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特殊监狱里
一、
我再次与世隔绝。
造反派们有时一天来几次,有时又几天不见踪影。
每天,与我作伴的仍是那个拉拉蛄。早晨一起来,我就把食物放在墙角上,看拉拉蛄从床底爬出来进餐。它迈动众多的腿沿着墙角爬着,时而停下来,伸出尖尖的触角东张西望,确信没有危险后便疾步奔向吃东西的老地方。我本该将食物放在床底下,它就不必跑出来进餐了,可是我寂寞难耐,只想诱它出来作伴。同时又怕打手们闯进屋内一脚踩死它,所以把它进餐的地方选在墙角落里。拉拉蛄是个典型的饕餮鬼,它一接触到食物就耷拉着翅膀扎在上面,饱餐后,才像头小肥猪似的懒慵慵地扇动几下翅膀,腆着大肚子踱回到床底下。我过去只知道拉拉蛄是一种害虫,专靠吃植物的根茎生存,它白天隐藏在洞穴里,天黑才出来活动。如今这家伙不幸自投罗网,慢慢地,大白天也出来活动了。不过它的求生能力极强,很快就适应了牢狱的环境,没有洞穴便躲在阴影里,没有植物的根茎什么都吃了!拉拉蛄优哉游哉地钻进床底睡开大觉,周围房间的人也在睡午觉,我打开窗户,探出脑袋察看东面的花坛,想再见到李疯子。远处的树丛挡住视线,下午的太阳亮的刺眼,花池里的一簇簇月月红迎风怒放,燃烧成一团团跳跃的火焰,蜜蜂围着花朵忙碌着采蜜,蝴蝶在花丛里翩翩起舞。
突然,我看到一只绿色的小鸟飞进树丛,落在枝叶上“啾啾”地鸣叫。
这种鸟很傻,孩子们都叫它树溜子。
树溜子从不像麻雀那么狡猾,一见到拿弹弓的孩子就飞出去老远。
夏天食物丰富的时候,麻雀极其狡猾,你就是下多少铁夹子,不管诱虫多么肥大也打不到它们。急得埋伏在草丛里的孩子抓耳挠腮,脸颊上、脖子上尽是蚊子叮满的疙瘩,最后只得悻悻而归……怨不得东北人管麻雀叫“家贼”呢,真贼!有一次傍晚,我在菜社的马厩旁埋下几个铁夹子,我算定了,麻雀经常捡食喂马的高粱米粒,第二早晨一定能“大获丰收”。翌日一大早,我跑向马厩起铁夹子,可是事与愿违,没想到一只麻雀没逮到反而挨了一顿臭骂。原来有只母鸡被铁夹子钳住了脖子一命呜呼,养马人正四下寻找是哪个调皮鬼搞的名堂!他真火了,一边跺脚一边大骂,我面红耳赤地溜之大吉,结果连几个铁夹子都白白赔了进去。除非冬天下大雪的时候,那你就有机会大显身手了。我在院子里打扫开一块雪地,用一根绑着细绳的竹竿支起一个箩筐,然后撒上一些谷粒,将长长的细绳拉进厨房里,关上屋门趴在窗上等待麻雀落网。一开始的时候,家贼们围着陷阱左看右看,都怀疑有诈不肯落网,然而只要有一只鸟儿钻进去,其他的伙伴就会争先恐后争食地上的谷粒。你可千万别把拉绳的“技术”看简单了,必须等麻雀跳到箩筐中间才能下手,若早拉哪怕一点点时间家贼就会在箩筐落下之前逃出去……有那么几次好不容易扣住一只贪嘴的麻雀,可等我将箩筐抬起个缝隙伸手去逮时,它却趁机钻出缝隙飞上屋顶……树溜子是天生的傻瓜,从来都一心一意寻找树上的虫子,为大自然除害,其乐融融,根本就不理睬拿弹弓逼近的孩子。我纯粹天底下头号的笨蛋,猫腰摸到树溜子跟前也击不中它。拉不出屎怨茅楼,我不怨自己手没准头反怨射鸟的武器不灵,一怒之下将弹弓朝天上摔去,它偏偏挂在高耸的树枝上再也不掉下来了,让我后悔都来不及。
母亲安慰我说:
“不玩弹弓也好,鸟是人类的朋友,留下它们吃害虫吧!”
此刻,我盯着那鸟儿感慨万千我要是那埋头捕捉害虫的树溜子该多好,因为它有一个自由的灵魂,没有谁能限制它的行动,剥夺它的权利。可惜我偏偏是个失去自由的人,想反抗只是徒劳,日子过得连鸟儿都不如。而那自由对我来说是多么甜蜜的字眼,简直一种难得的奢侈!我甚至羡慕李疯子,因为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再一次判断错了。
即使一个疯子,也没逃过造反派的魔爪。
大眼贼因我的逃跑,弄巧成拙,觉得很不痛快,一直想找机会挽回点脸面。他认为一定有李疯子和母亲的策应,我才能在他眼皮底下扒开厕所的铁栏杆逃跑的……不久后的一天下午,我又看见李疯子在花坛边转悠,背朝着我采集月月红,花池旁的树丛飘来阵阵清香。我从窗口探出脑袋,期望她再一次帮忙找来母亲,低声喊道:
“李老师,李老师,你过来。”
“你叫我。”李疯子转过身,捏着几朵花儿走来。
“是的,李老师。我想问你,这几天……见过我妈没有?”
“他们不让我告诉你。”她没到窗口就站住了,显然有些迟疑,摆弄起花朵。
“谁?”
“红卫兵。”
“李老师,麻烦你,叫我妈来……就这一次。”
“不行,我要再通风报信,他们就不客气。”
我一阵难过,怪不得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但还是急得搓起手来,趁造反派不在还有机会,若有谁看见连说说话都不可能,更别说见母亲了。我想起李疯子经常来垃圾堆找东西吃,返身跳下窗台拿起大茶缸,那里面有午饭剩下的半个大饼子。我重新站在条凳上探出大半个身子,将手里的大饼子朝她一晃:
“你要么。”
李疯子眼睛一亮,上前走到窗下,伸出一只赃兮兮的手。
“不。”我缩回手来,“你得答应去叫我妈。”
“饿。”
“叫她。”
“他们不让……”
“求求你。”
她递过花朵,灿然一笑:
“换?”
我摆摆手,我需要的不是花朵,是母亲。
“我怕啥,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是不怕任何风险的,因为他早已一无所有。”她突然英勇无畏起来,那眼神儿藐视一切。“拿来吧,我去叫孙书记。”
我感激地扔过大饼子,胸中升起一股暖流,对她怀有一种亲切之感,心想总算说服了她,要是再见不到母亲恐怕我也要变疯了。
“好哇,李疯子,你站住!”
锅炉房的墙角转过大眼贼,身后还跟着几个带红袖章的红卫兵,他的帽子歪在一边,两手交叉在胸前拦住李疯子。“坏了,他们藏在那边,把我们的话全听到了!”我吓得赶快从窗口缩回脑袋。李疯子没理睬他们,一边向前走去一边往嘴里塞大饼子。大眼贼拽住她的胳膊,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哈欠……你上哪去?”
“我不认识你,少拉拉扯扯,”李疯子甩开他,“这是作风问题。”
“混蛋,我问你哪。”
“你说谁,说我……你王八蛋!”
“你敢骂造反派?”
“去你的造反有理。”
“你,你站不站住?”
李疯子怕对方抢吃的东西,依旧往嘴里塞大饼子,同时调整一下姿势站得随便一点。一个红卫兵赶过去扯住李疯子,她手里的鲜花落在了地上。大眼贼忿忿地一脚踩上去,将一朵鲜花碾成粉沫:
“你给走资派通风报信,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嘻嘻,我是走资派,我当领导了……好玩。”
李疯子咽下最后一口大饼子,噎得直打饱嗝,并“格格”地笑着,情绪又好起来。她根本就没把红卫兵的大帽子放在眼里,毫无顾忌地舔起手指间的大饼子渣,又伸出一只脚跟着踩其他的花朵。
“少跟我装疯卖傻,造反派不吃那一套。老实交代,李疯子。哈欠……”大眼贼说,“你是不是和孙志刚串通一气,帮她的狗崽子逃跑的?”
“啥,”李疯子茫然抬起眼睛,握起两只拳头插在腰间。“孙志刚是谁?”
“明知故问,你的屁股坐到资产阶级一边去了。”
“不要脸,你们跟谁耍流氓!”
另一个红卫兵火了,一个耳光打过去。
李疯子惊恐地捂住脸颊,瞪大眼睛步步后退,她不明白这几个孩子为什么打人?叫道:
“打人犯法,你凭什么打人?”
“什么他妈法……李疯子,我们都听到了,你还耍赖。”
几个红卫兵一齐气势汹汹逼过去。
我情知大事不好,李疯子还没尝过造反派的厉害,他们要动武了。我不能眼看着她吃眼前亏,探出脑袋大喊:
“李老师,别理他们……快跑!”
转眼之间,李疯子挠了打她那孩子一把,对方的脸上立即划出几条血道道。大眼贼一拳打在李疯子脸上,红卫兵们蜂拥而上,打得她满脸是血倒在地上……顷刻之间,一种因她受辱而引起的悲伤压倒了我,我从窗口缩回脑袋,愤怒得直抖。造反派不是人,是魔鬼!你们不放过我倒也罢了,凭什么痛打一个病人,你们也是疯子么?是疯子,因为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因为某个神明的突发奇想,一夜之间使这个世界和他自己都疯狂了!他们打够了李疯子,又冲进屋里教训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去的,思想一片混乱,仍在发怒,不哭,也不叫,更不向他们求饶……大眼贼总算了却一笔个人的积怨,临走时向我宣布几条纪律:不许开窗透气,不许和外人说话,不许收别人送的东西……否则严惩不贷。李疯子被打跑了,从此我再也没见到过她。那以后不久,我曾听过关于李疯子的情况,有人说她不小心落井了;有人说她迷路饿死了;也有人说她被造反派送进精神病院,一辈子没出来……不管大家怎么传说,我仍感痛心不已。一个善良的疯姑娘到底有什么错,只因为她帮助过一个走资派的狗崽子,就要遭到如此残酷的迫害?
公理何在,天良何在!
每天,我都往门框上画上一条道道,那上边的道道已密密麻麻。
我被关在这间潮湿闷热的小屋里,没有钟表,没有日历,只知道太阳从东边出来,熬过一天又落向西边,竟算不出来自己到底被囚禁多少日子。我盯着门框上的道道数来数去,大约有30来天了吧?
迟司令搞不出置我于死地的材料,十分恼火,偏偏天生我就是个死硬派,一次次受刑也拒不揭发父母。我就是他们所说的“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可笑的是他们也不动脑筋想想,要是我的父母真是坏蛋,又怎么可能当孩子的面策划反党活动,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是反动派。我心里七上八下,等待着事态的发展,等待着迟司令使出“杀手锏”……后来,一种麻木的冷静逐渐代替了焦虑。因为我心里明镜似的,如果我承认写过反动标语,那他们也不会如此变本加厉,早该欢天喜地送我进监狱了。在那种年月里别说写反标,哪怕对毛主席有半点不恭的意思,就会马上被造反派打倒斗臭,关进市“群众专政队”。迟司令之所以迟迟不动是证据不足,想逼我自己交代出罪状,借以挖出我的黑后台,然后将我们娘俩置于死地。
7月中旬的一天早晨,我正闷闷地望着拉拉蛄吃大饼子渣,走廊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我连忙跺脚吓唬拉拉蛄赶快躲避,不知道它是饿了,还是习惯成自然,竟不管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仍旧吃东西。我急了,一把逮住它扔进床底下,迟司令就推门进来了:
“于艾平,滚出来。”
“去哪儿?”我故作镇静问。
“市里。”
“干什么?”
“参加宣判大会。”
“判谁?”
“你。”
“能不能跟我妈说一声,带点替换的衣服……”
“你罗嗦个屁,快点。”
我并没有快点,需要思考的时间做好应付各种情况的准备,说话之间,我偷偷咽下两粒止痛片,以抵抗预料中的毒打。迟司令不耐烦地将我推出门外,“喀嚓”一下锁死屋门。我被推推搡搡地押出走廊,走出单身宿舍大门口了。早晨的太阳鲜红欲滴,空气露水般纯净,风儿吹拂着杨树梢的树叶发出飒飒的响声,令人神旷心怡。我的胸口紧缩起来,无暇欣赏美丽的晨景,他们要带我到哪儿去,难道真像经常威胁的那样要去市监狱吗?我想象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只有这个问题最使人茫然。王官迷、大眼贼等五六个红卫兵正在门口等待,看阵势肯定凶多吉少。王官迷把一块小黑板挂在我脖子上,大眼贼将一顶高帽扣在我脑袋上,其他两个红卫兵扭起我的胳膊扯向背后,大声命令我向糖厂东大门出发。胳膊拧得太狠,每走一步都痛得抬不起头,我踉踉跄跄走着,大牌子几乎耷拉在地,只能看见行人的脚步和道两旁的树根,听到周围的议论声:
“这孩子怎么啦?”
“现行反革命分子……这么小!”
“孙志刚的狗崽子,往市里送。”
“老子反动儿混蛋,他写反标,要去蹲巴篱子了……”
没走几步,我就感到头晕眼花,有点跟不上他们的脚步。好在高帽帮了我一把,头压得低,高帽松,我又没法儿保持平衡,每走十几米帽子就掉下来一次。高帽接连往下掉,大眼贼只得接连捡起来往我头上扣,后来连他自己都不耐烦了。等走到东大门的铁道专用线,押我的人已耍够威风,周围也没观众再发好奇的感叹,大眼贼就让我直起腰来自己走了。我走过铁道专用线,贪婪地扫视周围的情景,一手扶着头顶的高帽不让它被风吹掉,一手把住胸前的大牌子不让它摇晃,总算走得舒服一些。一个月来,我除参加俱乐部门前的批斗大会和那天晚上逃回家,再没有走出过单身宿舍一步。放眼望去,铁道两旁的甜菜储存场已变成大片大片的菜地,种满西红柿、茄子、黄瓜等时令蔬菜。西红柿红嘟嘟,茄子黑油油,黄瓜翠绿翠绿,一畦畦,一垄垄,一架架,清香扑鼻。树荫下的看地人摇着手里的草帽,惊讶地盯着我看,那眼神告诉我他对戴高帽的大人屡见不鲜,却很少见过戴高帽的孩子。我低下头去,走向东大门,来到大门口前那一排高大的行道树旁,蓦地唤起潮水般的记忆……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和姐姐去理琨叔叔家串门归来的路上,就是在这里迎面碰上第一次游街的父亲。作为糖厂头一个被揪出来的走资派,他也和我一样头戴高帽,胸挂大牌子,在红旗和标语的河流裹挟下走向市里。不同的是他脸上泼着墨汁,手中举着铜锣,每走一步都敲一下铜锣,高喊一声:“我是走资派于渭生,我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该万死!”而我只是没有大队人马押送,没敲堂锣走一步喊一声我是走资派罢了。
我记得那样清清楚楚,好像那可怕的一天又回来了。父亲发现他的孩子无地自容,毅然扔掉手中的铜锣,停下脚步久久地盯住我,似乎在证实着什么……为什么一个孩子每次遇到难处总会想起父亲,思念父亲,难道父亲真是儿子的保护神,是我的慰藉和力量吗?在滚滚的热浪之中,在冥冥的虚空之中,我又看到他那双无比悲愤的眼睛。我的宁折不弯的父亲,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你可能至死也没想到,你的幼小的儿子连什么叫作革命都不懂得,就被莫须有的罪名打成反革命分子,也和你一样受尽人间的酷刑,被拉出去游街示众。假如30年前,你和我的于氏家族要知道有今天这一幕,能愤然而起投身革命么?我恨,为什么在我幼小的心灵中还不明白什么是爱,就深深地懂得什么是恨。我真恨不得,恨不得当初理琨叔叔捎给父亲的那两瓶“北大仓”能变成两枚手榴弹,让我拉掉导火索冲进游街的队伍,连同我与打我父亲的造反派一起爆炸……可惜这只是幻想,如果世界上真有灵魂的话,父亲你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折磨你的儿子……又怎么能不悲痛欲绝,五内俱焚!
随着微风吹来一阵恶臭,我转过脸去,眼睛一亮,看到母亲正在一个粪池旁浇地。那是我多么朝思暮想的身影啊,儿子有好多话要对她讲,可却没有说一句话的机会。母亲头戴工作帽,挽着裤腿,用一把长长的粪勺掏起大粪,倒在水龙头抽出的地下水里,她的脸灰糊糊的,满是尘土,汗水在两颊上划出一道道长沟。鬼队其他的老师则用铁锹扒开水道,让粪水淌进菜畦里。王官迷从后面推了我一把,催我快走,我晃了一晃稳住身子,他又推了一把,我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大喊:
“妈妈妈!”
“走,你喊个屁!”迟司令呵斥。
我要喊,我要去参加宣判大会了,谁知道是不是进市监狱,要是真进监狱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母亲一面呢。我不管不顾地大喊:“妈妈妈妈!”迟司令、王官迷和大眼贼等人从背后扑上来,七手八脚地将我打倒在尘土里,他们有的掐住我的脖子,有的捂住我的嘴巴,架起我的胳膊强行拖出东大门。我挣扎着回头望了一眼,感到极端失望,母亲仍在机械地一下又一下掏粪,根本就没听到儿子的喊声。我倒不在乎被造反派打到什么程度,痛心的是失去一次母子道别的机会,因为我早已是老太婆的脸、小孩子的屁股,被折腾“皮实”了,三拳两脚无关痛痒……母亲啊母亲,你怎么如此麻木,对我的喊叫一点反应都没有?一直到登上2路无轨电车,我还在懊悔不已,这无疑等于断送我所有的希望!
二、
无轨电车晃晃悠悠地驶向市里,车上的座位大部分都空着。
迟司令他们坐在座位上,罚我站在他们身边。车顶低,高帽高,大眼贼怕顶坏高帽不让我戴了。我一手捧着高帽,一手把住车座拉手,木然地呆立着。电车一驶进市区,街道上空空荡荡,同我记忆中的情景大不一样了。树上的叶子仍是碧绿的,但明显地干了,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土。到处都是满墙的大字报,到处都是语录牌和标语。标语上的口号我早已见怪不怪,什么“油煎XX走资派”,“火烧XX反动权威”。还有那经过战斗洗礼的建筑物,熏黑的墙壁,烧焦的窗框……连十字路口的交通指示灯都“革命”了,由原来的绿灯放行到现在的红灯放行。据说红灯代表无产阶级,绿灯代表资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宁要无产阶级的低速度,也不要资本主义的高速度,因为他们决不能容忍资产阶级指引时代列车前进的方向!
车上的乘客都像看一个怪物似地投来目光,因为我太与众不同了,刚刚被打过,满脸青伤,脖子上挂着牌子。售票员看到一群横眉竖眼的红卫兵押着我上来,也摸不清怎么回事没敢贸然要我们买票。我记起去年和彬子逃票,借宣传毛泽东思想之名读几条语录,汽车售票员就不敢收票了。现在我变成反革命分子也享受免费乘车的待遇,真不可思议。我浑浑噩噩地站在车上,一心想着母亲,电车驶过一站又一站,泪水差点没流出眼眶,但我不能让他们看笑话,还是忍住了。我鼓励自己坚持住:“我没反对过毛主席,关在哪儿都不能屈服……”我们在第一百货商店下了车,大眼贼又命令我戴上高帽,迟司令怕耽误开会时间催促大家快走。背后有人不停地踢我的屁股,骂我磨磨蹭蹭要进巴篱子还在耍赖,这就是死不改悔的下场!我们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拐进一条小街,我以为他们要押我进市公安局,却走进齐齐哈尔市第四中学的校门口。
大门对面是一溜日式建筑物,墙壁上爬满长春藤,院内有一条直通教学楼的大道,道两边是足球场和一个篮球场。院子里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到处都挤满戴红袖章的红卫兵,至少有三四千人。树上、墙上、篮球架上挂满标语和红旗,俨然一个红彤彤的世界。
主席台因陋就简设在教学楼前的水泥花坛上,花早就铲除了,那年月不许有鸟语花香,这是资产阶级低级趣味,无产阶级只爱武装不爱红妆。花坛上铺着木板,摆着长条桌子作临时主席台,桌后坐着造反派的头头脑脑,和我们学校大批判的阵势没什么两样。我注意到台上还坐着几个穿军装的人,“文革”期间军人和警察全穿军装,很难分辨出他们是军人还是警察。大楼墙壁上挂着巨大的横幅:齐齐哈尔教育界宣判反革命集团大会。我被押到主席台旁,迟司令把我交给几个外校的红卫兵,便知趣地退到后排。一个造反派头头从主席台上站起宣布大会开始。大家唱起革命歌曲,背诵过最高指示之后,主持人一声大喝:“现在,把现行反革命集团押上来!”在一片打倒声中,看押我的红卫兵并不急于上台,只是把住我的胳膊做好准备。我看到另一侧的红卫兵扭着五六个孩子走向台前,他们都比我大,好像是初三的学生。为首的学生戴一副黑框眼镜,温文尔雅,颇有儒将风度,其次是个留大分头的高个儿,在一片剃小平头的人群中分外显眼。他们大概有十七八岁,衣着褴褛,人人都被折磨得伤痕累累,脸色惨白,显而易见已被关押了不少日子。转眼之间我又看到一个穿旧军装、扎短辫的女生,两只大眼睛流露出一片凄怆之情,眼睛周围有一个黑圈,很像部队干部的子弟。
红卫兵将他们押在台前面撅成一排,最后才让我撅在那个短辫姑娘身边。
这一次宣判会不像以往我经历过的那些批斗会,发言人满嘴假话、空话、大话,而是开门见山,一针见血。我大劈开双腿撅着,脸上丝毫找不到不服气的神态,一副愚昧无知的样子。看上去押我的红卫兵认为我太小,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几个人身上,鉴于我主动深深地低下头去,见那些人没戴高帽,也把我的高帽扔在地上。我的头朝前面倾着,看不见同伴牌子上写着什么,只能看到旁边人的两条腿,于是竖起耳朵听主持人揭发些什么……反革命集团头头张犯,纠集丘犯、李犯、王犯、刘犯和赵犯混入红卫兵队伍。他们一伙人胆大包天,丧心病狂,打着红旗反红旗。组织起一个叫“送瘟神”的战斗队,偷偷地油印战报散发传单肆意攻击文化大革命,攻击“文革”的伟大旗手江青,为刘少奇及其资产阶级司令部鸣冤叫屈,是我市教育战线中最大的一伙反革命集团。听着听着,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我对自己说,原来我身边这些人才是宣判大会的主角,糖厂学校造反派是让我来陪绑,敲山镇虎!
