天上的朵朵白云。

  第二天一大早,迎着淡淡的雾气,我们往医院里跑,一趟得有35里路。我们跑跑走走,喘着粗气,后背上全是汗,先是热气腾腾,棉袄里面的褂子已经湿透了,有股酸乎乎的味道,头发全贴在了头皮上,像被雨浇了。后是清冷冰凉,直到下一波汗被跑出来。柱子扒了光脊梁,接着又穿上了,他里面竟然没穿褂子。我俩都后悔不该穿棉袄来。其实那个似冬非冬、似春非春的日子,外面还很冷。好歹赶到了,心里高兴,就像是我们到来来生就会好了一样。我们不知道他在哪个房间,实在没想到医院竟是那样得大。可能十二点了,因为好多人手里端着饭。问过几个人,人家不知道我们的同学是谁;穿得不像样,脏了吧唧的,也没人搭理。恰在这时,我看到了来生的爹爹。哎,大爷,大爷!我跑了过去,柱子在后面紧紧地追。

  嗨,这两个孩来!可是不孬;嗨,可是,快,快,他想吃石榴粘子,你俩替我转转,碰到了就买一串,越快越好!他塞给了我一块钱。领到了有意义的任务,能帮来生一把,身上不累了。急忙朝人多处飞奔,每到一处急速转着头看,没有再往下一处,才下去的汗又冒出来了。人不再寒毛倒竖。转了几条街道,穿过了几条胡同,也问过不少人,还好,最后在一处学校门口对过的闹市里买到了一串,价格比我们山里贵了五分钱。那是我平生唯一一次购买石榴粘子。

  大爷又返回了大楼门口,他约摸着我们要回来了。我俩喘着粗气。我左手将石榴粘子举给他。大爷,还剩下钱了。我说。大爷没有说话,急急地回赶,我俩跟在他的身后,闻着医院的味道,走了好长一段光线有些暗的走廊,还爬了楼梯,我无心好奇,只想快些见到从小的玩伴。大爷走着走着好像想起来什么,转头说剩下的钱你俩买包子吃,啊。又急急地走,再没说话。远远地我听到了急促的喊声,是来生他娘。她一遍遍地叫着他的乳名,随后是哭声。我们进了门。一眼看见人挺挺地躺着,肚子高高地鼓着。还能看到他微弱的呼吸。来生没有睁眼,肯定也不知道我俩的到来。来生啊,买来了,刚才还说吃来呀,呵!大娘含着泪眼说;来生啊!你要的,买到了,买到了,呵!大爷亲切地喊着,随后就随手一丢,抱住来生哭开了。我吓坏了,泪一下涌了出来。从没见过这种场面。跟电影里演的真不一样。随后,来生的头歪向了一边。大爷两手抱紧了:来生,来生!来生啊!……头贴在来生的胸口上,嚎着,老泪横流。平时,父母爱孩子的场景我们见到得很少,见得多的是父母生气了心烦了可以随心所欲地揍揍孩子,可是没有哪个父母不爱孩子的。那串石榴粘子黏在了带条纹的被子上,随大爷哭声的节奏在抖动。大娘晕倒过几次,醒来后就是跪地哭:狠心的来生啊,你把俺撇下了啊……忽而昂头又忽而双手拍地,哭天喊地。

  从病房里出来后,我看到了柱子脸上挂着的泪。心如枯井,一脸茫然。转瞬间,我俩的额头上都挂上了皱纹。我不知道该说啥也不知道该做些啥,看着自己脚尖前的一点地方,一大会儿没有动。好像忘记了要回家。眼睛里也见到了几个老家里匆匆赶过来的人。回来的路上,我们忘记了出汗,像是吓着了,流了一路子的泪。午饭没吃也没感觉饿,只是在山沟里喝了几次水。落日后的凉气给田野罩上了一件看不见的寒冷的外衣,使我们再次体会到了穿棉衣的正确。

  这晚,我品尝了人生的第一次失眠。这下,同学们不用再“躲”他了。

  来生被埋了。那串石榴粘子被带了回来,用红纸包了,安放在了他的棺椁里……

  来生走了在一树一树花开的人间最美的四月天里。他的生命里不曾有过纵深,只有短短的不足5000天的长度。他像一朵花,一朵花活了差不多十三年,凋谢的不算匆忙。他仅去过周围几个村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他甚至没留下属于自己的名字——成人世界里没有他的位置,人们只是说,谁的儿子年龄不大大就死了。

