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县城读高中的消息,经乡亲们渲染,变得“十分重大”。于是,我成了乡亲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也就成了家人的骄傲。那些日子,是我人生中最黄金的岁月,我的心里有些激动、有些热切、有些期盼。那些天,母亲带着巨大的兴奋和无边的喜悦,有时会莫名地流泪,抹泪时,忍不住又笑。离家前两天,母亲更是手足无措,心绪不宁。嘴里总是念叨着九满还有三天要走了,还有两天要走了,明天要走了……
我走的前一天晚上,母亲为我收拾行李,她把洗净的衣服板板正正叠好,一件一件地放进箱里,并用双手抚平,泪水撒落在衣服上。“妈,你哭什么?我去城里读高中,你应该高兴才是!”我这一说,母亲的泪水流得更多了,但她没有解释她为什么会流泪。那时的我,沉浸在对名校的向往与渴望之中,不懂母亲心里藏着的难过与不舍。后来,读到唐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我才逐渐明白母亲为什么会流泪。
那天,是我离家去县城上学的日子。天刚麻麻亮,母亲就烧水为我洗脸。她还用剪刀仔细修剪了我的指甲,亲手给我换上远行的衣裳。母亲自己也刻意打扮了一番,洗净的灯芯绒布鞋,干净的士林蓝布衫,连折印都看得出来,让人感觉喜气洋洋。
三姐已经起床,她说要送我去车站。我让她别送,她说不。我心里一阵感动。
母亲把面条往滚开的水里放,我说不想吃。我的胸腔早就满了——塞满了兴奋、紧张和向往。三姐忙着给母亲烧火。坐在灶边的四哥,也一脸的欣喜。
在我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家里是放了鞭炮的,我第一次风光了一回。母亲满足地盯着她即将离家的儿子,突然,她像发现了什么,急急忙忙走上来,摸摸我的上衣,说:“旧了点。”三姐说:“等到下半年卖了棉花,给九满做一件新衬衫。”三姐的眼里充满了自豪,像是在安慰母亲,又像是在鼓励我。
我走下台阶,回头看了一眼四哥和母亲:四哥的眼红红的,母亲正在抹泪。一种离别的痛苦像针刺似地向我袭来,我不能自控,突然对着母亲,带着深深地不舍,重重地跪了下去:“妈!我走了!”
母亲干咳了两下,说:“崽呀!快起来!快起来!”她用粗糙的手习惯性地在我的头发上抚摩了一下,随后,她又补充道:“九满,一定要努力学习,争取考上大学,为妈也为你自己争口气!”我望着慈祥的母亲,心里有好多的话想说,但我的嗓子却哽咽发涩,像堵了一块棉花,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急忙逃走。脚穿母亲一针一线赶做出来的黑帮白底布鞋,一步又一步地朝车站走去,一脚又一脚地背井离乡……要拐弯了,我一回头,看到母亲仍旧站在门口,向我挥手。
后来,我快步向前走去,头也不回,我怕眼中的泪水不听话的跑出来捣乱。我再一回头,一定会哭出声来,我怕伤了母亲的心。那种勇气虽然没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慷慨和悲壮,但是,坚定,执着!
在路上,三姐悄悄告诉我,说母亲让她提醒我:让你放心走,别掂记家;不要刻薄自己,要把饭吃饱;生活费要是不够,就回来拿,该花的钱,不用省;不管去哪都要结伴而行,时时注意保护好自己。你那不服软的脾气得改一改,要不吃亏,这点是妈最不放心的,让你一定要答应!我说记住了,她说这些是妈今天早晨我还没起床时就让她告诉我的。
我真想跑回去,跪在母亲面前大哭一场。
知子莫如其母。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母亲担忧的正确,上学期间,我终因“嘴硬”。差点被一个牛高马大的同学暴打之后,我这才体味到母亲那颗亲子爱子的心。我至今话少,能不说就不说,怕的就是触动我那最不愿提及的伤痛,为此而愧对母亲。
赶到车站,天已大亮,三姐帮我把行李搬上公交车顶,我突然想起这些行李都是三姐辞去镇办砖厂的工作,把她在厂里使用的这些日常生活用品让给我去县城读书时,我突然打了一个激颤,整个身体和灵魂都在那一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充满。我对三姐说:“三姐,我考上大学后,家里的日子就会好起来的!”三姐仿佛突然长大了,两眼泪汪汪的,语无伦次地说:“九弟,在学校里,你一定要专心读书,不要考虑家里的情况,家里的事,有我呢!”说着说着,她流下了泪。
谢天谢地,汽车终于启动了,三姐似乎意识到离别终成事实,便举起了手。我听到了她的哭声,我也看到了她满面的泪痕。我再也支撑不住了,趴在车椅上放声大哭……
车外,秋日的阳光柔和,天空与大地一片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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