一阵排山倒海的口号声喊过之后,那个为首的黑眼镜被推到前面。主持人大声喝问:
“反革命分子张犯,你知罪么?”
“我没罪。”黑眼镜倔强地抬起头来。
“你为什么组织反革命集团,煽阴风,点鬼火?”
“革命同学们,红卫兵战友们。首先,我想澄清一个问题,我们和你们一样出身于‘红五类’家庭,是贫下中农的子弟。”黑眼镜义正词严地说,“我和我的战斗队也不是什么反革命集团,都是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红卫兵,根本没有进行过反革命活动。”
“不许你狡辩,”台上的一个头头拍案而起,“只许你老老实实低头认罪。”
“毛主席教导我们,办案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不能逼、供、信,随便将人一棍子打死。”
“你恶意中伤江青同志,造谣惑众,罪该万死,罄竹难书。”
“我是反对江青的某些做法,但不等于反对毛主席……再说江青也代表不了毛主席,她只是中央‘文革’小组的副组长。”
“你写没写过黑文章污蔑江青同志,说她不配当文化大革命旗手,是混进党内的政治爆发户。”主持人步步紧逼,几乎用麦克风顶住黑眼镜的嘴巴。“说她到处挥舞棒子、帽子,用八个大戏压制百花齐放,所以才万马齐喑?”
“写过。”黑眼镜供认不讳,他的话虽然不重,眼睛里却冒着怒火。
“深挖你的反动思想根源,为什么这么做?”
“坦率地讲,文化大革命初期,我也和广大红卫兵战友一样,满腔热情地投身运动之中,相信我们是在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我们大批判,大串联,破‘四旧’,砸烂文物,揪斗老师。一直到两派武斗打砸抢开始,我亲眼见到那么多人失去理智,无法无天,草菅人命,江青还在鼓吹‘文攻武卫’、‘乱了敌人,好了我们’,使我不得不对她的指示产生怀疑。我迷惑不解,躲在家里仔细研究了从图书馆里抄来的历史书籍,才知道江青原来是旧上海滩的三流演员,一个不折不扣的投机商,从来就不是什么旗手……”
“住嘴,赶快住嘴。”主席台上的头头气急败坏道,他的拳头仿佛在打着一样看不见的东西,手还在伸着。“他在说什么……红卫兵小将们,不许他说话。”
一男一女走上台来,领着大家喊起口号:
“打倒反革命集团首犯张XX!”
愤怒的口号喊起来,只听见一片喧嚣聒噪,有些人还跳起来挥动胳膊,要跑到台前打黑眼镜,可是他们却被更多的群众用身子挤住了,动弹不得。我撅在黑眼镜他们身边,感到羞愧和不安。长这么大,从没听说过如此大胆的言论,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公开指责毛泽东的夫人,毫不隐讳自己的观点。就连我的父母也从不曾怀疑,甚至不敢想象“文革”副组长江青错了,这样的事连提都不敢提……我记得反右运动以后,父亲曾对母亲感叹,中国人为什么如此轻信?尤其是对官方传递的消息,即使是一戳便穿的谎言,他们也乐意深信不疑……事实上许多人都是这样,我当然也毫不例外。但我不得不承认黑眼镜讲得痛快淋漓,有理,有据,有力,有节,这都是他痛定思痛独立思考的结晶,令人自觉地加以尊敬。我佩服黑眼镜的脑子里有那么多学问,懂得那么多历史和哲学,别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子,在我心中可是一个敢作敢当的好汉!我过去也看过不少书,但从没像他那样脑袋长在自己的肩膀上,独立思考过中国为什么开展文化大革命?造反派恣意妄为是否正确?总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我急切地盼望他讲下去,说得越多越好,也好久没体验到这种心情了。主席台上又有声音喊起来,几个红卫兵揪住黑眼镜的头发强行摁下,将他的身体像折叠床一样合在一起,不许他再说话了。
接下来大分头又被推到前面,我从侧面望去,他的头发耷拉着,像团乱蓬蓬的茅草。主持人说:
“反革命集团分子丘犯,背一遍党对你们的政策。”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分头对答如流。
“自己向革命师生交代你的罪行。”
“让我直起腰来说,行吗?”
主持人点点头,押大分头的红卫兵松开手,大分头挺直腰板,动作有些迟缓,他用手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将凌乱的长发向后一甩,用一种讥讽的口吻问:
“我坦白什么?”
“为刘少奇资产阶级司令部鸣冤叫屈的问题。”
“不错,我是写过这样的文章。”
“谁指使你写的,是不是张犯?”
“是我自己想写的。”大分头坦然自若。
“为什么要写?”
“我经过一年来的思考,结合耳闻目睹的历次运动,得出结论,在社会主义的新中国不存在什么两个司令部,刘少奇也不是党内最大的走资派。”
“一派胡说!”主席台上的头头坐不住了。
“我遵照毛主席的教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错在哪里?”大分头据理力争,他奋力提高声调,变得忽而愤怒忽而坚决,几乎是一字一顿道。“我就是要为走资派翻案,老一辈革命者不怕抛头颅、洒鲜血为的是什么?恐怕不是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吧,毫无疑问,是为我们谋幸福,为建设社会主义。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知道,几十年来他们为打下红色江山,建设祖国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我们凭什么要将他们一律打倒斗臭……”
“够了,太猖狂啦!”造反派头头吼道,脸色变得铁青。“把他押下去。”
在一片狂呼声中,我几近麻木的神经系统又一次受到强烈的刺激,恢复了知觉,犹如经历一场天摇地动的精神地震。大分头的慷慨陈词石破天惊,振聋发聩,大快人心,讲得是何等的好啊!我既为他们的仗义直言感到震惊,也为能和这些人站到一起感到自豪,我并非有意识地这样想,而是一种隐蔽的思想活动……可是转念一思忖,他们这样顶着风上要掉脑袋的,不禁又惊出一身冷汗……有一个矮个子走到台上开始揭发批判昔日的战友,我抬头扫视一下,发现台下观众那鄙夷的目光像投枪般射向叛徒,使这个出卖耶稣的犹大尤其令人不齿。黑眼镜、大分头等人本来是用笔名写出一篇篇战斗檄文的,公安局调查了好长时间也没有侦破这个案子。省里的造反派火了,把它定为特大反革命案件,专门派出专案组下到齐齐哈尔,动用一切可能的力量限期破案。就是这个挺不住的软骨头,出卖了自己的组织和战友们,我真想朝他脸上啐口唾沫,他才是一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呢,换作我能和这么优秀的伙伴们并肩战斗,留取丹心照汗青,死而无憾!我昏头昏脑地撅着,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场里也越来越热,我却感到了冷,神经的极度紧张使我不停地抽搐战栗。我原想保存体力等待着他们的审判,可直到公安局的造反派头头站起来宣判,也没人理我这个碴……我心惊胆战地听那警官先说通什么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看起来样子很凶其实内心里十分虚弱,他们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将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变成齑粉。接着字句铿锵地宣读了事先准备好的判决书:判处反革命集团首犯张XX死刑,立即执行,判处反革命集团主犯丘X无期徒刑。其他几个主要成员都分别被开除学藉,判处5年至10年徒刑不等,我身边扎短辫的姑娘好像被判了两年劳动教养。人群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姑娘听到判处黑眼镜死刑放声痛哭起来……而那个告密者,因为他反戈一击有功被当场免于刑事处分,无罪释放。
下一步是将我们押上卡车游街示众。
我被造反派推上卡车时看到,被判刑的那几个男生了无惧色,他们虽被身后的人用力按着脑袋,还是向那个抱着脑袋发愣的叛徒头上吐出唾沫,一脸鄙夷的神态。
我们向解放门外荒郊的刑场出发了,这是一列浩浩荡荡的车队,造反派的目的在于敲山镇虎,杀一儆百。前面是一辆闪着红灯的警车开道,第二辆车上有一个班头戴钢盔手持冲锋枪的行刑队员,杀气腾腾,如临大敌。第三辆车上押着黑眼镜,他被五花大绑起来,大牌子耷拉在卡车驾驶室上,两个战士掐着脖子防止他沿途呼喊口号。第四辆车上押着大分头及我们,最后一辆车上拉着整整一车厢押送者,一半是背着老式步枪的民兵,一半是手持扎枪的红卫兵。他们一律头戴柳条帽,腰扎武装带,煞是威风,这也是文化大革命中的新生事物,叫做“三结合”的无产阶级专政战斗队。游街的车队走得很慢,我站在短辫姑娘身旁,彼此挨得很近,两个红卫兵扭着胳膊迫使我脑袋朝下,牌子耷拉在车厢板外。我和其他人唯一的不同是牌子上的大字我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他们是反革命集团分子。不管判刑和不判刑的反革命名字一律都打上大红叉叉,仿佛大家命中注定早晚要吃枪子似的。行刑车队从第一百货商店转弯,经过几个街区,缓缓驶向齐齐哈尔市最繁华的解放大街,驶过电话局大楼,驶过中市场,驶出解放门。路两边的商店旁站满看热闹的行人,每个人面部的表情都像古时候看奔赴杀场的江洋大盗一般,一样的眼界大开,一样的麻木不仁。我突然想起鲁迅的《阿Q正传》,阿Q糊里糊涂地被押上刑场时,不也和我此时身处的情景一模一样么?
身边的姑娘一路上抽泣不已,泪水滴落在看热闹人的头顶,犹如晴天落下的雨点。刚上车的时候我还在想充当好汉,但是,我承认,自己的心里十分害怕。我的脸上汗流如注,身子发抖,还是一个劲儿叮咛自己是个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有一瞬间,我真想学阿Q那样大吼一声:“哭什么,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稍一抬脖颈,就被后面的人狠狠摁住,接着将我的两只胳膊猛地向后擎起,剧烈的疼痛几乎使关节脱落开来。我的眼前一阵发黑,不得不更深地低下头颅,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把思想整理出一个头绪。看押我的人一定受过不许游街者乱说乱动的特殊训练,警惕性极高。我索性闭住眼睛不再看周围的情景,这样,拧我手臂的人才不再使劲儿……
不知过多长时间,卡车停止不动了。
“下车,下车!”
身后的人粗暴地命令着,将我们连推带搡地撵下车去。我摔倒在地上,懵懵懂懂爬起来,被押到刑场的一个角落里并成一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刑场,坐落在一个挖开一半的沙丘下,旁边是一片满是离离荒草的开阔地,沙丘上长着几棵孤零零的老榆树,太阳滚热的光线直射下来,枝叶在飒飒的热风中摇曳着。不远的地方,在灰蒙蒙的雾尘里,一群乌鸦“呀呀”地哀鸣着在头顶上盘旋飞去,更显出周围的空旷、苍凉、悲壮。我们高矮不齐地肃立着,我的左边是大分头,右边是那个短辫姑娘。大分头的面孔板得生铁一样,嘴角咬出一道细细的血流,姑娘的头发凌乱不堪,眼睛哭肿得像两个桃子。在我们的身后停着一辆医院的救护车,看样子是来收无人认领的尸体的。
黑眼镜被带到沙丘断壁前,他从容地站住,转过身来面对着一大片赶来看热闹的人群,甚至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来看热闹的人真不少,起码有一千多人,我们被人群紧紧围住,后面的人乱哄哄地往前挤去,前面的人顶都顶不住,以至民兵们不得不用抢托向后驱赶着人群维持秩序。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官走到黑眼镜面前,摘下他胸前的大牌子,松开五花大绑。周围都是密密麻麻的警察、民兵、红卫兵和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捆绑已没有必要,况且人早已被折磨得举步维艰。我见他们对他说句什么,黑眼镜微微摇摇头,咬住嘴唇瞪大迷惘的眼睛,仰起脸来向远处眺望,久久地眺望……尽管他苍白的脸颊大部分地方青肿乌黑,但依然那么年轻,那么清秀,那么的表情丰富,他渴望生命,渴望生活,渴望青春……黑眼镜的嘴角痉孪地抽搐起来,清秀的面孔跟着扭歪了,仍旧执拗地向上仰着脸颊,眼眶里的泪水越积越多,含在不敢眨一眨的眼睑里。终于,他的眼角里溢出一颗晶莹的泪珠,盈盈增大,越来越大,在明媚的阳光下闪闪熠熠。我明白了,黑眼镜是在竭力抑制夺眶的泪水,不让战友们看出自己的软弱……
我下意识的想到他为什么不说话,死到临头也落个轰轰烈烈,哪怕喊一声“毛主席万岁”也好?
他没有,只是向我们翕动几下嘴唇算是道别。
两个戴墨镜的行刑队员走过去,板着脸,丝毫没有一点表情,命令黑眼镜转过身去,他不情愿地慢慢转过身去背朝人群站定。一个行刑队员一脚踹向他的后膝,人跟着跪在断壁下,另一个行刑队员用枪口顶住他的后脑勺。我身边的短辫姑娘又放声大哭,战友们都背过身去闭上眼睛不忍心再看,任冰冷的泪水滴落脚面……看押我们的人走上前,将我们像陀螺似地拧过身来,在每个人的下巴上杵了一拳,喝道:
“不许哭,抬头,睁眼,让你们来好好受受教育!”
我们抬起头,再也不能转过脸去,闭上眼睛,不得不直面惨绝人寰的现实了。
大分头紧绷的颧骨鼓起抽动的肌肉,突然喊道:
“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能丢!”
大家都跟着他喊起来:
“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能丢!”
关键时刻,我掉了链子,惊恐至极地盯住那枪口,心跳得比平时快一倍,周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喉咙里感到一阵哽咽,一句话都喊不出来。只有这时我才认清自己如此缺乏胆量,积蓄的意志正在消失,根本够不上一个男子汉,恐怕永远也做不出英雄的行为了。“砰”的一声闷哑的枪响,犹如射进我的心脏,我的身体一下子倚在大分头的肩头。距离太近了,我真切地看到子弹打进黑眼镜的后脑勺,脑盖蓦地掀开,喷出一股牛奶糊状的东西。“砰砰”又是两枪,黑眼镜的脑袋爆炸了,炸出白花花的脑浆和浓浓的血水。整个人跟电影慢镜头似的大张开双臂向前扑去,好像是要拥抱大地,又如投入母亲的怀抱,慢慢的一头栽倒在地上,与大地融为一体……仿佛是一股敏感的电流触及每一个人,观众都想看个仔细,潮水般往前涌动起来,混乱的人群竟然冲进我们的行列,连维持秩序的民兵也无可奈何,黑压压地挤成一团。一层混混沌沌的帏幕遮掩住我的知觉,大地在脚下起伏晃动,把我从一边抛向另一边,好像人在与惊涛骇浪搏斗着,心时刻往下沉,我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钟摆一样摇晃不停。我的每一个细胞都紧张地抵抗着恐惧的侵袭,既听不到自己和别人的声音,也看不清周围人苍白的脸,只是感到窒息一般地用一只手压紧喉咙。我的理智还接受不了这一切,还在跟眼前已经成为无可逆转的现实进行抗衡。意识从深渊里浮起的一刹那,我忍不住又抬头看了黑眼镜一眼,他的身子别扭地躺着,头弯在手臂里,似乎要掩住别人的视线,不让人们看到这置他于死命的一击。我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把泪水一口口吞下去,以为这样能使自己镇定下来,克服掉由恐惧而产生的羞愧感。但是没用,人一阵干呕,把早晨吃的食物全都呕了出来,大小便失紧……
放声痛哭的短辫姑娘首先晕倒在身边,我再也支持不住,也像黑眼镜一样脑浆迸裂,呻吟着、哼哼着一头栽倒在地上……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
早晨醒来睁开眼睛,又一个人躺在特殊监狱里。
我脱掉臭哄哄的裤子,光着屁股躺在光板床上,呆呆地望起天花板。胸口发痒,堵得难受,床令人发晕地在身子下面沉下去,滑向深渊。我认为自己要死了,但又在极力挣扎,只觉得喉头一阵阵恶心涌动,又吐不出来。我似睡非睡,昏昏沉沉,无法呼吸,不能动弹,不能思想,如同被人捆住了手脚淹在水里,欲挣扎而不能。我希望自己永远也别清醒才好,可是我的神经复苏了,脑海里混乱地闪过刑场上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情景。我合上眼睛,竭力想把这一切拒之脑外,怎么也不肯相信这是真的,然而做不到,绝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我在想黑眼镜死后,医院把他的尸体拉进解剖室,正在肢解没有脑袋的身体。他才真正叫死无葬身之地呢,内脏、四肢都被分开泡在药水里……我在想他的战友大分头,此刻正走在通往监狱的道路上,狱警已剃光他挑战似的头发,他要在荒凉偏远的劳改农场改造一辈子,永远也回不了家……我在想那个泪流满面的短辫姑娘,为什么判处她两年教养也决不屈服?她不是为自己流泪,而是为牺牲的战友黑眼镜流泪……
几天过去,我始终处于半昏迷状态,满嘴胡言乱语。我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一会儿像是和大分头他们一起在喊叫:“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能丢!”一会儿又像短辫姑娘一样抽泣不已……我从噩梦中惊醒来,仍在上气不接下气地逃命,盖在身上的毛巾被都被汗水湿透。在那短短的时间里,无数的事情在梦中一遍遍出现……不,这不是梦,一切都是切实有过的事情,是这样清楚的活生生地再现我的眼前。我想要痛哭,可是流不出眼泪,泪水似乎灌满我的胸膛,在那里火辣辣地燃烧。我想站起身子在屋里走走,可是支持不住,我打着哆嗦,浑身颤抖,只得躺在床上。假如一个痛苦的人一直睡到痛苦完全消失,变成另外一个人,那该多好。造反派这一招儿极为恶毒,他们是想摧毁我的灵魂,尽可能从精神方面折磨我,让我终生都摆脱不掉那惨痛的梦魇……迟司令已达到预期的目的,一连几天都没露面,让我一个人自己折磨自己。小屋里又恢复正常,闷热、寂静,除隔壁的单身职工上厕所洗脸、刷牙,很少有动静。俱乐部的大喇叭仍旧没有播音,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无声无息的死寂之中。传达室的值班阿姨照例给我送饭,母亲大概不知道我的遭遇,大茶缸里仍旧盛满好吃的饭菜。但不管送什么我都不想吃,嗓眼里火辣辣疼痛,连唾沫都不敢咽。因为我一拿起茶缸里面的食物就幻化成白花花的脑浆,让我干呕,想吐,呕得头昏眼花直不起腰来,且这种反射作用很长时间才能消除。每次,传达室那位面无表情的阿姨送进下一顿饭来,又面无表情地将原封未动的上顿饭拿走,一言不发。我怀疑她天生就是个机器人,没有感情,冷若冰霜。我的伙伴拉拉蛄饿急了,拖着大肚子爬上床,竟然用嘴咬我的手。我神情恍惚地把它拨拉下床去,勉强支撑起身子从茶缸里拿出个馒头扔给它,我烦它打扰我!
我又回到床上,曲起膝盖靠在胸前,双手抱着脸颊陷入沉思。
久而久之,我从极度的恐惧中平静下来,生存的愿望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毫无意义。在一系列肉体与精神的煎熬之后,我更加消沉,有一种深沉的悲恸压抑着我,这种内在的变化外人是看不出来的。我觉得自己在一夜之间真正长大了,知道今后做什么样的人,懂得如何分辨善恶真伪了。从那以后,我就什么事或什么人都没怕过,因为我已经见识过可能碰到的最坏情况,生命的内核周围已经形成了一层硬壳……经过这场死刑场上血的洗礼,使我过去的政治信仰彻底崩溃。造反派的政策岂是挽救人,而是恨不能把你推上死刑台,他们只讲现实的效果,根本不可能对你摆事实讲道理,更无视人的尊严。这种用死刑摧毁人意志的现身说法,比任何严厉的惩罚更加刺激人的灵魂!