  教室里那张来生用过的桌子也被当做晦物移走了。对来生来说,我不知道那个排间距有点大的东北角,算是人间还是地狱。

  咱不该躲着他,要是传染早就传染上了。我说。柱子没吱声,自打来生死了他也像变了一个人。我不知道这当儿他是否还在想那只鸟。按说,小鸟死了会换回来生的命的。水在河里浅浅洑流地流着,山里开始吐绿芽芽了,学校里不时传来上课下课的铃声,村里似乎也没什么变化。童年的我们气韵依旧……只是,眼前浮现的总是我们在一起吃石榴粘子的情景,还有就是那撕心裂肺的最后一面。

  5

  转眼半年多过去了,在此事快被忘下了的时候。

  听我娘说,来生要娶阴亲了;他爹娘说那么点孩子一个人害怕,得有个伴。柱子一句话分成两句说。我愣着。我娘说,死了的人不再挨冻受饿,给他娶了亲就不用再管了。柱子又说。有点新鲜;满满的悲情与惆怅。来生的死,让小孩子的我们也知道了愁的滋味。到那天咱去看看吧?我说;行,我告诉你就是想去。柱子说。我们仨来生是最早“娶媳妇”的,我们肯定会在人间里娶媳妇了。刚才柱子说时我心里这样想。实际是,我们还都不到初恋的年龄。回家后我又问了问母亲,想证实柱子的话。那边的女孩子治了好几年,一起根就不旺相,就这乎命啊。昨天没的,抬过来出丧啊。母亲说得很慢。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们那里,没结婚的女孩子死了,是不能进家里祖坟的。

  来生的坟坐落在树林子的尽头,山脚与洼地的接壤处。那是他去往另一个世界后的家。这天,天空瓦蓝。天公时不时送过来幽柔的风,草儿动着,枝儿摇着,眼前身后不时有鸟儿飞过。稍远处的山里飘起了几处团团絮絮的氤氲,仿佛要告诉我们点什么。半山腰上,是用石块摆出并刷了白石灰的“农业学大寨”几个大字。坟头所在地的下面是一摞大寨田,是地地道道社会主义建设的产物。里面全是白菜,还没开始卷心。坟头不大,孤独地站在那块草地里。来生还没证明自己是不是一棵树就与草为伴了。大半年了,有些地方还露着黄土,明显看到暴雨光顾的痕迹。像人的阴阳头。为了娶亲,坟头的右边被掘开了,敞哈着,来生睡了大半年又被叫醒了。视觉里,那是红尘与黄泉距离最近的地方了,相隔不到两米,而来生的时间与空间确与我们不一样了。人确实不在了,画面确实不那么虚无。两个晚辈的孩子白衣素服,在那里跪着。大人不让我们到跟前去,我俩远远地站着,单没了好奇。样数不少的食物摆在石案上,都是他生前很少见到的。旁边放着一个不大的棺椁,里面安放的肯定是来生的“媳妇”了。两边的亲人肃穆着,两个两个地聊些悲伤的话题,感慨着两边的家庭。

  “良缘生前未接,佳偶殁后可成,借我先祖之灵,冰言公同议成,……之亡女愿与……之亡男共结丝萝,恰随人鬼之愿,永结琴瑟,巧定幽冥之缘,结窀穸伴侣,敬修寸笺,联昏联姻与九泉……”“阳保人”(媒人)在庄重地宣读着。

  棺椁上边蒙块红布,那是姑娘的“蒙头红子”。由来生本家的一位嫂子为其揭了“蒙头红子”,然后开棺、净面、穿“五领衣”(一件衣服算一领,共五件,盖在女孩身上),拜天地……。旁边还有两个不到一米高的小纸人,对目接手,恩爱的样子,能让人想到牛郎织女。那是准备用来烧的。猛然间,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我慌忙转头看了看柱子,柱子也同时转头看了看我。是他?是他!——那个卖石榴粘子的。

  “闺女,孩子不孬,地方也好,好好地跟人家过吧,啊!……”卖石榴粘子的老人跪着说,之后额头扑地干嚎了几声,被人架着走了。两个孩子,在他们不再有资格做人的时候,却成了极具悲情色彩的整体的两半——我们称他们为彼此的新郎新娘。他们没能品尝纯洁、炽热与真诚的初恋,在一个我们看不到的世界里,两人肯定会按我们的意志重逢的吧。我心里祈祷着。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涌起一股不可言状的敬意。年幼无知的我流了好几波子泪,不知道生活的内涵里还有些什么,但我确信这也算是美好向往里的一种了。

  仪式结束了,天空依旧瓦蓝。呆呆的我也还在想。若躺在里面的是我或是柱子,那来生也会站在这里看的了……夕阳如画,山里山外安详、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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