我仍旧不想吃东西,一连3天只靠喝点凉水度日,母亲送来的饭菜越来越精细,顿顿有炒菜,还有稀溜溜的鸡蛋面。但我一点胃口都没有,端起大茶缸没吃两口又放下了,即使是面条也难以下咽,恶心得要命,反胃……天气闷热,扔在地上的裤子臭气熏天,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强挺着下床去盥洗室洗裤子。劳动布裤子不好洗,见水后变得很硬,我没有肥皂,只能用手搓洗裤裆里的屎尿。我先慢慢地搓洗裤裆,再搓裤腰,最后搓着裤腿,拧成一团摁在水池子里揉来揉去,接连几天没有东西下肚,没洗多长时间人就虚弱得气喘吁吁。我听到背后有人进来,并没有回头,因为自从陪绑回来我再也不想见到人。人,在我的心目中变得狰狞恐怖,我曾经两次遭遇狼,但不怕狼,怕人……我觉得和拉拉蛄在一起也比和人在一起好。
“艾平,我帮你洗吧。”
背后响起熟悉的山东口音,我回过头,是郭叔叔。
“不,快洗完了。”我漠然地谢绝道。
“怎么啦,孩子?”郭叔叔关切地问。
“没什么。”
“为啥不吃饭……你妈都急死了,托我来看看。”
“吃不下去……”我要跟母亲说的事情太多太多,可是一下子又如鲠在喉,说不出来。
“孩子,说什么也得吃东西,别给你妈火上浇油了。”他摸起我的脑袋,语气虽然镇定,眼睛却流露出忧虑。“你要不吃,她也吃不下去……你要有什么话,说吧,我给捎回去。”
“郭叔叔,我怎么看不到你了?”
“唉,我被他们调到食堂去了……你得自己照顾自己。”
“我想妈……”
“你妈在到处找领导,争取早日放你回家。我们也在活动,呼吁全厂职工替你说话……他们不会关你多久了,很快就能放你出去。相信我们,吃点东西吧,孩子,为你妈妈!”
有人上厕所,郭叔叔不便再说什么,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抱起裤子,回到屋里晾在床头上,郁郁地站在窗台前面对盛饭的大茶缸出神儿。母亲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吃东西,所以央求郭叔叔来做我的工作。茶缸里是中午送来的面条,我只动了两筷子,水一泡膨胀成稠糊糊的一大团。郭叔叔的话仍旧回荡在我的耳边:“孩子,为你妈妈……”为了母亲,我挑起面条,精神上的所有力量都注视着一个念头,想着同样一个念头为了母亲。我大张开嘴使劲儿吞进一口,像一个白痴似的一点点咀嚼,不往下咽。一阵恶心,白花花的面条旋即变成白花花的脑浆,吞下去的面条又吐了一地,其实什么也没吃下。我弯下腰,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个精光,依旧吐个不停,我吐得头晕眼花,鼻涕眼泪都涌出来。赶紧找把笤帚打扫干净地面,否则一看见呕吐物又得恶心,然后将剩下的面条倒出窗外。这样,我就可以让母亲以为我吃东西了……晚上,值班室的阿姨端进来的饭菜变了,是一个大饼子和一小碟大萝卜咸菜。原来,造反派不许母亲再给我送好吃的东西了。殊不知粗茶淡饭正合我意,因为我一看到白色的米饭就不由自主想起黑眼镜的脑浆……大饼子有一层焦糊的金黄色袼褙,喷香诱人,咸菜也十分爽口。避开白色的食物,我才觉得肚里有饥饿的感觉,能拿起大饼子咬一口了……
从那天起,我逐渐有了胃口,差不多大半年时间才恢复正常的食欲。
三、
我恢复平静,以接受的态度对待囚禁生活。迟司令见陪绑并没有达到吓垮我的目的,黔驴技穷,决定搬出我写“反标”的罪证。
王官迷率领几个同学从教室抬来一张书桌,放在小屋的中央,照例,他们让我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虽说毛主席语录是他们进攻的武器,但也是我的挡箭牌。我背的是“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王官迷当即不满地呵斥:“这条语录也是你背的吗?”我不为所动,由他说去。
屋里挤满了人,迟司令面对着书桌做起文章。我熟悉这张课桌,记得非常清楚,桌子中间有一道用铅笔刀划出的“分水岭”。有一次上政治课,我歪着脑袋注意起女同桌的头皮,发现她辫子的缝隙间爬着一个肥大的虱子。从此我怕传染上虱子,就在桌子中央划上一道“分水岭”,不许女同桌越雷池一步,否则就斩断她的“魔爪”,搞得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文化大革命初期,我从小学升到初中一年级,老师换了,教室换了,课桌换了。我坐的是高年级留下来的旧桌椅,桌面上和抽屉里满是淘气鬼的杰作,上面用小刀刻满稀奇古怪的图画,或是用圆珠笔随意写下的脏话,什么“XX爸是个大王八,XX老师搞破鞋……”层层迭迭搅在一起,乱成一堆麻。当然,其中也不乏我这个调皮蛋锦上添花的大手笔。比如,桌面上的原作画的是个女生,樱桃嘴,瓜子脸,大眼睛,我便拿起钢笔在她的嘴唇画上一撇八字胡,小眼睛涂成两个黑窟窿,瓜子脸变成冬瓜脸,搞得她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活脱脱一个妖精。唯一不同之处是我用钢笔涂抹的得意之作吐口唾沫就可以擦掉,而高年级学生用圆珠笔画的大作任你怎么擦也擦不掉,所有的笔划都深深地嵌进木头里,只是因为年代的久远而变得模糊起来。
窗子开着,没有一丝微风。屋里静极了,造反派们的手臂和脸颊上都汗津津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等待回答。众目睽睽之下,我感到脸上发烫,心脏紧揪在一起,鬓角上的血管在跳动。我仔细看遍桌面,愣了几秒钟,竭力在回想我写过什么,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更没发现什么反动标语,茫然地摇摇头说:
“这上面的脏话也算反标?”
他们大失所望,面面相觑。王官迷气哼哼提示:“你往下看,在课桌抽屉里……”我低下头,睁大眼睛继续寻找。抽屉里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倒是木框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圆珠笔字迹,好像是些算术题,这也不能算反动的东西。我再次摇摇头,表示没发现什么。
“你没看见?”迟司令阴阳怪气地问。
“没有。”
我简短地答道,不想多废话,现在应该作的是节省体力,准备应付后面的酷刑。
“你眼瞎,还是有意装糊涂?”王官迷沉不住气了,走过来抓住我的脖子往下摁去。“这不是你写的反标么,休想蒙混过关?”他一只手指着抽屉木框的一角说,“这是反标、反标、反标!”
这声音一句接着一句,一声比一声高,震得我耳眼“嗡嗡”尖叫。我强打起精神望去,抽屉角落里确实有一条用圆珠笔写的模模糊糊的字迹,那上面明明写的是“毛主席万岁”,难道写这样的标语也有罪?我想这一定是哪个孩子随手划拉的一句话,以为王官迷的神经不正常了,怎么会有种骗人骗己的感觉?
“写毛主席万岁也不对么?”我怯怯地问。
“这是反标!”
王官迷岔开双腿,眼睛里露出阴森森的狠劲儿,揪起我的头发左右开弓,打得我脸颊火辣辣疼痛。我的双眼里噙满泪水,说什么也不能示弱,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硬硬将泪水憋回去。“这是革命标语,不是反标。”我说,他的检举和伪证如此荒缪,纯属栽赃和捏造。
“有这样写革命标语的吗?”他用手指在空中划个叉,“你在毛主席万岁上打叉,想判伟大领袖死刑,死有余辜!”
我终于搞明白了,所谓的“反标”不过是一行普通的字,他的理由很不充分,也很含混,甚至可以说极端牵强附会。那上面的“万”字一勾写得过开,“岁”字的一撇拉得过长,两个字稍稍有点交叉在一起,勉强行成一个小小的X。经王官迷一评点,我惊出一身冷汗,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问题严重了,如果真是这样不被枪毙也得被红卫兵活活打死!
“你不要低估用毛泽东思想武装的红卫兵,我们可以从表面看到你的实质。”迟司令见我害怕了,拿出一张事先写好的材料。他说话的声音高起来,显然要人人都听到。“那天宣判大会上,有一个揭发罪魁祸首、反戈一击的家伙,不就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争取到宽大,当场被无罪释放了。”他顿了一顿,把稿纸放在桌上,拿出一盒印泥推到我的面前。“只要承认这是你写的反标,摁上手印,我们就会根据你的悔过表现从宽处理。你看看,这就是你写反标的动机吧。”
我的脑子里一片喧嚣,眼前又闪过那刑场的情景,闪过宁死不屈的黑眼镜,闪过大分头,闪过短辫姑娘,也闪过那个告密者丑恶的嘴脸……似乎过了很久,最后定格在桌面的认罪书上,玻璃球般大小的钢笔字迹逐渐清晰起来,触目惊心。
我叫于艾平,男,14岁,是糖厂子弟学校初中一年级一排的学生。
我出身于叛徒、特务家庭,父母均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从小就受反动家庭的醺(熏)陶,对党和人民恨之入骨,妄想推翻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
1967年4月X日,我见革命师生批判我的狗妈孙志刚,怀恨在心,于是在课桌抽屉里写下反标,给“毛主席万岁”上打上XX,对此供认不会(讳)。
认罪人于艾平
1967、7、X
我的心在往下沉,窒息使我缩成一团,人已经意识到不管我怎样不顾一切的努力,显然已为时太晚。眼前旋转起来,桌子、纸张、印泥盒、床铺以及周围迫不及待盼我签字划押的面孔都跟着飞快地旋转。耳边传来迟司令的话语:“看你年幼无知,这都是你狗妈指使干的坏事,只要你揭发是她让你写的反标,你就站在无产阶级阵营一边了,我们马上放你出去……”他将笔塞进我的手里,“签字吧。”接着又拿起印泥盒把我的一根食指尖摁向里面。
我拼命挣回指头,双手蒙住脸颊。
“怎么?”
“不是我写的,也不是我妈指使我干的,凭啥让我签字?这不可能。”我放下双手直视他们,我要斗争。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抵赖。”
“谁证明?”
“我……你赖不了。”王官迷尤为紧张地盯着我,嘴里还在振振有词。
“你看到我写了,什么时候写的?”
“我……”
一句话问住王官迷,他的额头青筋暴突,脸色涨成个紫茄子。周围人见镇不住我,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我发现这样的会议得不出任何结果,什么也澄清不了,争执更是毫无用处。他们居心险恶,希望用暴力和恐吓解除我的抵抗,但我已欲罢不能,反正怎么也是死,还不如死个痛快。我的恐惧心理一扫而光,大声说:
“你们打死我也没用,起码也应该对对字迹,看看是不是我的字体。”
“慢着,”迟司令醒悟过来,制止住打手们。“于艾平,站起来。”
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身来。
“你小子要死硬到底吗?”
“毛主席说:‘要摆事实,讲道理,重调查研究。’我是无辜的,请你们重证据……”
“你敢保证没写反标?”
我坚定地点头。
“要是我们通过公安部门鉴定,查出是你的字迹怎么办?”迟司令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话说完,他放低声音,显然很满意自己的声调。“不过事实究竟是事实,你先别嘴硬。”
“枪毙我好啦。”这我倒不在乎。
“好吧,写保证书。”
我拿起笔,抖抖地在一张纸上写下:
“我向毛主席保证,如果查出我的字体和反标一样,情愿被专政机构枪毙。”
再没有人说什么,审讯进入死胡同。
造反派们个个怒气冲天,不知如何进行下去,没想到我是一座无法攻破的堡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草草收兵。迟司令抬起头来,失望地把手一甩,命令我在保证书上签字,然后蘸满印泥在年月日上摁个重重的指印。传达室的阿姨送午饭来了,造反派们像斗败的公鸡回家吃饭去了。王官迷临出门前掀起大茶缸盖看看我的午饭,狠狠朝里面吐了口唾沫:
“于艾平,你等着……咱们没完!”
我等待着,整天提心吊胆地等待。
有人说,骗子最坚决的是要维护他的诚实,懦夫最坚决的是要维护他的勇敢。我知道王官迷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会放过我的。如果他炮制的“反标”事件不能落实,自己无法下台不说,还将声名狼藉,威信扫地。
时间一天天过去,日复一日,我一个人死中求生,从早晨到夜晚,从夜晚到黎明,一切都变得凄凉、凝滞了。我一筹莫展,心情灰到极点,外面偶尔传进孩子们的戏闹喧哗声,也在某种程度上加剧我与世隔绝的痛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甚至开始痴迷地胡思乱想,“只要能够离开这里,回到家中到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不是这里就好了。”想得人脑瓜疼。每天,我都站到门框前用玻璃碴子比量着头顶划一个道道,看我长没长高,门框上已画出40多个道道,这证明我已被囚禁40多天了。传达室的阿姨照例不许送饭的姐姐妹妹见我,由她转交饭盒。母亲总是变着花样为我调节胃口,我体会到一颗破碎的慈母心。
造反派又把我这间小小的囚室,变成“小会帮助”的秘密据点。
一天傍晚,我刚刚端起大茶缸准备吃饭,迟司令就闯进来撵我出去。我放下勺子走出门外,靠着墙跟面壁而立,不知他们又要耍什么鬼把戏?走廊里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我暗暗回头一看,谭老西子、小不点和大眼贼押着侯字典走了过来。“文革”前,母亲认为侯字典业务能力强,工作兢兢业业,一直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入党对象。但每次将他的入党申请报上去,糖厂党委都说再考验考验。“文革”开始后,侯字典因是母亲的“红人”,且又富农出身,自然在劫难逃,立即被红卫兵揪出来变成学校鬼队中的“小爬虫”……侯字典的腋下仍然夹着本《新华字典》,被人推推搡搡地走到门前。他佝偻着脊背,深凹的眼睛里充满恐惧,求救似地看了我一眼,脸上一下子就布满豆大的汗珠,可是我无法解救他的劫难。一瞬间,侯字典用手撮撮鼻梁上的眼镜,眯缝起眼睛镇定下来,一只手下意识地整整衣襟,拍掉衣服上的尘土和草屑。显然,他是从劳动改造的菜地直接被带到这里的。
门锁住了,我竖起耳朵倾听屋里的动静。
“侯字典,你瞪什么眼,撅着。”小不点没好气地说。
“现在,‘小会帮助’开始。”迟司令宣布道,“侯字典,交代你在‘二月逆流’中的反党罪行。”
“我没参加过什么‘二月逆流’……”侯字典委屈地分辩。
“那造反派是给你栽赃了?”
“不不……我连‘二月逆流’怎么回事都不知道。”
“胡说,真不知道假不知道?”谭老西子吼道,“我看你是装傻,谁不知道,‘二月逆流’是你们反党祖师爷刘少奇搞的反革命集团,矛头直指新生事物革委会,支左军代表。”
“我整天劳动改造,没学习好……”
“啪”地一声鞭子响,侯字典“哎哟”一声呻吟起来。
“侯字典,把衣服脱了。”
“脱衣服……
“让你脱你就脱,脱不脱?”
“啪啪啪”,又是几下鞭子抽打的呼啸声。
“哎哟……我脱,我脱。”
“你今天不招供,就别想从这屋出去。”迟司令恶狠狠道,“说,你和孙志刚是怎么密谋策划、组织‘二月逆流’反党集团的?”
“红卫兵小将们,我们没密谋,也没组织什么反党集团。”
“执迷不悟!”
屋里的拳打脚踢声,皮鞭呼啸声,身体訇然倒地声,满地翻滚声,惨叫声,接连不断乱糟糟地交错在一起。
“哎哟哟……别打了,疼死啦……”
“他奶奶的,打死你这个顽固派!”
“叫你装死,叫你装死!”
惨叫声戛然而止,之后,一阵可怕的寂静。
“娘的,这‘臭老九’不扛收拾,几下子就过去啦!”
响起一阵泼水声。
我想象着屋里的情景,毛骨悚然。侯老师一丝不挂地撅在屋中央,钢丝鞭在他的身上抽出一条条血道子,仿佛那不是一具血肉之躯,而是一条没有生命的皮囊。可能哪一棒子一下击中了人的要害,侯字典当场昏死过去,打手们拎起墙角的那桶水泼在他的脸上,人又慢慢苏醒过来。
“侯字典,站起来,撅好。”沉寂过好长时间,迟司令又开始审问。“孙志刚是不是送过你几斤大米?”
“送过……”侯字典呻吟着说。
“这就对了,要不,她凭啥拉拢你加入反党集团?”
“不,你们记错了……我交代过。那是‘文革’前,有一次感冒,孙书记作为领导关怀下属,送给我熬粥喝的……”
“操你妈的,还保她!”
“我是个教师,事实求是。”
“你是鬼!”
“是人。”
钢丝鞭又呼啸起来,惨叫声复起。这是除我自己经历的‘小会帮助’外,头一次完整地听到“帮助”别人的全过程。差不多大半个晚上,他们都这样反反复复的逼、供、信,打了又问,问了又打。造反派对供词是永远不会满足的,一旦一个人被打开缺口,无论供词多么不真实,他们都会不断施加更大的压力让你承认更多的罪状,以满足自己的斗争狂。我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又累又饿,不得不将额头抵在墙壁上休息一下。屋里的喊叫声减弱了,但仍在继续,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折磨完侯字典……深夜时分,门打开了,小不点走出来将我拖进屋里。从黑暗的走廊猛一进入充满烟草味的屋里,灯光刺激得我眯缝起眼睛,我适应好一阵子才看清周围的情形。侯字典赤条条地躺在地上,浑身是血水,满地是烟蒂。打手们狞笑着坐在床边,手里摆弄着凶器,嘴角叼着烟卷喷云吐雾,这种野蛮的场面无异于人间地狱,散发着乌烟瘴气。我已判断不出侯字典昏死过几次,只是下意识寻找着他的眼镜,心想那副眼镜早该像我的止痛药瓶一样被打碎了。转眼之间发现眼镜和那本《新华字典》都在床上,整齐地摆在他的衣服一边。看得出侯字典是被打出经验了,一进屋门就做好各种准备。
“于艾平,不许你跟任何人透露我们的革命行动,否则,扒你的皮!”
他们警告过我走了。
我听到杂乱的脚步渐渐远去,走廊里又恢复安静,连忙俯下身子摇侯字典:
“侯老师,你醒醒,醒醒。”
他一动不动。
看情况侯字典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水泥地又阴又凉,人睡久了身体会落下毛病的。我试图把他搬上床,无奈力气太小搬不动他的身躯,想了一想,又拿起棉大衣铺在地上,希望他自己能翻滚上去。等了半天人还是一动不动,只得呆呆地跪坐在他身边出神儿。我在学校的批斗会上听说过母亲给侯字典送大米的事,这算什么,同志有病,母亲送点东西表示关怀,反倒成为抖落不清的罪状。正直的侯字典从不肯往母亲身上栽赃,为此母亲非常过意不去,曾劝过他:“小侯,造反派要你怎么说,你就说吧,尽管往我身上推,应付一下他们,免得多受折磨!”侯字典认真地说:“那怎么行,孙书记,随便栽赃是人格问题。”我起身去盥洗室打回一桶水,把毛巾放进水里拧湿,给侯字典擦去嘴角的血迹,将棉大衣盖在他的身上。之后,倒在床上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大衣,侯字典不见了,地上的血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显然侯字典怕难为情,没好意思打扰我,自己一声不响地穿好衣服上班去了。
我的囚室变成名副其实的刑讯室。
一连几天,每到傍晚的时候,我都照例在门外面壁而立,等待着下一个接受“帮助”的牛鬼蛇神来过堂。
我不断猜测下一个是谁,等来的是体育老师刘小伙。我见他远远从走廊门口走来,真想和他打个招呼,可是我不敢,只能默默地瞥他一眼。刘小伙好像没尝过“小会帮助”的厉害,也没有侯字典脸上的那种恐惧,进门前还抬手挠挠自己的鬼头,半转过身子对我眨着眼睛笑了一笑。造反派知道刘小伙不好对付,今天晚上来的人特别多,除小不点、谭老西子、大眼贼等4个老牌干将,还跟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初三学生。我很紧张地站着,心里为刘小伙难过,用眼神说:“刘老师啊刘老师,大祸临头你还笑,用不多久就会哭的!”屋里马上吵闹起来,我不想再听里面的打骂声、惨叫声,努力地回忆着和刘小伙在一起的日子,借以摆脱残酷的现实。我想起刘小伙上体育课时的英姿,他总是身着天蓝色的运动服,脚下穿一双白色网球鞋,胳膊肘夹着教案,神情严肃地站在学生面前大声说:“同学们好。”全班同学齐声回答:“老师好。”然后带领我们绕操场跑一圈热身……刘小伙夏天教我们游泳,踢足球,打篮球,打乒乓球,冬天教我们滑冰,打冰球……下雨天不能上室外课,他就在教室里给学生讲体育故事,读玛拉沁夫的小说《花的草原》……又想起刘小伙和我们一起去蹲宿儿,起撅达钩,钓嘎牙子鱼,睡羊草垛,遭遇老头鱼夫妇……我沉浸在那一幕幕美好的往事之中,屋里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传进耳眼。
“我是什么‘二月逆流’分子……孙志刚也没组织反党集团。”刘小伙不服气地争辩道。
“你是保皇派!”有人喘着粗气吼叫。
“揍他个狗娘养的……”
“地主的臭狗崽子!”
皮鞭棍棒声“啪啪”响起来。
“同学们,住手。”刘小伙喊道,“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
“谁是你的同学,老子今个要你站着进来,爬着出去!”
在所有这些声音之上,迟司令的嗓门轰轰震响。屋里立马乱作一团,茶缸、水桶、床板“丁丁当当”地响动起来,喘息声、厮搏声此起彼伏。可能是刘小伙抵挡棍棒了,也可能是他推倒凶手了,屋里的红卫兵全都尖声嚷嚷道:
“刘小伙,你敢还手……照脑袋打!”
“摁住……压住他……”
“快把绳子递过来,动作快点……”
“让你的腿乱蹬……还有手腕……再绑紧点……”
“拉住这头……这下行啦,勒死这个狗娘养的……使劲儿!”
“哎呀……哎哟哟……”刘小伙发出阵阵惨叫声。
我不由用手紧紧捂住耳朵,捂得耳朵都失去知觉,而那每一次落下去的打击都像打在我的心上,让人难以忍受,引起周身的痉挛和抽搐。我觉得神经要绷断了,太阳穴要迸裂了,骨节和骨节之间,皮肉和皮肉之间,有一种凶猛的东西左冲右突,鼓得整个人都爆炸起来,炸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我恨不能自己是聋子、瞎子,听不到也看不到周围的残忍和丑恶……是夜,无产阶级又一次取得伟大的胜利,红卫兵小将终于将阶级敌人的威风彻底打了下去,刘小伙真是“站着进来爬着出去”的。我不得不佩服刘小伙是体育老师,一般人受完重刑早就动弹不得,他却满身血污地爬出门口。夜深了,打手们人困马乏,都赶回家去睡觉了,有两个家住道北的孩子不想回去,命令我站在门口彻夜“反省”,自己却躺在那两张床上呼呼大睡。刘小伙趴在门口喘息了好长时间,等迟司令他们走出单身宿舍大门口,他才低低地呻吟一声,扶着门框一点点站起身来。我见他身子晃了一下,赶快伸手去扶,他却皱着眉头推开我,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进厕所去了。
屋里的人没睡踏实,我不敢动,见刘小伙好长时间没出厕所,担心他晕倒在里面。盥洗室里传来水龙头“哗啦哗啦”的放水声,那么急促,那么猛烈,半天也不停止。我好不容易听到屋里传出鼾声,略略松了口气,蹑手蹑脚走向盥洗室。昏暗的灯光下,刘小伙正趴在水龙头下来回摇晃着脑袋,任凉水猛烈地冲击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身躯……突然,他的脑袋顶住水池子不动了,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那是人在压抑至极时的哭泣,甚至连整个后背都在抽搐不已……面对眼前的处境我不能过去,也不知用什么减轻刘小伙的痛苦,他一个大人都无法承受打击和压力,我一个孩子能说什么?那天晚上,刘小伙在盥洗室里哽咽了很久,后来渐渐平息下去,也没把脸从手中移开。我站在外面默默地陪着他落泪,为他,也为我自己……
在其后的日子里,造反派先后“小会帮助”了副校长赵关键,历史老师马历史,外语老师陈斯基,数学老师董振清。学校鬼队的成员无不轮番过了一遍筛子,没死也得扒下一层皮。母亲通过老师和郭叔叔了解到我的情况,痛不欲生,她在窝窝头里藏了个纸条,上面写道:
“艾平,认了吧,保住命要紧,把一切罪状都往妈身上推。”
我理解,屈服的目的在于减轻眼下的痛苦,别被造反派折磨死,保住一条性命比什么都重要。自从刑场陪绑以后,我对周围的事情反应迟钝,痴痴呆呆。我的满眼都是鲜血,满耳都是惨叫,意志快垮了,心灵枯萎了。假使这个时候迟司令进行突击审问,要我承认什么我就会承认什么,要我揭发什么我就会揭发什么。偏偏老天在我神经濒临崩溃之际有眼,造反派们忙着揪“二月逆流”反革命集团,再也没有逼我供认什么……今天,当我再一次回顾过去,真不敢相信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一则是我那时还太小,每日里懵懵懂懂地熬着日子,活一天是一天;二则是我确实不了解父母的事,令造反派绞尽脑汁也无济于事。因为无论他们怎样竭尽威逼利诱的手段,但一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编瞎话的本事都没有,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再说没经历的历史你也无法编造……也仗着年幼无知,才使我在那么严酷的环境中侥幸活下来,若再大点肯定走我父亲的路了。尽管有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但我不可能这样活下去,总是自己欺骗自己,没有尊严,没有做人的权利,没有温情,没有希望……活着跟死有什么两样,还不如死了痛快!
我至今也想不通,我的母亲和老师们是怎样在那腥风血雨中熬过漫长的10年的?
四、
糖厂子弟学校放完暑假,开学了。
沉寂一个多月的白土地又喧哗起来。我纳闷,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一缺少孩子就会变得死气沉沉。学校一放假,几百个孩子都像雨水渗进泥土中一样无影无踪,连鸟儿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而学校一开学呢,他们又雨后春笋般一夜之间从地里冒出来,满院子都是欢歌笑语,各种的鸟儿也尾随着孩子飞了回来,一天到晚在树枝间蹦来跳去叫个不停。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糖厂大院紧靠荒野,只要学校一放假,孩子们便有如散了群的羊,撒开欢儿奔向大自然,奔向大草甸子,奔向大江,有的是玩耍的地方。他们可以采黄花菜,逮蝈蝈,钓鱼,游泳,摸蛤蜊……既然知识越多越反动,搞不好变成“臭老九”还得挨批挨揍劳动改造,家长也就再不强迫孩子复习功课,只要别惹祸就疯玩吧,大热天别闷在家里憋出病来……
尽管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打击和不幸降临头上,有一点却清楚了,他们不会轻易放我出去的。稍感欣慰的是我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有一个低年级的学生作伴了。一个炎热夏日的上午,囚室里又关进一个小反革命分子,他姓石,是个家住道北的工人孩子。我过去不认识他,只知道大家都叫他石头。迟司令把他带进屋里对我说:
“看着他,要是跑了就拿你是问,让他好好反省罪行。”
迟司令走了半天,室内的气氛有所改善,我还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注视着石头,他比我矮半头,大饼子脸,高颧骨,蒜头鼻子,一双惊恐的眼睛转来转去回避着什么,眼角挂着脏兮兮的泪痕。看得出他刚刚挨过揍,一身黄布衣服沾满尘土,牙花子仍在往外渗血。他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手拧着衣角低低抽泣。
“你叫石头吧……”沉默片刻,我搭讪道。“先洗洗脸,睡那张床。”
“不,我要回家……”他一屁股坐在床板上,臂肘撑在并拢的膝盖上,把脸埋在手掌里号啕大哭起来。泪水不断从张开的没有洗过的手指间淌下来,顺着他那细细的手腕流下去。
“别哭,你怎么啦?”
“我……他们打我啊……”他听上去有些绝望,哭得更厉害了。“不让我回家!”
“哭有啥用,为什么打你?”
“我和同学打架……写反标了。”
“写什么?”
“打倒……毛主席。”
“真的?”
他断断续续说着,用手背擦起鼻涕点头,又是一阵呜咽。
“那你不是找死么!”
“我……不知道……”
“这还想回家。”
“我想我妈……”
我为他难过,但找不出安慰的话,只得由他哭去。石头抽抽搭搭地哭了半天,口口声声回家却没有夺路逃跑。可能是被造反派打怕了,也可能是听到迟司令交待过让我看着他,他没有胆量逃跑。石头哭够了,用双手捂起脸颊,躬着背垂着头,仿佛在集中思想考虑问题,只是偶尔发出几声低微的啜泣……可是他没法静静地坐着,于是走到窗口朝一边眺望,然后又回来坐下,接着又站起身来,向窗口的另一边望去。
中午,传达室的阿姨送来午饭,大茶缸里有一个大饼子,两个咸鸡蛋。我把大饼子掰成两半,分一个鸡蛋给石头。他刚进来火大,吃不下东西,推开食物仍旧出神儿。我一边吃着午饭,一边喂起拉拉蛄,拉拉蛄大口地嚼着大饼子渣,时而警惕地抬起脑袋竖起触须望一眼石头。“没事,吃吧。”我安慰拉拉蛄。石头不知我跟谁说话,抬起泪眼四处察看,我笑了一笑,时间一长他就不会奇怪了。
下午没人来,我们只简单地讲几句话。石头抽着鼻涕,惶惶然地转动目光问我:
“他们……打你吗?”
“打。”
“打得狠么?”
“那还用说。”
“为什么打人?”当他听到这话的时候,流露在脸上的种种恐怖神情,简直使人难以想象。
“好玩。”
“你受得了么?”
“硬扛着呗。”
“他们啥时候放你回家?”
“不知道。”
“他们也会打我么?”
石头的声音一点点轻下去,最后没动静了。他把两手夹在双膝中,头深深地埋在衣领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我没有回答,在这一点上我是不会错的,直觉比理智更可靠造反派肯定不会放过他。既然事情无法挽救,也就只好默默忍受。我们各自想着心事,谁也不开口。尽管我非常想问石头为什么要自找倒霉,还是克制住自己,等他受不了寂寞孤独的时候,情绪恢复正常,会主动告诉我的。傍晚,石头的父亲来送饭了。石叔叔是个矮个子工人,穿一身油渍麻花的工作服,头顶有点秃了,他给儿子带来铺盖卷、脸盆、毛巾等日用品。大概造反派怕“串供”,不许他和儿子接触。石叔叔没有进屋,只是从窗口递进铺盖卷,麻烦我帮石头铺开,然后把饭盒放在窗台上狠狠数落起儿子:
“你呀,小石头,我怎么教育你都不听话,你怎么淘出花来,干什么不好,干这种糊涂事!那是闹着玩的么,缺心眼咋的,你这条小命值几个钱。唉,叫你爸爸怎么见人……我恨不能揍死你,免得别人收拾!”
石头坐在床头,并没接饭盒,耷拉着脑袋不吭气。
“还有你那个糊涂妈,孩子受点欺负,忍呗,人熊不死……娘俩都傻到一起啦,也没跟我说过这码事!”
我走过去,默默地接过饭盒,递到石头手中。
“我不是存心的……”石头捧住饭盒又流泪了。
“该吃饭吃饭,咱可是贫下中农子弟,属于一时糊涂犯的错误,没什么大不了。好好向老师承认错误,争取早点回家……不过,不该说的别瞎说,你妈的心都操成两半啦。”父亲心软了,他的声音里带有好容易才压住的火气,话里有话地安慰儿子,当着我面不好明说。“过来吧,我不揍你,天大事儿有爸顶着,谁让我养个不争气的儿子!我这就去找学校领导谈谈,都是我管教不严……石头,你过来呀,爸给你擦擦鼻涕。”父亲等自己的情绪稍微平静一些后,拿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抹去儿子眼角的泪水,擦干净鼻涕,然后摸着他的脑袋低声嘱咐。“你好好在这儿待着,别打架,我想法儿尽快接你回去,这回可得听话啊。”他临走时看了看我,叹口气又说。“可怜……孩子,我送的饭挺多,你们俩吃吧!”
我趴在窗台上,盯着石叔叔的背影凝然不动,直到他转过墙角消失在松树丛中……心里的甜酸苦辣都涌上来,像潮水一样翻腾起伏。我想起父亲,多么渴望他活着,也能来送饭。人往往在一瞬间可以回想起很多往事,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突然闪过那年闯过的一次祸……那时候我们住在黑龙省劳动局大楼,父亲还没被放逐出哈尔滨。我们家住6层楼房,楼顶上是水泥平台,父亲就在下面的4楼办公。孩子们在一起玩耍打赌看谁胆大,敢迎风站在楼顶平台上单腿鹤立5分钟就能赢一个崭新的乒乓球。小朋友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去试试。我生性好强,毫不迟疑地爬上平台当真紧贴楼边单腿鹤立……下面的孩子们欢呼起来,惊动办公室的一个阿姨,她一看就吓晕了,没敢惊动我,慌忙跑去找我的父亲。楼高风大,我一只腿金鸡独立着,忽忽悠悠的身子随时有摔下去的危险,其实我也不敢往楼底下看,只望着天空就不觉得眼晕了。我专心志致地想着赢乒乓球,向大家显示英雄气概。没想到事情闹大发了,机关的叔叔阿姨都在楼下拉开棉被准备接着,我一看就傻眼了,父亲知道准没好果子吃,身子一歪差点没站稳。“别慌,艾平。”父亲微笑着出现在平台上,一边看着手表一边举起一只冰棍。“还有半分钟,坚持住。”由于父亲的鼓励,我稳住身子坚持下来,但我怕挨揍,双腿落地后并没有离开楼边而是和他谈起判来:
“爸……你不生气吧?”
父亲笑容满面地摇头。
“不打我?”
“儿子,你赢了,过来吃冰棍吧。”
“也不告诉我妈?”
“你放心。”
我犹豫不决,因为淘气他没少揍儿子。
“我说话算数。”
父亲说着伸过一只手,我怯怯地走过去,况且那根冰棍强烈地吸引我……父亲一把抱住我剧烈地喘息着,我都感觉到他胸口“咚咚”地跳动像在擂鼓。他脸色一变不由分说抡起巴掌:“你还想吃冰棍,都吓死人啦!”父亲用胳膊夹着我走下平台,除狠狠教育我一顿外其他方面都遵守了诺言,我哭够便吃掉那只快化完的冰棍,他也没告诉我的母亲……日后他买回一整盒乒乓球说:“我打你是让你记住,勇敢不等于盲目冒险!”说句心里话,在我看来父亲是绝对的权威,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跟父亲在一起就感到隐隐的自豪、骄傲。他给我注入智慧注入力量注入勇气,仿佛我也变成顶天立地的硬汉子,没人敢惹我欺负我动我一根毫毛。因为他一旦瞪起大眼梢子,威严的目光使所有的孩子都望而生畏,当然也包括他的儿子……此刻回想起来我还有点后怕,但我真希望父亲能再次看着手表鼓励我坚持住,希望他能再来教育我一顿,对我说:“勇敢不等于盲目冒险。”哪怕打几巴掌也好……石头刚刚进来,造反派对他比我客气多了,我被单独囚禁40多天至今也不许和亲人会面,还是偷偷跑出去那回才匆匆和母亲说过几句话。他们却允许石头的家人来送饭……
又过了20年,我写出诗歌《关于于父亲》,以怀念我刚正不阿的老爸:
我不记得父亲了
只记得,我闯了祸
哪怕躲进床底下
整整一夜不敢出来
也躲不过他雨点般的拳头
我常常暗自庆幸
他总是很晚很晚才回家
我巴不得他永远也不回家才好
我羡慕那些没有父亲的孩子
他真的永远也回不来了
我甚至没掉一滴眼泪
再也不用避开他严厉的目光了
再也不用委屈地哭个半夜了
再也不用没进家门就编瞎话了
当母亲清明扫墓的时候
当母亲过年温好酒的时候
当母亲一个人搬煤上楼的时候
当母亲念叨我长得
快要和父亲一般高的时候
真的,我真想再见到父亲——
听他疲惫地敲开家门
看到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
我希望他能再打我几下
(可能我至今也不会让他满意)
暮色一点点变得浓重,树木、楼房、花池和对面的墙壁都暗淡下来,我的泪水不知不觉模糊视线。“妈妈,妈妈,我想你,快来看看我呀!”我抑制不住自己,朝家的方向喊叫起来。我想我的喊声一定有天人感应,亲缘感应,无论母亲在干什么都能听到我的声音,她也一定会站在我家的大院门口,泪流满面地遥望囚室的方向呼唤着我……但是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我听不到母亲那亲切的口音,只有自己孤独的喊声在夜空中震荡。我狼一样地用额头撞窗框,捶胸顿足地号叫着……石头捧着饭盒没动勺子,见我痛哭不已也忍不住放声大哭,我们两个孩子哭成一团,哀感天地。我和石头的感慨不同,他是恨自己为什么干蠢事,自做自受?而我是因为他有这么好的父亲来送饭,我却见不到想得快要发疯的母亲……传达室的阿姨又送饭来了。
那天晚上我哭了半夜,一点不饿,也没动勺子。
第二天下午,学校革委会在俱乐部门前召开批判大会。
夏天,俱乐部室内热,几百人挤在一起热气冲天,臭气冲天,人人汗流浃背,台上和台下的革命师生都提不起斗志,昏昏欲睡,所以比较隆重的大会都搬到室外篮球场上召开。经历过多次“小会帮助”,我也算个久经风霜的老运动员了,并不惧怕大会批斗。母亲说得对,真正的打手公开场合很少露面,群众受坏头头煽动打三拳两脚不算什么。我也被打油了,学会耍滑头,实在受不了马上装死,再也不会像头一次挨斗时那样以死相拼!
中午下过一阵小雨,天边划过隐隐的闪电,大概那边还在落雨。浓重的云无声地在我们的头顶上移动,就好像在树顶上移动似的。篮球场上坐着黑压压的革命师生,我被押到主席台前,下意识地寻找姐姐妹妹,她们没有来。我又用余光寻找彬子、铁南,也没发现他们的身影。我明白了,这只是全校小学生和老师批斗石头的大会,我是来陪斗的二线人物。我撅在石头的后面,没戴高帽,胸前只挂个大牌子,屁股冲着主席台,就差一臂的距离。我突然想,我的屁股离主席台如此之近,要是憋不住放个臭屁怎么办,还不把造反派的头头脑脑都熏死!校革委会主任白脸狼首先发言,他的一只手一会儿甩下,一会儿朝一边摆动,一会儿又攥成拳头,慷慨激昂地宣称学校自从批判“二月逆流”反党集团以来,成绩喜人,形势大好,越来越好。我们已经胜利地挖出“二月逆流”在学校的代理人孙志刚,学生的代理人于艾平。现在,广大师生“宜将胜勇追穷寇”,又揪出他们的走卒现行反革命分子石X。红卫兵小将的行动,大长了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志气,大灭了党内走资派的威风。
两个红卫兵小将站起来,带头喊起革命口号:
“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他的狗头!”
我不能抬头,只看见石头的牌子微微摇晃,两腿软绵绵地直打颤,站都站不稳。他没有经验,从未经历过类似的恐惧,吓坏了,我想鼓励他咬牙挺住,可是不敢言声。
一个红小兵走上前来,奶声奶气地指着石头斥问:
“操你妈的,石头,你敢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不敢。”石头颤颤地答。
“那你为啥写反标?”
“同学欺负我,我和老师汇报,他不管……”
“这和你反动有啥关系……不老实,大家说怎么办呀?”
“打倒他!”众多孩子欢呼着应和。
平常学校开批斗会,低年级的孩子只有听的份儿,想动手动脚都轮不到他们,现在他们模仿着高年级的红卫兵尽情施暴,别提有多么高兴。唯一不同的是,红卫兵打人时能板住面孔,红小兵打人时像淘气包闹着玩,一点都严肃不起来,人人脸上都是看戏的表情。尽管是小孩子打人,但被打的对象是同年龄的孩子,犹如拳击手重量级对重量级,轻量级对轻量级,也够石头喝一壶的。小孩子们站成一个半圆形,一人一下就把石头打倒在地,打得他抱着脑袋惨叫,满脸都是眼泪。“行啦行啦,革命小将们,我们要对反革命分子进行说理斗争,大家都各就各位吧。”白脸狼假惺惺劝道,又转向石头严厉地说。“石X,不许哭,你那廉价的眼泪打不动任何人,只能使广大革命师生更鄙夷你,听到没有?”孩子们意犹未尽地退回座位,会场上一片椅子板凳响动声。石头摇摇晃晃爬起来,有人给他挂上打掉的大牌子。又有一个红小兵走到前面,说: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石头,我问你,是不是于艾平的难兄难弟,你们是一丘之貉?”
我一机灵,一时还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冲我来了,得做好挨揍的思想准备。我竭力镇定自己,让心跳渐渐缓和,这样便有充足的时间应付意外。看样子石头没弄懂什么叫“一丘之貉”,露出一脸不解的表情。那是报纸电台上批判走资派常用的词汇,我想批判他的孩子自己也不一定懂,是鹦鹉学舌。
“我不知道。”石头呐呐道。
“混蛋,他写反标你也写,不是一丘之貉是什么。”他转向我,微微翘起的嘴角显示出讥讽的意味。“于艾平,你说,是不是?”
沉默是我消极抵抗的武器。
会场上到处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少装哑巴……”
“老实交代……”
“抬起头,回答革命小将的问题。”等到短时间地安静了一会儿,白脸狼阴险地命令我,有意提示大家转移斗争矛头。
迟司令又喊起口号: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战无不胜的毛择东思想万岁!”
我早已习惯雷鸣般的口号,无异于耳旁风。闭上眼睛,心里在提醒自己:“马上就开始了,还有几分钟……开始了,这么快就开始了!”口号声足足喊了5分钟,平息之后,周围又响起一片叫嚣:
“撬开于艾平的狗嘴,撬,撬!”
“我不是反革命分子,同学们,我也没写过反标。”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睁开眼睛,又一时冲动冒开傻气,猛地抬头响亮地压制住叫嚣。会场上顿时风景大杀,白脸狼两手支着桌面一脸尴尬,他没料到我被关押这么长时间嘴还挺硬,恼火地举起一只手从半空直劈下来,喊道:“敌人不投降就砸烂他!”这分明是挑拨红小兵上来收拾我,周围是铺天盖地的侮辱和诽谤,也难免让许多不明真相的人信以为真。但我面对的究竟是低年级学生,他们一冲上来就先怯我三分,打人的力量也不大,我久经皮鞭棍棒考验,拳打脚踢几下跟挠痒痒似的。我胸前的牌子是一块厚厚的小黑板,有几个孩子不当心踢在牌子上,疼得一个劲儿甩手甩脚。有一个满脸稚气的孩子,竟然咧开嘴巴哭叫起来:“妈呀,疼死我啦!”滑天下之大稽,打人的人自己先疼哭了,会场下面的窃笑变成控制不住的哄堂大笑。我从没经历过这种情况,心头掠过一丝快感,差点露出暗笑。一瞬间又聪明起来,虽说滑稽的气氛笼罩整个会场,可它的下面却潜伏着一种危险的暴力,它们可能突然爆发,上升到凶残的顶点,并且迅速蔓延。主席台上的迟司令已高高地挽起袖口,脖子上青筋暴突,眼睛的瞳孔也收缩了。对我来说,他们像原子弹一样沉默着,显示着极大的核威摄力,如不装死回去肯定秋后算账。我立即一头栽到在地上,抱起脑袋装起死来……孩子们再次退回到座位上。笑面虎乘胜追击道:
“石X,你看到了吗,顽固到底死路一条!”“我坦白。”石头开始发抖了,眼睛里闪着恐惧的泪花。
“你说,谁指, , , 使你写的反标?”
“这……这……”石头抬起眼睛,立刻又低下去,他急出一头汗珠,怎么也回答不出来。
两个红卫兵从地上拽起我,命令我再次撅在一旁。白脸狼很想把小鱼串在大串上,使挖出这一反标案件成为反击“二月逆流”的重大成果,接着一只手放在石头的下巴底下,托起他的脸追问:
“是不是学校‘二月逆流’反党集团指使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嚷成一片:
“是不是?”
“不是。”石头仍不顺着白脸狼的杆往上爬。
“那谁指使你干的?”
“不知道……”
时间痛苦地熬下去,不知这种马拉松式的批斗会还要进行多长时间?头顶上的云块迅速移动着,天越来越阴暗,空气越来越闷热。我的脸上汗流如注,衣服的后背斑斑点点浸透过来,手心都攥出汗水。我精疲力竭,左右脚倒换了一阵,两腿发抖,干渴的喉咙渴望着喝水,只得采取措施上厕所,想借拉屎的机会歇息一下(上厕所和吃止痛片都是我对付造反派的“黑色幽默”,是应该推广到走资派当中去的典型经验)。俱乐部走廊的屋顶很高,屋里阴凉,再加上过堂风从后面一直吹到前面,在篮球场上陪斗了老长时间之后的人感觉特别凉爽。我在厕所里蹲了近一个小时,直蹲得双腿麻木也不出来,只是起身活动一下,活动够了再蹲下来。
“你他妈掉进茅坑里啦!”外面押我来的红卫兵不高兴了。
“我肚子疼……拉稀。”我支吾道。
“还有完没完?”
我知道他们是瘸子打猎坐着喊,谁都不肯进来闻臭味。估计大会开得差不多了,我也休息够了,这才提上裤子磨磨蹭蹭走出厕所。可是天啊,白脸狼还在提示石头,要他供出是学校走资派指使他写的反标。偏偏五尺之童思想简单,怎么启发和暗示都不明白,也不懂得什么上纲上线,没有就是没有。一方反复提示,一方反复说不知道,双方来来回回拉锯,没完没了。在一片愤怒的口号声浪中,我的听觉都累迟钝了,脑子已经麻木,两条腿也是这样,想动都不能动……幸亏老天爷帮个大忙,低低的云大块大块地跟着风到处乱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气,天空黑得肿胀起来,头顶的惊雷“轰隆隆”滚过,耀眼的闪电一个紧跟一个。片刻之间整个天空像打开了闸门,瓢泼大雨直泻而下,阵阵狂风把大雨织成一片片雨幕,噼哩啪啦地贴地而来,豆大的雨点打在坚硬的水泥场上如沸腾一般……孩子们顾不得再开会了,全都闹哄哄地搬起椅子,像一群没头没脑的鸭子一样跑向教室避雨。
没用白脸狼宣布散会,大家就自动解散了。
红卫兵的暴力在不断升级,气氛变得更加严酷。
造反派天天来审问石头,每次审问我都呈“喷气”式飞机状撅在一旁陪斗。审讯极其乏味,无论迟司令他们怎么逼供,石头还是挖不出思想深处的反动根源。我在旁边大致听出他写反标的动机,其实是一个堪称国际级的玩笑,动机再好笑不过了,造反派想小题大做,纯属无聊透顶之举。事情是这样的:有几个“刺头”孩子欺负石头,一不高兴时就打他三拳两脚出气。石头报告老师说那几个孩子欺负他,老师没看见当然不能批评人家。石头的母亲生老师的气,愤愤地说:“老师干屁吃的,凭啥不管,他不是不管么,写个反标看看他管不管!”石头他妈明明是顺嘴说的气话,没想到小孩子却记在心中,当真写出“打倒毛主席”……尽管石头每次都饱尝毒打,却不敢供出母亲,所以造反派一深挖细究,石头就吭吭哧哧,吞吞吐吐。
我的囚室由冷冷清清到热闹非凡,简直像俱乐部。
每天,小小的囚室都进进出出各式各样的红卫兵、红小兵,好像他们都失去理智变成野兽,围着我们不停地叫骂,起哄。学生们本来就生活单调,没有娱乐活动,所以一放学就聚集在窗前逗弄我们取乐。有一群淘气包一到中午就趴在窗台前,用手作出两只猪耳朵,一边扇来扇去一边喊着顺口溜:
小石头,于艾平,
要你革命你反动。
不要脸,不要腚,
操你八辈野祖宗……
你要是伸出拳头想吓开他们,孩子们就往后退却两步,然后便朝我们大吐口水。你要是关死窗子不予理睬,他们便越发得意起来,肆无忌惮地用石块打碎玻璃。我没有办法,只好置之不理,自己生闷气……除非有红卫兵照他们的屁股踢上两脚,臭骂一顿,小淘气包们才骂骂咧咧地散伙……要说我们的囚室变成俱乐部一点都不夸张,学校不上文化课,只上阶级斗争课,那是需要斗争对象有的放矢的,否则干巴巴地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英雄怎么能有用武之地?于是我和石头就成为阶级斗争的活靶子,只要谁觉得没意思都可以跑来斗争我们玩,找点乐子。我的小小囚室天下三分,上午是红小兵的天下,下午是红卫兵的天下,晚上是革委会的天下。一时间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造反派,不管萝卜大葱还是蒜瓣,都有权来对我们实施“车轮战术”,使你得不到半点安宁。红小兵们没有斗争经验,大多是人云亦云,狐假虎威,他们模仿着从大人那学来的套路,批斗石头时一定要我撅在一旁陪斗。我很快发现除了听之外我不需要说什么,小孩们也根本不讲策略,净问些听风就是雨的事情,可见他们总有个娱乐的场所了。我奇怪低年级孩子好的东西没学多少,却全盘继承下大人的脏话、下流话,张嘴闭嘴带出的脏字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致使流氓式的玩笑突然有了庄严神圣的含义,恶劣的闹剧变成了私设刑堂,简直叫他们的造反派家长自愧弗如,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里我如实将红小兵的一次审问记录下来,以飨读者:
“石头,你他妈跪下。”一个扁脸孩子一脚踹向石头的腿弯,跪不跪已由不得他了。
“操你奶奶的,老实交代罪行。”另一胖男孩鼓起腮帮上的肉疙瘩,一巴掌打向石头的后脑勺,样子显得很可笑。
“谁让你写反标的?”再一个小眼睛红小兵问。
“谁也没让……”石头怯怯地答。
“放你妈的狗臭屁,你扯淡。”胖男孩的皮带应声落下去。
“哎哟……”
“是不是你狗妈?”
石头不喊叫了。
“是不是你爸干的?”扁脸孩子喝道。
“干什么?”
“干你妈。”
“我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小眼睛孩子拽起石头的头发,左右开弓抽起耳光。
“知道……”
“白天晚上?”
“白天。”
“混蛋!”几个孩子一起拳脚相加。
“别打了……晚上,晚上。”石头捂着嘴巴求饶道。
“怎么干的?”
“我……”
“不老实,揍。”
“我说……我说……骑在我妈身上……”
“是干还是操?”
“操。”
孩子们终于挖到石头的反动根源,人人都异常高兴,挤眼跺脚哈哈大笑。石头被彻底制服了,他既没有办法自卫,也没有办法躲避。每每这种时候,我就感到心脏憋得难受,好像快要从胸膛里爆出来似的。但我知道跟这些小孩子们没道理可讲,始终保持着沉默,因为我说了也没用,不如不说还能少挨几巴掌……我盼着这种恶作剧早日结束,一直在琢磨着用什么办法才能阻止他们不再来胡闹了。
五、
红卫兵们有备而来。
王官迷急于证实我写的反标,鼓动几个不明真相的同学百般折磨我。他逼不出证据,狗急跳墙,其后的下午索性一个人赤膊上阵。去年夏天在养鱼池钓鱼的时候,我曾见过一个造反派和一个走资派的现场批斗会,以为那是百年不见的奇遇,没想到事隔一年轮到我的头上了。王官迷阴沉着面孔,按照往常的惯例,一进门就命令石头站到外面反省,然后坐在床边煞有介事地拿出一沓子材料,命令我背诵他指定的一段毛主席语录。“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看起来反动派的样子是可怕的,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力量。”不过,我读完这段又加上一段:“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够了,”王官迷翻阅着手上的材料,弄出“哗哗”的响声,故作高深莫测状。“我再给你个认罪的机会……你狗妈都承认了,你不要又臭又硬,自绝于人民。”
“承认什么?”我问。
“你自己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孙志刚指使你写的反标。”他举起材料,示威般朝我眼前一晃。“如果你还有什么想法的话,纯粹白日做梦……她都写在这上面了。”
“给我看看。”
“你想串供……没门。”
他慌忙捂住上面的字迹,闪烁其词。这证明他不敢让我过目,怕鬼把戏不攻自破。我了解母亲,她决不会往自己儿子身上栽赃的。我朝那沓子材料瞟了一眼,很快控制住惶惑感,想好怎样反击他,揶揄道:
“是你自己编的材料吧,可惜手段不大高明!”
“你放屁!”他用拳头往床上一撑,站了起来,背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个急转身斜冲过来,将材料往床上狠狠一摔。“你说,反标是不是你写的?”
“不是。”
“你要抱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么?”
我扭过头去。
“看着我,不许东张西望,回答。”他举着一根板凳条威胁,声音里带着近似愤怒的激动。“放老实点,继续交代你的罪行。”
“我倒想问问你,我们曾是好朋友,同学,老乡……”我反唇相讥,“你为什么要这样丧心病狂,利用陷害我的手段向上爬?”
“谁是你朋友,不要你个狗脸。”
“咱们俩谁不要脸,你最清楚。”我盯住他的眼睛冷笑,以牙还牙。“我劝你别做蠢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总有一天,你我之间的事情会真相大白。”
“是我审问你还是你审问我?”他口吐白沫地吼叫,用板凳条敲打着床板施加压力。
“我早就说过,你们要是对出字体,要打要杀随便。”
“你以为我对不出来,给我写。”
王官迷拿出稿纸和圆珠笔,要我写“毛主席万岁”。我一口气写过十几遍,怎么都不像反标的字体。他不甘心,接着限我在数10个数内写3遍。尽管我写字的速度远远达不到他的要求,字迹撩草到连我自己都认不出的程度,仍旧对不上号。王官迷又命令我用左手写,再迅速换做右手写,眼看实在无法和课桌上的字体吻合,便气急败坏地用板凳条打我的手心,打完再写,写完在打,直到打得我手心肿起来老高连笔都拿不住还强迫我写。我再也忍无可忍,一把夺下他的家伙扔出窗外,横过肩膀紧握拳头逼去……我准备抵御他凶猛的反扑,让人难以相信的是,没想到这样一来反而镇住了王官迷。他见我一副拼命的架势惊慌地退出门外,喊道:“好哇,你等着,我送你进监狱,吃枪子!”然后一溜烟没影了。“你吓不倒我,我已经上过刑场,见你的鬼去!”我浑身颤抖地关死屋门,靠住门板激烈地喘息。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是否立即找人来报复,惴惴不安地等了半天,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事实证明,这个色厉内荏的熊蛋包没胆量和我硬碰硬。”想到这里内心轻松了许多,其实我不敢打王官迷,要是他报告迟司令就倒大霉了。可能是王官迷做贼心虚,几天过去什么事都没发生……每天,我都在神经高度紧张中度过,无法从眼前的事情中走出来,思考着如何和他交锋,一遍遍地琢磨着他可能提出的非难,怎样回答才会使有利的形势转变到我这边来。说老实在话,即使王官迷找来同学报复,我也不会打怵。一是他们没有三角带、钢丝鞭之类的刑具,只是拳打脚踢;二是他们和我的年龄差不多少,个头和力气也不相上下,实在打急眼了我还可以抵挡一阵子。
我最打怵的是晚上过堂。
迟司令心狠手毒,每一次受审不打我个半死就算手下留情。长期挨打的经验告诉我,只要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捂着胸口,无论如何要保住这两个要害的地方,没落下内伤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硬伤和肿块用不多长时间就会自行消失,内伤就非同小可了。比如有人将你的软肋打伤,从外表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让你好些日子都不能活动,咳嗽一下或吐口唾沫都疼……我记忆最深的一次是迟司令用三角带打烂我的屁股之后,发现我总是站着不能坐下,于是别出心裁强迫我坐在条凳上。他一边看我哭,一边装出对我非常关心的样子,说这是革命派对付反革命派的新措施……我直挺挺地坐在硬邦邦的条凳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屁股底下犹如千根钢针刺进肉里,疼得汗如雨下。迟司令却盘腿坐在床上,和小不点交流起打人的经验:
“我昨天晚上去二楼办公室向厂造反派取经,看人家是怎么‘小会帮助’冯燕川的,够刺激!”
“我也见过他们收拾马政坤,和咱差不离。”小不点说。
冯燕川是厂党委书记,马政坤是党委副书记,我看过造反派给冯叔叔贴的大字报,那大字报贴满他家的院墙,连屋门上也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标语口号。那上面说,我的父亲和冯叔叔、马叔叔是糖厂走资本主义的“三架马车”,不彻底砸烂冯、马、于反党集团,糖厂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就无法进行下去。至于什么叫“三架马车”我还不懂,直至“文革”结束后,我才知道这个说法是由俄罗斯一首著名的歌曲引申过来的。
“远去啦……”迟司令得意得哼哼起来,两手交叉在胸前,眼睛闪着快活的光芒。“你个狗日的走资派,不是带头耍滑头么,穿上棉衣打下去就不疼了是不是,大爷让你扒光衣服一丝不挂地撅在中间,然后再动手。”
“他们没撵你?”
“我哥在场,没人好意思。”
“我那天见他们收拾马政坤,刚看一会儿,”小不点沉下脸来不无遗憾地说,“大人就把我给撵了出去……奶奶的!”
“他们可够绝的,一点点收拾冯燕川。他不块头大,皮厚,扛打吗?我哥先用钢丝鞭揍他,再用三角带打得他满地乱滚,他还嘴硬,光惨叫着不肯交代问题。我哥火了,出去找来根扁担,你不是扛打么,今个儿咱们硬对硬,看扁担硬还是你走资派的骨头硬……这玩意儿好使,没抡几下冯燕川就服了,一个劲儿号叫着往桌子底下钻。那他妈也不行,你嚎几嗓子就饶你啦……后来连他的屎尿都打了出来!”
“咱们也这么干,试试效果。”小不点若有所思,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缝。
两个臭味相投的打手抽着烟卷,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饭后茶余一般悠然自得地交流整人的经验,细细品味着虐待狂特有的喜悦和快感,还不时让我挪动一下屁股加剧痛苦,从中获得无穷的乐趣。我无言地注视这一切,尽力克制着无法忍受的厌恶感,心里如同结冰,全身每个汗毛孔都在往外冒着寒气。一个人若认为他自己还是个人,就应该知道适可而止,给别人留条活路。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家伙,真能做到杀人不眨眼!他们这样说也这样做了,那时候刘小伙和侯字典都是未婚青年,长年住在同一间单身宿舍里。我出狱后,厂里收回这间小小的囚室,打手们就把两位老师的宿舍当成了临时刑讯室。往往他们收拾一个老师时,便命令另一个老师撅在外面,然后在人家的屋里毒打主人,比在自己的家里还有恃无恐,肆无忌惮。在红卫兵的眼里牛鬼蛇神不算人,是畜生,作恶是不需要任何借口的,根本就不能按人的法则看待他们……但即使畜生也架不住一顿扁担的殴打,何况老师们的血肉之躯!
这期间我苦思暝想,终于想出了一个撵走孩子们的点子。办法很简单,只耍个小小的手腕就轻松得手。原来我发现迟司令和王官迷之间有矛盾,野心勃勃的迟司令极不愿意低年级红卫兵插手学校的案子,以确保他搞出成就来上报到市里的红卫兵总部,说不定能捞个区、市红卫兵的小头目干干。我从迟司令的言谈吐止中察觉他好几次讽刺王官迷,让他没事回家歇着少跑这儿添乱。有一回王官迷突击审问打伤我的胳膊,等迟司令晚上再来审问时怎么也抬不起胳膊。他问我怎么搞的?我哭哭啼啼道出实情。迟司令勃然大怒,找到王官迷一通臭骂,说他干扰了校革委会的战略部署,再敢来偷偷摸摸胡闹就要对他采取革命行动……狗咬狗,一嘴毛,王官迷失宠了。尽管他恨不能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但我们的囚室里却一下子清静了许多,再也不用每天吃二茬苦受二茬罪,连红小兵们也不敢再来折磨石头了。平心而论,红小兵和红卫兵不断来折腾也不无好处。本来校革委会是秘密关押我们的,孩子们一来凑热闹,我和石头被关的消息不胫而走,搞得全厂职工都议论纷纷,沸沸扬扬。白脸狼十分恼火,他再想保密也纸里包不住火了,这也是迟司令不许别人再来闹腾的原因之一。
我和石头都再不为有个伴高兴了。
都像仇人似地防着对方,唯恐遭到陷害。
有一回,迟司令临走前突发奇想,用撅一夜来加强惩罚的力度,并要我和石头相互监督,揭发者可以带罪立功早日回家。在我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的日子里,先后撅着挨斗不下上百次,从没像那次的感受刻骨铭心,因为那绝对不是人受的滋味!迟司令走后,我和石头都用地道的“喷气”式飞机状撅着,眼睛盯着夕阳的余光一点点在脚下移动,看天色渐渐黑暗下来……我们俩都怕打手们躲在窗口窥视,引来更残酷的惩罚,竟不知道在黑暗中撅过了多长时间。尽管我将身体的重量不断转换着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上,可是仍旧大汗淋漓,腰背疼得要断成两截。我支撑不住摔倒过两次,又两次爬起来调整一下姿势,屈起腿部放下手掌支住膝盖休息一下。石头虽然也用手撑起膝盖,居然比我还有耐力能坚持下去。我没料到迟司令如此狠毒,大人也不可能撅一晚上不睡觉,这毕竟是不可想象的事。深夜时分,睡意不可抗拒地征服我,人终于坚持不住了。我觉得快站不住了,硬撑着不让自己合眼,和石头商量着建立共手同盟先睡一觉,等明天一大早再撅给他们做样子看,谁也不准出卖谁。
“那行吗?”石头犹犹豫豫道。
“怎么不行,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他们要知道了呢?”
“不可能。”
“会打死我们……”
“你我不说,他们怎么知道。”
石头还在犹豫,我量他也不敢出卖我,径自捶打着肿胀的双腿,打着哈欠扑倒在床上。我已无力侧过身来,脸朝下趴着就睡了过去……但是我们的运气实在不济,没想到两个疲惫至极的孩子睡得像死狗一样,第二天早晨阳光洒满房间,日上三竿还没起来。迟司令从睡梦中揪起我们,大打出手,石头扛不住毒打揭发了我……可想而知代价多么惨重,结果我被打得一整天都没能下床。我恨死了石头,下一次撅着的时候,有意和他靠着看谁先挺不住。他也同样难逃噩运,被打得一天没有下床……我不知道迟司令哪来的一肚子坏水,坏得嘴上生疮,脚底流脓。恐怕他革命的目的就是使人丧失正常的人性,让我和石头相互揭发,相互刑讯……那天我趴在窗前没精打采地向外眺望,石头正坐在床头想自己的心思,迟司令踉踉跄跄地闯进门来,看样子人醉得不轻,一股酒气直冲鼻孔。他歪着嘴,呲着牙,坐在床头直甩脑袋。石头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吓得抱着膀子紧贴在墙角上。
“你……过来。”迟司令解下腰间的皮带,指着石头说。
石头面如土色,抽着鼻涕。
“你过不过来?”迟司揪起石头的脖领,把皮带塞向他手里。“去……揍于艾平。”
“啥?”
“要他承认……反对毛……主席。”
“我……我……”石头不接皮带,脸上带着惊异和犹豫不决的神情,以哀求的目光看着他摆手退去。
“他能……吃了你!”
迟司令一皮带抽翻石头,扔过皮带。石头抖抖地捡起皮带,歪着脑袋转过身子。我拧起眉头火冒三丈,心想你石头不也和我一样是专政的对象么,别人打我们还不够,你还要落井下石,雪上加霜!他见我怒目横眉,举起皮带又放下去。
“我叫你流……红鼻涕!”迟司令揪起他吼叫,“打他!”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了,石头当真抡起皮带朝我打来,皮带落在我的身上“噼噼啪啪”响成一片。我感到怒火迅速上升,浑身的血在一起往上涌,不躲闪,也不喊叫,一脸鄙夷地低声说:
“石头,我不会放过你。”
“打……你是贫下中农子弟……他是走资派狗崽子……表现好……提前放你。”
迟司令一屁股坐在床上,身子往后一仰,双臂抱在脑后靠住墙壁鼓励道。石头使出全力表现自己,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呼啸而下的皮带一下比一下重。我仿佛置身在一场噩梦里,既感震惊又觉愤怒,为了保护自己少受折磨,一个小小的孩子竟变得如此凶狠狰狞,真是太没道理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嘴里干得像火烧一样,迎着他大吼大叫道。
“差不多了,”迟司令命令石头住手,挪动一下靠在墙上的身子,点起一支烟卷醉醺醺地转向我。“你……审他。”
石头惊呆住了,两个膝盖都在哆嗦,他没想到迟司令还有这手坐山观虎斗,拿我们双方的痛苦助酒取乐。
“于艾平,捡起皮带。”迟司令跳下床,用脚尖勾起皮带。“你报复他。”
“不。”
“为啥?”
“你喝醉啦……”
“老子……让你尝尝喝多的滋味,你……打不打?”
我咬住嘴唇,无法回答,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一来更激怒了醉鬼,他拉长脸,抡起皮带劈头盖脸打来。如果说石头打我还能挺住,迟司令刚打几下我就挺不住了……好在他喝得太多,没一会儿就酒力发作呕吐起来,突然令人不可置信地耍够酒疯踢开屋门走了,使我最后一刻侥幸逃过一劫……小小的囚室里重归死一般的寂静,这寂静之中却蕴酿着一场更大的爆发。石头低头坐在另一张床上,匆匆投来紧张的一瞥,目光中既有恐惧又有乞求。我爬起来冲着石头吼道:“我说过不会放过你的!”石头赶快打来一盆水让我洗洗,一个劲儿解释说他是被逼得没有办法。那一时刻我真是失去了理智,压抑好久的愤怒一下子迸发,根本就不想听他的解释。我的瞳孔里燃烧着炽热的火焰,心里升起一股狂野的力量,满腔仇恨地渴望报复。这个时候,我只相信仇恨的力量,没有迟疑也没有仁慈,因为我是一个无辜者,被造反派用暴力非法拉来受尽折磨,早想有个机会发泄郁积的愤怒。我一个饿虎扑食扑倒石头,骑在他身上挥拳打去,说什么也得让他尝尝挨打的滋味。我疯狂地一拳一拳打下去,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打了多少拳,任他哭喊挣扎也不住手。我感到一种恶狠狠地痛快淋漓,为我的屈辱和自尊发泄出自己的全部不幸,直打得石头鼻孔蹿血,脸颊青肿,哼哼着哆嗦着缩成一团……
我们的日子是在车轱辘般的审讯,轮番毒打中度过的。
石头挺不住了,痛哭流涕地道出写反标的实情。
造反派弹冠相庆,终于挖出石头反革命的黑后台了。于是荒唐的年代产生荒唐的逻辑,荒唐的逻辑又演绎出荒唐的推理,他们对石头的交代材料掐头去尾,断章取义,声称红卫兵小将又取得反击“二月逆流”的重大成果。可怜石头的母亲仅因一句气话就被揪出来批倒斗臭,为救儿子母亲只得咬牙承担一切,多少次被人打得死去活来……但一个孩子还能做些什么,解释无用,反抗更糟,不管怎么说石头总算能回家了,只留下我一个人继续坐牢……石头临走的那天,我既羡慕又惭愧地看他收拾东西,觉得不应放弃最后这次求得谅解的机会,主动帮助他收拾起铺盖。“石头,你还恨我么……对不起。”我的脸上一阵发烧,诚恳地说。“不管你接不接受,我都向你道歉。”
“我也不好……”石头甩开我,把目光投向地面,用微弱的声音说。显然,他被我的话打动了。
“我不是人,比你大,却一点都不让你……”
“别说了……”
尽管现在木已成舟,再怎么说也于事无补,但我要说,是我有愧,欺负一个比我小得多的孩子。事隔这么多年,有些具体细节都记不清了,依然记得那次痛打石头的过程。我不想美化自己,总觉欠他的良心债,这里,我再一次向石头道歉,不知他能不能看到我这本用血泪写成的回忆录,原谅我的过去……下午,石头的父亲来接他了,脸色那么憔悴,眼神那么忧郁,不到十几天时间人竟苍老了许多。石叔叔还是没有进屋,只是接过儿子递来的铺盖卷,脸上充满无言的痛苦,用沙哑的声音说:“养你这个孩子,作孽呀!”他临离开前,转脸看了看我,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熟鸡蛋放在窗台上,就头也不回地领着石头走了……我趴在窗台上,久久地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泪水蓦地涌出眼眶。我突然觉得这潮湿闷热的墙壁都活动了,扭曲了,都一点点地变形向我压来……石头在的时候,我还没感觉到什么,甚至烦他相当可笑。我们相互揭发,相互指责,为彼此被出卖而愤怒,为挨打而哭泣。此刻回想起来我才明白那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因为我们有个风雨同舟的伴儿……
六、
屋内又空空落落,时间过得慢极了。
失望压倒了我,一个人感到茫然而又不幸,无畏的勇气已弃我而去,我变得懦弱和胆怯,害怕独自待在屋里,不敢想象如何熬过漫长的夜晚。过去母亲经常用这句话安慰自己:“天无绝人之路”。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咬牙坚持这么长时间,却一点没看出转机在哪里。难道真是一个人在最绝望的时候,希望就要来临了吗?我的心里开始隐隐刺痛,这疼痛慢慢升向喉咙,并在那里结成一块,随即化作眼泪。我趴在窗台上抽泣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出来。有人拍拍我的脑袋,我抬头一看,是邻居蒋叔叔站在窗外。
“艾平,我出差了,才知道。”蒋叔叔的下颚抽搐着,两道眉头皱成一条直线,他微微笑了笑,可这笑容还没来到嘴边就消失了。沉默一会儿,蒋叔叔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香瓜塞给我说。“你蒋姨都跟我说了,这是你吕大姨捎给你的……这帮混蛋,净他妈瞎胡闹,整个孩子算啥能耐……我去找学校革委会主任谈过,不管父母有什么问题,也不能关孩子……别哭了,跟我走。”
“哪儿去?蒋叔。”
“回家。”
“他们允许吗?”
蒋叔叔沉默了,他耸起肩膀叹了口气,卷起一支烟狠狠抽起来。
“那我不能连累你们……”我的喉咙突然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眼睛是干枯和火辣辣的,仿佛它们再也不会流泪水了。“蒋叔,你回去吧,告诉我妈……我挺好。”
蒋叔叔的嘴里吐出一团团烟雾,转过脸去闷闷地说:
“也好……我再去找找师兄弟,让他们也帮着呼吁呼吁……争取尽快放你出去。”
在这种场合,别说出面仗义直言管一个走资派狗崽子的闲事,就是敢背地里表示一下问候,说一句简单的话,递一个关切和可怜的目光,可能给你多大的安慰。蒋叔叔竟能来看我,安慰我,愿意主动出面为我说话,并在最困难的时候屡屡帮助我们,想来具有何等的勇气!用不着再说什么,我的心里升起一股暖流,早已感激不尽了,只是催促他快走,因为我们不能再说下去了,有人过来了……
蒋叔叔的安慰,使我长时间在黑暗的深渊里挣扎之后,看到一丝获救的亮光,希望又开始抬头,也许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事情快到尽头了。但关键时刻我却崩溃了,丢魂似的一心想回家,欲罢不能,连我的伙伴拉拉蛄也懒得答理。想起来就给它点东西吃,想不起来就饿着它,我想家想得快要发疯,哪有心思再理睬拉拉蛄!我累了,屈服了,原因很简单,一个孩子的承受力已达到极限,残酷的现实使我悟出母亲说得对,好汉不吃眼前亏,抗争只能遭至更大的皮肉之苦。我过去也知道母亲的话不无道理,只是不肯承认罢了,这些我都记得很清楚……迟司令再来时不用动刑我就认账,我端起屎盆子往自己的头顶上扣,一个劲儿顺杆往上爬:什么破坏复课闹革命,煽阴风,点邪火,干扰运动大方向;什么为父母翻案鸣冤叫屈,兴风作浪;什么篡改毛主席语录,攻击亲生事物革命委员会,对无产阶级专政不满……按照造反派的要求,除了‘反标’事件之外我统统照单全收。我在欺骗他们,也在欺骗我自己,陷入一种听任摆布的麻木状态之中,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了。迟司令见我的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把手深深地插进裤子口袋里,颇觉诧异:
“你以前为啥那么顽固?”
“想不通。”
“现在想通了?”
“是。”我垂下眼睛看着地上,“我现在才开始明白,自己过去多么愚蠢!”
“是吗,你小子脑袋开窍了……反标是不是你写的?”
“不是。”
“又不老实。”
“你要我胡说八道么?可以,但有条件,放我回家……”
“你要得到宽大处理,必须彻底交代问题,什么都不能隐瞒。”他作出个手势打断我的解释,眼睛里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鉴于你的认罪态度较好,我们可以研究研究你的要求,你等着校革委会的答复吧。”
造反派没再追究反标事件,只是要我在写好的一份材料上签字划押。那上面的字迹犹如一片小爬虫般咬啮着我的心,我连看都不愿再看一眼地伸出食指,蘸着红红的印泥摁上一个个清晰的手印。我没有仔细考虑后果,只是间或闪过一丝念头,他们会送我进市监狱么?转念一想管它呢,我的归宿已定,事情就是这样,只要允许我回家见母亲一眼,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况且他们能总结出的罪状不就是那几条么,转来绕去,反反复复,可能连他们都糊涂了,不知哪条是真哪条是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搞不大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条罪状,仅仅这些无限上纲的罪行已足够骇人听闻,若在今天起码得被枪毙好几次了!经过一系列残酷打击,我如同身处暴风眼之中获得相对的平静,尽管这种平静不过是表面的假像,仍能使我暂时忘却周围的一切……我焦躁地等待着答复,来回在屋里踱步消磨时间,翻来覆去的冥思苦想各种可能出去的办法,然而毫无结果,接踵而来的是心灰意冷,一筹莫展,只能等待造反派的决定。有时候脑子里也浮现达观的想法,无论怎么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是无能为力的,听其自然好了……
一天天过去,没有人来,时间仿佛停滞了,进入了永恒。这长时间的平静不仅没给紧绷的神经带来松驰,反而使它更加紧张起来。窗外是不变的墙壁,屋内是单调的家具,没有任何分散我注意力的东西,你周围都是同样的东西,始终都是这些东西。我觉得孤独、寂寞比饥饿还可怕,希望有人来,恨不得马上有人来,哪怕挨批挨斗也比现在的滋味好受些。我不断缩小步子,从一个斜角走到另一个斜角。从翻车轱辘把势、跳跃、大劈胯,到迈大步、中步、小步,再到碎步、弧步、鸭步,以后便是用足尖,用脚跟,或一只脚抵着另一只脚移动。最后并起双脚,挺直膝盖一点点蹦……短短的几天内,我把一个孩子所能想到的走姿都试验过了,两只鞋子全磨出了窟窿,索性光着脚丫儿走来走去。无论采用哪种形式,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精确地量出两个斜角之间的距离,从不可能碰到墙角。我把全部意念都集中在脚下,以抵抗刺骨铭心的寂寞和孤独,直到走得晕头涨脑,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去……
我不明白,造反派为什么不许我学习?要是有本书读就好了。最好是小说,我可以暂时忘却现实的苦难,但这无疑是白日做梦。改革开放后,封闭的中国敞开门户,大量世界名著引进国内,我曾读过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中篇小说《象棋的故事》,振聋发聩。故事大意是,德国纳粹党徒拘捕了B博士,企图从他身上挖出奥地利皇室隐藏的财产。德国人逼供的手段极端恶毒,不是通过严刑拷打从人的外部施加压力,而是从内部施加压力迫使囚徒开口。他们单独囚禁起B博士,封闭任何外界的消息,使他完全处于真空之中,以摧毁一个人的灵魂和意志。最后,B博士终于自己垮掉,陷入疯狂的状态之中……茨威格以沉痛和愤怒的笔调,诉说了一个心灵和才智遭到摧残的人的经历。我不得不佩服造反派的高超之处,他们对我的摧残无师自通,与纳粹不谋而合,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糖厂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里又播出北京传来的新生事物要把全国都办成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全厂职工、干部、学生、家属半夜三更爬起来,聚在俱乐部门前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庆祝毛主席发表的最高指示:“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俱乐部门前的篮球场上热闹非凡,大人孩子们又跳起不伦不类的忠字舞,大喇叭通宵达旦播放着革命歌曲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
敬爱的毛主席,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您讲,
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
之后,男女老少排成大队,擎着毛主席画像,打着红旗,举着火把,放着鞭炮,一路高呼着口号绕家属区游行一圈,把毛泽东思想送到千家万户。不管愿不愿意,所有的职工家属都必须彻夜不眠狂欢到天亮,已示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人人都惧怕被认为是运动中的落后分子,努力使自己成为文化大革命的急先锋。因为阶级斗争的显微镜无处不在,随时都可能将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夸大,稍不留神儿一个好端端的人就会变成牛鬼蛇神。从此以后白土地人都形成习惯,不管多晚,只要毛主席一发表最新指示,大院里的住户都得出来欢腾一夜,仿佛这都是他们应尽的义务。大喇叭里不断播出齐齐哈尔市的新气象,整个世界都在摆脱旧的束缚,各个机关、厂矿、学校、公社都闻风而动,紧跟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办起各种各样的学习班,举办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讲用会”。就像一股热浪流遍了全社会,好处层出不穷,效果立竿见影。例如,某工厂几天内完成一个月生产计划;某机关又揪出一大批漏网走资派;某校革命小将走上街头捣毁几家产生资本主义萌芽的黑市场;某机构强令医院、街道,老字号的店铺改名,由原来的封、资、修的名字改为响当当的无产阶级的名字。什么“反帝医院”,“防修大道”,“永红商店”,“红太阳浴池”……
我整天竖着耳朵听大喇叭里的消息。
扩音器一直在雷鸣般地胡乱叫嚷,发出嗡嗡的回声。最让我佩服的是其中一条新闻,一个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典型在讲用会上激动起来,当场将毛主席像章别在自己的胸脯上,说这样他就和毛主席贴得更近了。我不敢想象这个典型晚上睡觉怎么办?别针长在肉里怎么办?他真能一辈子戴着像章生活么?不过过一会儿我就忘了,不再费脑筋想这件事。也许造反派认为我已没什么油水可榨,放任自流了,迟司令他们一连好些日子都没露面。但我确信传达室的值班阿姨是受命监视我的,她每天都借送饭和打扫卫生之机闯进来,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没发现什么情况后绷着脸离去,动作非常僵硬,一句话都不和我讲。我仍然每天都比量着门框画上一条道道,门框上的道道排起长长的一溜,算起来自己已经被关进来55天了。
母亲啊母亲,你为什么还不救你的儿子出去?我苦苦地想着。
我的母亲比花岗岩还要坚强,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打击,付出多大的代价,她都叮嘱自己不能垮掉。因为她曾经是一名战士,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勇敢地面对生活,用坚韧的精神去抵抗可能遇到的困难,即使发现失败不可避免也要继续战斗下去。事隔40年我才懂得,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压力超过一个人所能承受的范围,他就会立刻调动起潜在的力量,用超凡的勇气迎接挑战……为了孩子,我的母亲早已做好应付最坏情况的准备,她必须挣扎着活下去,为我们承担一切痛苦。在我被关进特殊监狱的55天以来,母亲从没有放弃救我出去的努力,说什么也要夺回自己的儿子。不言而喻,对一个寡妇来说,儿子差不多是母亲生活的全部内容,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孩子,她就无法继续支撑着活下去。母亲每天都拖着衰弱的身体找造反派头头要人,求军代表出面放人,呼吁全厂职工支持她的正义要求。
母亲找到造反派头头,多半结果是挨一顿惩罚,母亲找到学校军代表,他说除非有上级的指示,否则无权放人。母亲找到厂军代表,厂军代表又推托他不了解具体情况,要她去找厂革委会。厂革委会踢皮球说具体问题具体单位解决,再次把母亲支回学校革委会。母亲反反复复在各个机构中奔走呼吁,每次她都像对一堵墙或一棵树说话,都是徒劳而返。母亲的心在流血,眼在流泪,茶饭不思,神情恍惚。离开儿子的生活她不仅不能想象,一秒钟也受不了,这种痛苦是旁人远远无法理解的,但是她的儿子却被造反派抓走,不在自己的身边……每天,她都站在院门口,风雨无阻,望眼欲穿。一遍遍呼唤着我的名字,企求以母爱感动天地,感动神明,拯救儿子早早脱离苦海。在我一切都供认不讳,造反派仍不放我的时候,母亲堵住躲着不见她的学校军代表,“扑通”一下双膝跪下。心中的痛苦溢于言表,她忍住悲痛乞求道:“求求你,放于艾平回家……他还是个孩子。”“起来,孙志刚。”军代表坐在办公桌前,胳膊肘拄住桌面,极力摆出副威严的架势不为所动。
“你答应我……放我的孩子回家。”母亲抬起头来泪流满面,那是一个受尽折磨的灵魂的抽泣,就是铁石心肠也会为之感动。
“你干什么……起来。”军代表拍案而起,露出半是惊诧,半是轻蔑的表情,想借机金蝉脱壳溜之大吉。“别跟我胡搅蛮缠,我要去参加个会议……”
“今个儿,你不放我儿子,我就不放你走……”母亲愤怒的不能自己,跟着跳起来挡住去路,同样“啪啪”地拍起桌子。“你们不要逼人太甚……党和国家要你‘支左’,你连个孩子都保护不了,像个当兵的样么。恶善到头终有报,将来就不怕受到良心谴责?”
“你好大胆,敢威胁解放军……别忘了,你是走资派!”
“我是走资派……可我当兵时你还穿开裆裤呢……你跟我走,我以一个老兵的名义去见你们首长……”
军代表一听母亲要找他部队领导,怕上面怪罪下来影响前程,乖乖地坐下半个屁股妥协了:
“咱们坐下来谈好不好……我劝你还是去找校革委会主任,他同意我没意见。”
“你还想骗我?”母亲因他的许诺而领我陷入虎口,不敢相信他了。
“这是‘支左’的工作,我也是没有办法……好吧,我以军人的名义保证。”军代表的脸颊抽搐了一下,表情很痛苦地说。他这回可算领教一个老兵的厉害,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
母亲在尽最大的努力,坚持不懈地从斗争中求生存,她接连几次去找校革委会主任白脸狼,他都毫无恻隐之心,非但不讲道理,还命令红卫兵赶她出去。走投无路的母亲忍无可忍,下定决心铤而走险……天擦黑的时候,母亲把散乱的头发往后拢了拢,戴好女工帽,毅然从碗架上拿出菜刀揣在怀里,跑到白脸狼家再一次请求他放人。白脸狼的老婆在院门口堵住母亲,没鼻子没脸地呵斥道:
“有事到办公室谈,到家找啥?”
“让他出来!”
见母亲的口气不容置疑,白脸狼的老只得返回屋里叫她的丈夫。母亲抽起一支烟,竭力保持冷静耐心地等待着。尽管女人是柔弱的,但母亲的心却是坚强的,在强大的母爱的作用下,再脆弱的母亲也会变得无比强大。现在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支持着母亲,因为这样的举动平时她可是连想都不敢想象的,既然她已经做出决定,就再没有什么可怕的和丧失的了。我确信要是白脸狼不出来,她会在他家门口等他一辈子。母亲一连抽完两支烟,白脸狼才披着衣裳慢腾腾地走了出来,他的脸上露出明显的不快,抱着胳膊用身子挡住门口,压根儿也没有让母亲进屋坐的意思。天完全黑暗下来,隔壁的院里没有人,偌大的院落里就他们两个人对峙着,周围一片静寂,这正是母亲求之不得的时机。白脸狼不耐烦地耸着肩膀,跺着脚,以此给母亲一个“下马威”:
“什么事?”
“放我儿子……”
“他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群众专政对象!”
白脸狼皱起眉头,粗暴地打断母亲转身就走。“站住。”
母亲厉声喝道,冷笑了一下,抢上一步揪住他的脖领。白脸狼气得脸色铁青,嘴巴都快咧到腮帮上,鼻子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步步后退挣脱着母亲的手,他哼哼唧唧地说:
“我要休息了……你找军代表去!”
“他同意了。”
“那也得看广大造反派答不答应。”
“我现在问你哪。”
“孙志刚,你想干什么?”白脸狼的口气显然有些色厉内荏,全身很不自然地挺直着,一面恶狠狠地看着母亲。“造反派还怕走资派……”
“少废话,你放不放人?”
“我要是……不答应呢?”
母亲猛地从怀里抽出菜刀,手腕一翻,锋利的刀刃顶上对方的喉咙,动作之快犹如闪电,一下叫白脸狼猝不及防,将他逼在院墙根下无路可退。母亲的怒火在燃烧,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凛然,压底声音道:
“你知道我亲手打死过鬼子吧?”。
“你、你别……什么都好商量,”白脸狼顿时被吓傻了,身子向后仰去,似乎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竭力挣扎。但内心的怯弱已明明白白流露到脸上,他下巴的肌肉一个劲儿抽动着,瞪大眼睛连连摆手。“我……答应,我答应……”
“你要敢再骗我,咱们就走着瞧……别忘了,你也有老婆孩子……”我的母亲就是要对方明白,一个为救孩子的女人无所畏惧。
后来母亲对我回忆说,当时她的心里也暗暗捏了把汗,既怕有人来碰上,又担心白脸狼报告厂革委会,那就会不但报复她,同时还要延长关我的时间。但是母亲正确判断出白脸狼的心理弱点,他没有胆量拼命,也没有胆量声张。如果一旦声张出去,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整天耀武扬威,专横拔扈……可是当一个走资派、特别是一个女人拔刀相见时却变成软柿子,还不叫人笑掉大牙!白脸狼是只纸老虎,真怕母亲拼掉他全家人,只得咬碎了牙齿往肚子咽,等待时机报复我们。这一次面对面、真刀真枪的较量,致使白脸狼威风扫地,彻底地败下阵来,他到底也没敢向厂里吐露母亲持刀闯进他家的情况。
第二天,军代表对他说;“厂里职工反映大,再关于艾平就不好说了,是否考虑放人。”白脸狼正好借坡下驴,彼此心照不宣,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冠冕堂皇地以校革委会的名义通知迟司令放我回家了。
一系列的批斗审讯之后,我已被非法关押58个日日夜夜。
8月初的一个早晨,我目光呆滞地躺在床上,注视着天花板。尽管是清晨,空气显得又压抑又闷热,预示着将有一个赤日炎炎的中午来临。没有一点令人鼓舞的迹象,我都快被关傻了,身心交瘁,再次达到崩溃的边缘……能与同情你的人交谈是值得欣慰的事情,可人往往这样,没有希望也不会有绝望。假如那天蒋叔叔没透露可能放我的信息,心里重新燃烧起希望,此刻也不会绝望得无可复加,以至达到不能自已的程度。长此以往,我感到自己不再是个活人,而是一具没有思想的躯壳,落入混混沌沌的虚空之中,无着无落。我极度绝望地问自己:“他们还需要什么,为什么还不放我,难道要关我一辈子?”我不敢想下去,毕竟还有一线希望支撑我的生命,现在还能忍受下去,可以不去想它。走廊里空空荡荡,寂静无声,单身职工还没到下班,还得过半小时才能热闹起来。而每天这个时候是姐姐妹妹来送饭的时间,她们不愿意碰见熟人,大都提前来送饭,我能准确地摸出她俩的规律。走廊大门响了,我一骨碌从床上翻下,趴在门前倾听外面的动静,想趁机向姐姐打听一下家里的情况,哪怕说一句话也好,一天到晚孑然一身人都快闷死啦!
“阿姨,你让我见见他吧。”是姐姐来送饭了,她在央求值班阿姨放她进来。
“不行。”对方冷冷道。
“给他换换衣服,马上就走。”
“学校革委会不许他和家人见面。”
“求求你啦……我妈都快想疯我弟了。”
“哎,你这闺女,怎么硬往里闯!”
我推开门,见值班阿姨正拉住姐姐撵她回去。
“姐姐”我大喊。
“弟”姐姐挣脱着阿姨,提高嗓门。
“我想妈!”
“我跟你说……”
我的眼睛被泪水蒙住了,稍稍一动,泪水就会从眼中奔涌而出。可是姐姐突然间不吭声了,眼睛瞪得老大,暗暗摆手示意我赶快进屋,她的身后走来迟司令和哼哈二将,我不敢再问什么,似惊弓之鸟闪进屋里躺下。造反派跟着走了进来,他们的脸上都挂着阴云,好像极不情愿地来应付公事。迟司令命令我站起来,我紧张地站起注视着他,浑身打颤,以为他碰见我和家人说话又要严惩不殆……我搜肠刮肚地琢磨如何应付了事,但他们没带钢丝鞭和三角带,连平常打人最方便的腰带也没扎,看样子不是来过堂的。迟司令坐在床边上,嘴角露出冰冷的微笑,漫不经心地问我:
“于艾平,想回家么?”
一阵难堪地沉默。
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怕他们用这个问题诱惑我,又搞什么鬼把戏,紧闭嘴唇一句话也不说。我准备应付最坏的结果,深陷在一片动荡不安的朦胧之中。在那里,迟司令等人的脸都融化在一起,我感到周围是荒凉的、沉默的中间地带,只能不确切地分辨出造反派们凶狠的声音。我的脑子在极度的惊恐中旋转起来,现在除了恐惧,那种迅速流遍全身的恐惧,再没有别的东西要顾及的了。小不点脸色一沉,不耐烦地问:“想不想?”我下意识地点头,这是找碴的序曲,下一步要动武了。你说话不对,不说话也不对。没有刑具还有拳脚呢,可他们没有动。
“我们要你说话哪。”迟司令强调道。
“想。”
我蠕动着嘴唇,嗓音发颤,尽可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不去激怒他,只是重复着他的话。
“鉴于你揭发狗爹狗妈,我们决定宽大为怀……”他的目光直视着我,哼了一声,像猫玩味着利爪之间的老鼠。
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几乎要跳出嗓眼,他们折磨我近两个月,十有八九要给我盖棺定论了,这是否意味着我能回家?
“你可以回家……不过要继续反省自己的罪行,接受革命师生的批斗,争取脱胎变骨重新做人。”
“就……走……么?”
我垂下目光,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问。思绪急剧地活动着,如同骑在了令人目眩的木马上,在急速的旋转中猛然停下来,一下子将我抛出可怕的圆圈之外。我不能直视探询他们,否则哪个家伙心血来潮完全可能变卦,不动声色是明智之举。长时间的折磨令一个孩子学会自制,为了安全最好装聋作哑,再说别的话也没有用。
“低头,别动。”迟司令停了停,见我没有明显的反应,装腔作势地提高嗓门。“下午播出最新指示,学习完再走。”
我猜测得没错,他们确实放我回家了,血脉在激烈涌动,太阳穴在打鼓,耳朵眼里尖叫起来,以至迟司令后面说得那么多禁令听起来都断断续续的。什么党的政策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你已经和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背道而驰,通过革命师生的教育帮助思想意识上有悔改之意……校革委会把你和你的反动家庭区别对待,回去后认真劳动改造……不许擅自走出大院一步……随时接受校革委会的传讯……出路只有一条,低头认罪迷途知返。
我漠然听着,对他的每一句话都强烈地抵触,抬起头来瞪他们一眼,没经允许就一屁股坐在条凳上。他们堂而皇之地教训我一顿,已没有兴趣再谈下去,走了。我回顾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扳起手指数着被关进来的日子,内心产生了一种极端愤怒和嫌恶的感觉。这是什么逻辑,你被揪出来肯定屁股不干净,有屎,犯过这样那样的罪行。造反派永远有理,抓你有理放你同样有理。我,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小小年纪何罪之有?仅仅因为走资派的子弟就横遭株连,打入另册沦为贱民,受人歧视不说,还凭白无故被关押了59天,饱尝非人的毒刑拷打,丢尽人格和尊严。明明是冤假错案,临放人时非但没表示一点歉意,反倒留下一条尾巴,使我一朝成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永远也掀不掉背上的黑锅,还要继续忍受折磨,随时接受揪斗。我没罪,你们才是历史的罪人!
我张大嘴巴深深呼吸,极力克制着愤怒和厌恶。
对面锅炉房的鼓风机又“嗡嗡”响了,我注视着窗外每天都看多少遍的墙壁,和那个堆满炉灰的垃圾堆,一阵风儿吹来,满过道乌烟瘴气。我发现单调的墙壁上起了变化,不知什么时候刷上两条刺眼的标语:一条是:“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另一条是:“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我掐了一把麻木的脸颊,有疼痛的感觉,不是梦,但也不清醒,介于似梦非梦之间。时间过得真慢,我走进盥洗室里,将头俯在水池子上,拧开水龙头用水冲刷自己的脑袋,使理智恢复正常,相信这不是头脑发昏。我回到屋里推开窗扇,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天边风起云涌,一场大雨正从远处赶来,连风都是湿漉漉的。我转过身来背靠着窗台,逐一审视住了这么长时间的牢房,还是那两张床,一个条凳,一个红颜色的塑料桶。靠厕所的那面潮湿的墙壁,印着曲曲弯弯图形的灰色水痕……看着看着,那些水痕的图形都变了,变成猩红的血,白花花的脑浆,黏糊糊的呕吐物……在以后的年月里,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都能在记忆里,在噩梦中,一次又一次地看见这间小屋,感到被关进里面的绝望和沮丧,眼泪顺着两颊流了下来。我久久地看着他,看着另一个悲惨的我自己,看到一个瘦骨伶仃的小男孩所受的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磨难他一次次被毒打,一次次惨叫,一次次翻滚,一次次装死……他戴高帽,挂牌子,穿厚衣裳,上厕所蹲着,吃止痛片……能活下来就是一个天大的奇迹!突然有一天,我对自己大吃一惊,我怎么能够如此长期地自己欺骗自己?从不懂得像父亲那样反抗,而是一味地委屈求全逆来顺受,但愿明天的状况有所改善……同时,我也为自己感到深深的屈辱,在这个混乱的世道上我是一个那么弱小的孩子,竟没有丝毫的能力进行反击……痛定思痛,我不敢再回忆,不愿再思考,心剧烈地颤抖着,一下子蹲下身去抱住自己的脑袋,被巨大的愤怒和无尽的悲哀淹没了!
脚底下响起悉悉索索声。
我放下手掌,看到我的伙伴拉拉蛄爬到脚边,爬上我的脚面。这些日子我没心没肝,有时候竟忘记给它吃的东西,它瘦了,拖着的大肚子明显地干瘪了许多,触角无力地耷拉下来……有那么几次我曾想把它放出去,又犹犹豫豫打消念头。因为我太孤独了,需要有个伙伴陪我一起蹲监狱,一直没放它出去。我蹲下身子,伸出手捏起拉拉蛄的翅膀,让它所有的腿在空中划动,这才第一次发现,它有环节的腹部是灰暗色的,脑袋和脊背却是黄褐色的。我转向窗口,将中午吃剩的一块大饼子放在手心,双手捧着我的伙伴,看它贪婪地吃着食物,低低地说:“谢谢你,我是个坏孩子,本来应该叫你早点返回自然,可是我没有,连累你也坐了那么长时间的牢房……要下雨了,快吃吧,吃饱了,我还你自由……”我把拉拉蛄轻轻放在窗台上,“走吧,走吧,我的伙伴,我们都要回家了……”它跟我熟了,产生深深的眷恋之情,和我依依难舍,反倒想往窗里飞,我不得不抓住它抛向外面的空中。我的伙伴飞落地上,抬起尖尖的脑袋朝我眺望。我探出脑袋朝它摆手,将剩下的那小块大饼子扔过去,撵它离开。老半天,拉拉蛄才不情愿地迈开细腿,拖着鼓鼓的肚子爬进锅炉房旁的垃圾堆里去了。
送走拉拉蛄,我觉得屋里更加空空荡荡,天阴沉得更加厉害,一阵狂风刮过,吹得窗扇“咣当当”响,远处亮起隐隐的闪电。我刚关死窗户,稀疏的雨点便打在玻璃上了。我用凉席卷起毛巾被和枕头,收拾起大茶缸,挪到里边的那张床去,因为玻璃已被淘气鬼们打碎好几块,雨点吹进屋里,飘飘洒洒。枕套里滑出一个小瓶,我拿起一看是母亲给的止痛片,蓦地想起刚进来那阵子打碎的小瓶,一阵心酸,一阵愤慨,可见造反派有多么凶狠,隔着裤袋连小瓶都打得粉碎,不知我的血肉之躯是怎么挺过来的。我攥着药瓶呆呆地坐着,盼着天快快黑下来回家,母亲是不是也得到放我的消息,正在家里望眼欲穿?或者在风雨中苦苦期待着,盼我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面前……雨越下越大,天阴得跟夜晚一样。回家的愿望从没有此刻这样急迫,我觉得这段等待的时间那么漫长,世界凝固了,地球不再转动,时间永远停止在傍晚。外面雷声“轰隆隆”地炸响,闪电银蛇般在云层中窜来窜去,大树在狂风暴雨中左摇右摆发出骇人的呼啸声,雨点打在玻璃上溅起一片水沫。我再也坐不住了,霍地起身,纵然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走,一分一秒也不能再耽误了。我经过几分钟的考虑不再犹豫,夹起铺盖卷,披上大衣,拿起大茶缸、脸盆,不顾一切地拉开屋门走出门外。当我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屋内,不知为什么,满眼都是止不住的泪水,满脸都是横流的泪水,汹涌澎湃……我抹了把眼泪,扣死门锁,穿过幽暗的长长的走廊,迎着暴风雨推开大门。一阵猛烈的风雨袭来,我不由向后闪了闪身子。传达室的值班阿姨可能得到通知,听到大门响声探出脑袋,破天荒地露出笑脸和蔼地说:
“我这有伞,孩子,你打着走吧。”
“谢谢,不用了。”
我头也没回地,走出门外,走下台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解脱……
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又播出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伟大的政治变革,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阶级斗争的继续,是共产党反对国民党的阶级斗争的继续。”因为是大雨天,没有人出来欢庆广播里发表的最新指示。造反派们都躲在家里避雨,收听“两报一刊”发表的进一步深入开展文化大革命的文章。这无疑预示着中国的老百姓,红色狂飙又要更猛烈地席卷九百六十万神洲大地了。
别了,特殊监狱!
我走出牢笼,走进暴风骤雨中。
我自由了吗?回答是肯定的,没有。我是一个无辜者,一个阶级斗争的牺牲品,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犹如无形的牢笼时刻跟随着我,形影不离。漫长的苦难仅仅是开始,凶险的历程像夏天变换无常的暴风雨一样,一阵接着一阵,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正在未来等待着我们一家人呢……
(上卷完)
后记
10年前,日本著名诗人今十和典先生来我家作客,他是位研究汉语的“中国通”。席间,我谈了童年时期的苦难历程。
10年前,日本著名诗人今十和典先生来我家作客,他是位研究汉语的“中国通”。席间,我谈了童年时期的苦难历程。
他不无诧异地说,你们身受其害,为什么不写文化大革命,倒是外国的作家、学者,经常跑到中国来研究它、写它?纳粹德国迫害犹太人6年时间,整个世界写了50多年,仍旧不断有人反思这段历史。你们的“文革”进行整整10年,至今极少有人染指这个题材。我真感到不可思议,如果有人把这段历史真实地再现出来,不仅仅对中国,而且对世界,乃至整个人类都贡献巨大,功德无量。
朋友的话振聋发聩,令我久久深思。
我想起我的父辈,那些10年浩劫中侥幸活过来的叔叔阿姨们,见到寄予厚望的我,经常念叨:
“艾平,你写写文化大革命吧,替我们吐吐苦水,死也能闭上眼睛!”“快点动笔吧,要不我们就看不见啦……”
我曾经拿起过笔,写一段时间又觉重似千钧,搁下了,以后怎么都写不下去。往事不堪回首,回忆引起我灵魂的战栗,眼前又浮现出那苦涩的历史背影。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吸的香烟和流的眼泪竟比写的字数多……40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当年的巨痛已变成隐隐的沉痛,好比一个人伤口差不多痊愈,又要揭开伤疤,身上流血,心里流血,他能不痛么?痛定思痛,我企盼着别人能了却大家的夙愿,完成这项艰难而苦涩的使命。是不是我的同行们也和我一样?人人都有一本血泪账,都不愿再把自己的伤疤撕裂给人家看,都在以极大的耐心期待着别人写……逝者如斯,我的白发苍苍的叔叔阿姨们,望眼欲穿,却没见我写出他们的心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老一辈大都抱憾做古见马克思了。几次拿起笔来又放下,字字血,声声泪,我写不下去,写不下去,尽管我绝对愧对先辈的在天之灵!
不少青年人疑疑惑惑:“文化大革命真那么残酷么?那么你们为什么不反抗?法律是干什么的,谁都可以正当防卫嘛!再说大家一起抵制,毛泽东就搞不起来运动了,还是你们甘心做奴隶……”在他们的眼里,“文革”是个年代久远的笑话,而我们都是被政治愚弄的玩偶,受苦受难活该倒霉!每每这个时候,我欲哭无泪,因为仅凭“浩劫”这个词是无法解释那个疯狂的年代,再现那场登峰造极的造神闹剧的。你不知道,当时要敢说一句真话,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你。这一群众性的疯狂情绪极具传染性,残暴的统治永远跟一切智力与精神上的发展处于敌对状态,被奴役者的愚昧和粗野则是对奴役者政权最好的支持,其结果必然导致国民素质的整体下降,中华民族的前途也就岌岌可危了。当我听见大街小巷到处播放着“文革”的歌曲,脑袋里就忽悠一下,周身颤抖,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退回到那没有法制,没有人身保障的人类历史的黑夜里了?
关于文化大革命,众所周知,中国共产党早就作出全面否定的结论,我不想再重复了。我强调的是,“文革”的阴魂至今未散,“文革”的温床比比皆是。不少身上有“造反派脾气”的人多次放出口风:“再来一次‘文革’闹起来的人更多,还不把他们都砸成碎片!”我听了不寒而栗,毛骨耸然。巴金老前辈居安思危,曾痛心疾首地呼吁建立一座“文革”纪念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建立了那么多这样那样的纪念馆,却至今也没有一个人响应巴老的号召,为“文革”竖起一根历史的耻辱柱?
我常常想,我所经历的残暴、丑恶太多太多,满目都是赤裸的血腥,满耳都是恶毒的斥骂,满心都是屈辱和悲愤,现在想起来仍然让我感到厌恶和羞愧。生活在今天的孩子们简直不能想象,一个有着5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怎么能会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文化大革命,有如天方夜谭。然而,这一切都是我的生活中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我想我是不是不应该把我的故事告诉孩子们,玷污他们纯洁的心灵?或者我写出这些事实是不是也过于丑陋了……后来我否定了自己的疑惑,我要写,我要真实地写,我要毫无保留地写。我要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让孩子牢记我们的民族是如何的苦难深重,善良和正义是的如何屈服于邪恶,人性和灵魂是如何被扭曲的!
正如某些环保人士奔走呼吁的那样,我们不要再毁坏大自然,进行慢性自杀了,给儿孙们留条生路吧!我现在呼唤心灵的环境保护,决非杞人忧天,危言耸听。因为一个民族要保持健康的持续发展,必须有更高的个体素质,更需要一种居安思危的远瞻能力。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历史的经验和教训,就无法判断自己发展前进的航程,陷入盲目和没有前途的迷雾之中。而狂热的时代其实最为脆弱,即使现在看起来一帆风顺,一经风浪完全可能重蹈覆辙。关于“文革”,对于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和未来将会发生多大的影响,具有多大的决定力?这是一个非常巨大复杂的反思工程,很难在短时间内得出结论。但一个国家和时代的文化敏感带集中在思考的层面上,那她的振兴就有希望了。我以为,在我们的时代被破坏的信誉,完全可以通过悔过得到恢复,人类通往自我完善的道路就是通往真理的道路。
于是我再一次拿起笔,我要把亲身经历再现出来,让我的孩子犹如身临其境,切实感受到什么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什么是空前绝后的民族大灾难。昨天的人无法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今天的人却能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如果明天的人忘记昨天发生的事情,这对所有的人都无疑是灾难。我想,那年我13岁,是最后一批亲身经历“文革”运动的人,如果我们这一代人再没有勇气把它表现出来,后人就只能仅凭资料了解那段历史了。我义不容辞。尽管我每写出一段都以泪洗面,一支接一支吸烟,直吸得嘴唇麻木,胸口胀痛,像得了一场大病。我身心交瘁,眼泡总是红肿的,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常常趴在写字台前抽泣不已,如注的泪水不觉间模糊稿纸……但我还是鼓励自己坚持住,咬紧牙关坚持住,坚持就是胜利。
《圣经》上有一句话说:“原谅吧,因为他们不明白。”有一点我郑重声明,我不想报复任何迫害过我们的人,我早已原谅他们,况且冤怨相报何时了。我觉得这些人活得可悲可怜可叹,将一辈子受到良心的谴责和折磨,不单单我,大家都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反躬自省,迁善改过。我之所以透露出某些人的真名真姓,是因为我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生活,不管是谁都没有权力隐瞒历史,伪造历史,应该为中国的明天负责,为历史和后代负责。我可不可以这样说,我们那时的悲哀,是国家的悲哀,是民族的悲哀,是人类的悲哀,是历史的悲哀。但愿这个世界上从此再没有悲哀,从此充满宽容、理解和爱。
原谅,但不能忘记。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于艾平
2007年3月1日6稿于北京
, , 使你写的反标?”
2007年3月1日6稿于北京
“这……这……”石头抬起眼睛,立刻又低下去,他急出一头汗珠,怎么也回答不出来。
两个红卫兵从地上拽起我,命令我再次撅在一旁。白脸狼很想把小鱼串在大串上,使挖出这一反标案件成为反击“二月逆流”的重大成果,接着一只手放在石头的下巴底下,托起他的脸追问:
“是不是学校‘二月逆流’反党集团指使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嚷成一片:
“是不是?”
“不是。”石头仍不顺着白脸狼的杆往上爬。
“那谁指使你干的?”
“不知道……”
时间痛苦地熬下去,不知这种马拉松式的批斗会还要进行多长时间?头顶上的云块迅速移动着,天越来越阴暗,空气越来越闷热。我的脸上汗流如注,衣服的后背斑斑点点浸透过来,手心都攥出汗水。我精疲力竭,左右脚倒换了一阵,两腿发抖,干渴的喉咙渴望着喝水,只得采取措施上厕所,想借拉屎的机会歇息一下(上厕所和吃止痛片都是我对付造反派的“黑色幽默”,是应该推广到走资派当中去的典型经验)。俱乐部走廊的屋顶很高,屋里阴凉,再加上过堂风从后面一直吹到前面,在篮球场上陪斗了老长时间之后的人感觉特别凉爽。我在厕所里蹲了近一个小时,直蹲得双腿麻木也不出来,只是起身活动一下,活动够了再蹲下来。
“你他妈掉进茅坑里啦!”外面押我来的红卫兵不高兴了。
“我肚子疼……拉稀。”我支吾道。
“还有完没完?”
我知道他们是瘸子打猎坐着喊,谁都不肯进来闻臭味。估计大会开得差不多了,我也休息够了,这才提上裤子磨磨蹭蹭走出厕所。可是天啊,白脸狼还在提示石头,要他供出是学校走资派指使他写的反标。偏偏五尺之童思想简单,怎么启发和暗示都不明白,也不懂得什么上纲上线,没有就是没有。一方反复提示,一方反复说不知道,双方来来回回拉锯,没完没了。在一片愤怒的口号声浪中,我的听觉都累迟钝了,脑子已经麻木,两条腿也是这样,想动都不能动……幸亏老天爷帮个大忙,低低的云大块大块地跟着风到处乱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气,天空黑得肿胀起来,头顶的惊雷“轰隆隆”滚过,耀眼的闪电一个紧跟一个。片刻之间整个天空像打开了闸门,瓢泼大雨直泻而下,阵阵狂风把大雨织成一片片雨幕,噼哩啪啦地贴地而来,豆大的雨点打在坚硬的水泥场上如沸腾一般……孩子们顾不得再开会了,全都闹哄哄地搬起椅子,像一群没头没脑的鸭子一样跑向教室避雨。
没用白脸狼宣布散会,大家就自动解散了。
红卫兵的暴力在不断升级,气氛变得更加严酷。
造反派天天来审问石头,每次审问我都呈“喷气”式飞机状撅在一旁陪斗。审讯极其乏味,无论迟司令他们怎么逼供,石头还是挖不出思想深处的反动根源。我在旁边大致听出他写反标的动机,其实是一个堪称国际级的玩笑,动机再好笑不过了,造反派想小题大做,纯属无聊透顶之举。事情是这样的:有几个“刺头”孩子欺负石头,一不高兴时就打他三拳两脚出气。石头报告老师说那几个孩子欺负他,老师没看见当然不能批评人家。石头的母亲生老师的气,愤愤地说:“老师干屁吃的,凭啥不管,他不是不管么,写个反标看看他管不管!”石头他妈明明是顺嘴说的气话,没想到小孩子却记在心中,当真写出“打倒毛主席”……尽管石头每次都饱尝毒打,却不敢供出母亲,所以造反派一深挖细究,石头就吭吭哧哧,吞吞吐吐。
我的囚室由冷冷清清到热闹非凡,简直像俱乐部。
每天,小小的囚室都进进出出各式各样的红卫兵、红小兵,好像他们都失去理智变成野兽,围着我们不停地叫骂,起哄。学生们本来就生活单调,没有娱乐活动,所以一放学就聚集在窗前逗弄我们取乐。有一群淘气包一到中午就趴在窗台前,用手作出两只猪耳朵,一边扇来扇去一边喊着顺口溜:
小石头,于艾平,
要你革命你反动。
不要脸,不要腚,
操你八辈野祖宗……
你要是伸出拳头想吓开他们,孩子们就往后退却两步,然后便朝我们大吐口水。你要是关死窗子不予理睬,他们便越发得意起来,肆无忌惮地用石块打碎玻璃。我没有办法,只好置之不理,自己生闷气……除非有红卫兵照他们的屁股踢上两脚,臭骂一顿,小淘气包们才骂骂咧咧地散伙……要说我们的囚室变成俱乐部一点都不夸张,学校不上文化课,只上阶级斗争课,那是需要斗争对象有的放矢的,否则干巴巴地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英雄怎么能有用武之地?于是我和石头就成为阶级斗争的活靶子,只要谁觉得没意思都可以跑来斗争我们玩,找点乐子。我的小小囚室天下三分,上午是红小兵的天下,下午是红卫兵的天下,晚上是革委会的天下。一时间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造反派,不管萝卜大葱还是蒜瓣,都有权来对我们实施“车轮战术”,使你得不到半点安宁。红小兵们没有斗争经验,大多是人云亦云,狐假虎威,他们模仿着从大人那学来的套路,批斗石头时一定要我撅在一旁陪斗。我很快发现除了听之外我不需要说什么,小孩们也根本不讲策略,净问些听风就是雨的事情,可见他们总有个娱乐的场所了。我奇怪低年级孩子好的东西没学多少,却全盘继承下大人的脏话、下流话,张嘴闭嘴带出的脏字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致使流氓式的玩笑突然有了庄严神圣的含义,恶劣的闹剧变成了私设刑堂,简直叫他们的造反派家长自愧弗如,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里我如实将红小兵的一次审问记录下来,以飨读者:
“石头,你他妈跪下。”一个扁脸孩子一脚踹向石头的腿弯,跪不跪已由不得他了。
“操你奶奶的,老实交代罪行。”另一胖男孩鼓起腮帮上的肉疙瘩,一巴掌打向石头的后脑勺,样子显得很可笑。
“谁让你写反标的?”再一个小眼睛红小兵问。
“谁也没让……”石头怯怯地答。
“放你妈的狗臭屁,你扯淡。”胖男孩的皮带应声落下去。
“哎哟……”
“是不是你狗妈?”
石头不喊叫了。
“是不是你爸干的?”扁脸孩子喝道。
“干什么?”
“干你妈。”
“我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小眼睛孩子拽起石头的头发,左右开弓抽起耳光。
“知道……”
“白天晚上?”
“白天。”
“混蛋!”几个孩子一起拳脚相加。
“别打了……晚上,晚上。”石头捂着嘴巴求饶道。
“怎么干的?”
“我……”
“不老实,揍。”
“我说……我说……骑在我妈身上……”
“是干还是操?”
“操。”
孩子们终于挖到石头的反动根源,人人都异常高兴,挤眼跺脚哈哈大笑。石头被彻底制服了,他既没有办法自卫,也没有办法躲避。每每这种时候,我就感到心脏憋得难受,好像快要从胸膛里爆出来似的。但我知道跟这些小孩子们没道理可讲,始终保持着沉默,因为我说了也没用,不如不说还能少挨几巴掌……我盼着这种恶作剧早日结束,一直在琢磨着用什么办法才能阻止他们不再来胡闹了。
五、
红卫兵们有备而来。
王官迷急于证实我写的反标,鼓动几个不明真相的同学百般折磨我。他逼不出证据,狗急跳墙,其后的下午索性一个人赤膊上阵。去年夏天在养鱼池钓鱼的时候,我曾见过一个造反派和一个走资派的现场批斗会,以为那是百年不见的奇遇,没想到事隔一年轮到我的头上了。王官迷阴沉着面孔,按照往常的惯例,一进门就命令石头站到外面反省,然后坐在床边煞有介事地拿出一沓子材料,命令我背诵他指定的一段毛主席语录。“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看起来反动派的样子是可怕的,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力量。”不过,我读完这段又加上一段:“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够了,”王官迷翻阅着手上的材料,弄出“哗哗”的响声,故作高深莫测状。“我再给你个认罪的机会……你狗妈都承认了,你不要又臭又硬,自绝于人民。”
“承认什么?”我问。
“你自己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孙志刚指使你写的反标。”他举起材料,示威般朝我眼前一晃。“如果你还有什么想法的话,纯粹白日做梦……她都写在这上面了。”
“给我看看。”
“你想串供……没门。”
他慌忙捂住上面的字迹,闪烁其词。这证明他不敢让我过目,怕鬼把戏不攻自破。我了解母亲,她决不会往自己儿子身上栽赃的。我朝那沓子材料瞟了一眼,很快控制住惶惑感,想好怎样反击他,揶揄道:
“是你自己编的材料吧,可惜手段不大高明!”
“你放屁!”他用拳头往床上一撑,站了起来,背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个急转身斜冲过来,将材料往床上狠狠一摔。“你说,反标是不是你写的?”
“不是。”
“你要抱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么?”
我扭过头去。
“看着我,不许东张西望,回答。”他举着一根板凳条威胁,声音里带着近似愤怒的激动。“放老实点,继续交代你的罪行。”
“我倒想问问你,我们曾是好朋友,同学,老乡……”我反唇相讥,“你为什么要这样丧心病狂,利用陷害我的手段向上爬?”
“谁是你朋友,不要你个狗脸。”
“咱们俩谁不要脸,你最清楚。”我盯住他的眼睛冷笑,以牙还牙。“我劝你别做蠢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总有一天,你我之间的事情会真相大白。”
“是我审问你还是你审问我?”他口吐白沫地吼叫,用板凳条敲打着床板施加压力。
“我早就说过,你们要是对出字体,要打要杀随便。”
“你以为我对不出来,给我写。”
王官迷拿出稿纸和圆珠笔,要我写“毛主席万岁”。我一口气写过十几遍,怎么都不像反标的字体。他不甘心,接着限我在数10个数内写3遍。尽管我写字的速度远远达不到他的要求,字迹撩草到连我自己都认不出的程度,仍旧对不上号。王官迷又命令我用左手写,再迅速换做右手写,眼看实在无法和课桌上的字体吻合,便气急败坏地用板凳条打我的手心,打完再写,写完在打,直到打得我手心肿起来老高连笔都拿不住还强迫我写。我再也忍无可忍,一把夺下他的家伙扔出窗外,横过肩膀紧握拳头逼去……我准备抵御他凶猛的反扑,让人难以相信的是,没想到这样一来反而镇住了王官迷。他见我一副拼命的架势惊慌地退出门外,喊道:“好哇,你等着,我送你进监狱,吃枪子!”然后一溜烟没影了。“你吓不倒我,我已经上过刑场,见你的鬼去!”我浑身颤抖地关死屋门,靠住门板激烈地喘息。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是否立即找人来报复,惴惴不安地等了半天,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事实证明,这个色厉内荏的熊蛋包没胆量和我硬碰硬。”想到这里内心轻松了许多,其实我不敢打王官迷,要是他报告迟司令就倒大霉了。可能是王官迷做贼心虚,几天过去什么事都没发生……每天,我都在神经高度紧张中度过,无法从眼前的事情中走出来,思考着如何和他交锋,一遍遍地琢磨着他可能提出的非难,怎样回答才会使有利的形势转变到我这边来。说老实在话,即使王官迷找来同学报复,我也不会打怵。一是他们没有三角带、钢丝鞭之类的刑具,只是拳打脚踢;二是他们和我的年龄差不多少,个头和力气也不相上下,实在打急眼了我还可以抵挡一阵子。
我最打怵的是晚上过堂。
迟司令心狠手毒,每一次受审不打我个半死就算手下留情。长期挨打的经验告诉我,只要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捂着胸口,无论如何要保住这两个要害的地方,没落下内伤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硬伤和肿块用不多长时间就会自行消失,内伤就非同小可了。比如有人将你的软肋打伤,从外表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让你好些日子都不能活动,咳嗽一下或吐口唾沫都疼……我记忆最深的一次是迟司令用三角带打烂我的屁股之后,发现我总是站着不能坐下,于是别出心裁强迫我坐在条凳上。他一边看我哭,一边装出对我非常关心的样子,说这是革命派对付反革命派的新措施……我直挺挺地坐在硬邦邦的条凳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屁股底下犹如千根钢针刺进肉里,疼得汗如雨下。迟司令却盘腿坐在床上,和小不点交流起打人的经验:
“我昨天晚上去二楼办公室向厂造反派取经,看人家是怎么‘小会帮助’冯燕川的,够刺激!”
“我也见过他们收拾马政坤,和咱差不离。”小不点说。
冯燕川是厂党委书记,马政坤是党委副书记,我看过造反派给冯叔叔贴的大字报,那大字报贴满他家的院墙,连屋门上也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标语口号。那上面说,我的父亲和冯叔叔、马叔叔是糖厂走资本主义的“三架马车”,不彻底砸烂冯、马、于反党集团,糖厂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就无法进行下去。至于什么叫“三架马车”我还不懂,直至“文革”结束后,我才知道这个说法是由俄罗斯一首著名的歌曲引申过来的。
“远去啦……”迟司令得意得哼哼起来,两手交叉在胸前,眼睛闪着快活的光芒。“你个狗日的走资派,不是带头耍滑头么,穿上棉衣打下去就不疼了是不是,大爷让你扒光衣服一丝不挂地撅在中间,然后再动手。”
“他们没撵你?”
“我哥在场,没人好意思。”
“我那天见他们收拾马政坤,刚看一会儿,”小不点沉下脸来不无遗憾地说,“大人就把我给撵了出去……奶奶的!”
“他们可够绝的,一点点收拾冯燕川。他不块头大,皮厚,扛打吗?我哥先用钢丝鞭揍他,再用三角带打得他满地乱滚,他还嘴硬,光惨叫着不肯交代问题。我哥火了,出去找来根扁担,你不是扛打么,今个儿咱们硬对硬,看扁担硬还是你走资派的骨头硬……这玩意儿好使,没抡几下冯燕川就服了,一个劲儿号叫着往桌子底下钻。那他妈也不行,你嚎几嗓子就饶你啦……后来连他的屎尿都打了出来!”
“咱们也这么干,试试效果。”小不点若有所思,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缝。
两个臭味相投的打手抽着烟卷,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饭后茶余一般悠然自得地交流整人的经验,细细品味着虐待狂特有的喜悦和快感,还不时让我挪动一下屁股加剧痛苦,从中获得无穷的乐趣。我无言地注视这一切,尽力克制着无法忍受的厌恶感,心里如同结冰,全身每个汗毛孔都在往外冒着寒气。一个人若认为他自己还是个人,就应该知道适可而止,给别人留条活路。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家伙,真能做到杀人不眨眼!他们这样说也这样做了,那时候刘小伙和侯字典都是未婚青年,长年住在同一间单身宿舍里。我出狱后,厂里收回这间小小的囚室,打手们就把两位老师的宿舍当成了临时刑讯室。往往他们收拾一个老师时,便命令另一个老师撅在外面,然后在人家的屋里毒打主人,比在自己的家里还有恃无恐,肆无忌惮。在红卫兵的眼里牛鬼蛇神不算人,是畜生,作恶是不需要任何借口的,根本就不能按人的法则看待他们……但即使畜生也架不住一顿扁担的殴打,何况老师们的血肉之躯!
这期间我苦思暝想,终于想出了一个撵走孩子们的点子。办法很简单,只耍个小小的手腕就轻松得手。原来我发现迟司令和王官迷之间有矛盾,野心勃勃的迟司令极不愿意低年级红卫兵插手学校的案子,以确保他搞出成就来上报到市里的红卫兵总部,说不定能捞个区、市红卫兵的小头目干干。我从迟司令的言谈吐止中察觉他好几次讽刺王官迷,让他没事回家歇着少跑这儿添乱。有一回王官迷突击审问打伤我的胳膊,等迟司令晚上再来审问时怎么也抬不起胳膊。他问我怎么搞的?我哭哭啼啼道出实情。迟司令勃然大怒,找到王官迷一通臭骂,说他干扰了校革委会的战略部署,再敢来偷偷摸摸胡闹就要对他采取革命行动……狗咬狗,一嘴毛,王官迷失宠了。尽管他恨不能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但我们的囚室里却一下子清静了许多,再也不用每天吃二茬苦受二茬罪,连红小兵们也不敢再来折磨石头了。平心而论,红小兵和红卫兵不断来折腾也不无好处。本来校革委会是秘密关押我们的,孩子们一来凑热闹,我和石头被关的消息不胫而走,搞得全厂职工都议论纷纷,沸沸扬扬。白脸狼十分恼火,他再想保密也纸里包不住火了,这也是迟司令不许别人再来闹腾的原因之一。
我和石头都再不为有个伴高兴了。
都像仇人似地防着对方,唯恐遭到陷害。
有一回,迟司令临走前突发奇想,用撅一夜来加强惩罚的力度,并要我和石头相互监督,揭发者可以带罪立功早日回家。在我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的日子里,先后撅着挨斗不下上百次,从没像那次的感受刻骨铭心,因为那绝对不是人受的滋味!迟司令走后,我和石头都用地道的“喷气”式飞机状撅着,眼睛盯着夕阳的余光一点点在脚下移动,看天色渐渐黑暗下来……我们俩都怕打手们躲在窗口窥视,引来更残酷的惩罚,竟不知道在黑暗中撅过了多长时间。尽管我将身体的重量不断转换着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上,可是仍旧大汗淋漓,腰背疼得要断成两截。我支撑不住摔倒过两次,又两次爬起来调整一下姿势,屈起腿部放下手掌支住膝盖休息一下。石头虽然也用手撑起膝盖,居然比我还有耐力能坚持下去。我没料到迟司令如此狠毒,大人也不可能撅一晚上不睡觉,这毕竟是不可想象的事。深夜时分,睡意不可抗拒地征服我,人终于坚持不住了。我觉得快站不住了,硬撑着不让自己合眼,和石头商量着建立共手同盟先睡一觉,等明天一大早再撅给他们做样子看,谁也不准出卖谁。
“那行吗?”石头犹犹豫豫道。
“怎么不行,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他们要知道了呢?”
“不可能。”
“会打死我们……”
“你我不说,他们怎么知道。”
石头还在犹豫,我量他也不敢出卖我,径自捶打着肿胀的双腿,打着哈欠扑倒在床上。我已无力侧过身来,脸朝下趴着就睡了过去……但是我们的运气实在不济,没想到两个疲惫至极的孩子睡得像死狗一样,第二天早晨阳光洒满房间,日上三竿还没起来。迟司令从睡梦中揪起我们,大打出手,石头扛不住毒打揭发了我……可想而知代价多么惨重,结果我被打得一整天都没能下床。我恨死了石头,下一次撅着的时候,有意和他靠着看谁先挺不住。他也同样难逃噩运,被打得一天没有下床……我不知道迟司令哪来的一肚子坏水,坏得嘴上生疮,脚底流脓。恐怕他革命的目的就是使人丧失正常的人性,让我和石头相互揭发,相互刑讯……那天我趴在窗前没精打采地向外眺望,石头正坐在床头想自己的心思,迟司令踉踉跄跄地闯进门来,看样子人醉得不轻,一股酒气直冲鼻孔。他歪着嘴,呲着牙,坐在床头直甩脑袋。石头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吓得抱着膀子紧贴在墙角上。
“你……过来。”迟司令解下腰间的皮带,指着石头说。
石头面如土色,抽着鼻涕。
“你过不过来?”迟司揪起石头的脖领,把皮带塞向他手里。“去……揍于艾平。”
“啥?”
“要他承认……反对毛……主席。”
“我……我……”石头不接皮带,脸上带着惊异和犹豫不决的神情,以哀求的目光看着他摆手退去。
“他能……吃了你!”
迟司令一皮带抽翻石头,扔过皮带。石头抖抖地捡起皮带,歪着脑袋转过身子。我拧起眉头火冒三丈,心想你石头不也和我一样是专政的对象么,别人打我们还不够,你还要落井下石,雪上加霜!他见我怒目横眉,举起皮带又放下去。
“我叫你流……红鼻涕!”迟司令揪起他吼叫,“打他!”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了,石头当真抡起皮带朝我打来,皮带落在我的身上“噼噼啪啪”响成一片。我感到怒火迅速上升,浑身的血在一起往上涌,不躲闪,也不喊叫,一脸鄙夷地低声说:
“石头,我不会放过你。”
“打……你是贫下中农子弟……他是走资派狗崽子……表现好……提前放你。”
迟司令一屁股坐在床上,身子往后一仰,双臂抱在脑后靠住墙壁鼓励道。石头使出全力表现自己,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呼啸而下的皮带一下比一下重。我仿佛置身在一场噩梦里,既感震惊又觉愤怒,为了保护自己少受折磨,一个小小的孩子竟变得如此凶狠狰狞,真是太没道理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嘴里干得像火烧一样,迎着他大吼大叫道。
“差不多了,”迟司令命令石头住手,挪动一下靠在墙上的身子,点起一支烟卷醉醺醺地转向我。“你……审他。”
石头惊呆住了,两个膝盖都在哆嗦,他没想到迟司令还有这手坐山观虎斗,拿我们双方的痛苦助酒取乐。
“于艾平,捡起皮带。”迟司令跳下床,用脚尖勾起皮带。“你报复他。”
“不。”
“为啥?”
“你喝醉啦……”
“老子……让你尝尝喝多的滋味,你……打不打?”
我咬住嘴唇,无法回答,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一来更激怒了醉鬼,他拉长脸,抡起皮带劈头盖脸打来。如果说石头打我还能挺住,迟司令刚打几下我就挺不住了……好在他喝得太多,没一会儿就酒力发作呕吐起来,突然令人不可置信地耍够酒疯踢开屋门走了,使我最后一刻侥幸逃过一劫……小小的囚室里重归死一般的寂静,这寂静之中却蕴酿着一场更大的爆发。石头低头坐在另一张床上,匆匆投来紧张的一瞥,目光中既有恐惧又有乞求。我爬起来冲着石头吼道:“我说过不会放过你的!”石头赶快打来一盆水让我洗洗,一个劲儿解释说他是被逼得没有办法。那一时刻我真是失去了理智,压抑好久的愤怒一下子迸发,根本就不想听他的解释。我的瞳孔里燃烧着炽热的火焰,心里升起一股狂野的力量,满腔仇恨地渴望报复。这个时候,我只相信仇恨的力量,没有迟疑也没有仁慈,因为我是一个无辜者,被造反派用暴力非法拉来受尽折磨,早想有个机会发泄郁积的愤怒。我一个饿虎扑食扑倒石头,骑在他身上挥拳打去,说什么也得让他尝尝挨打的滋味。我疯狂地一拳一拳打下去,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打了多少拳,任他哭喊挣扎也不住手。我感到一种恶狠狠地痛快淋漓,为我的屈辱和自尊发泄出自己的全部不幸,直打得石头鼻孔蹿血,脸颊青肿,哼哼着哆嗦着缩成一团……
我们的日子是在车轱辘般的审讯,轮番毒打中度过的。
石头挺不住了,痛哭流涕地道出写反标的实情。
造反派弹冠相庆,终于挖出石头反革命的黑后台了。于是荒唐的年代产生荒唐的逻辑,荒唐的逻辑又演绎出荒唐的推理,他们对石头的交代材料掐头去尾,断章取义,声称红卫兵小将又取得反击“二月逆流”的重大成果。可怜石头的母亲仅因一句气话就被揪出来批倒斗臭,为救儿子母亲只得咬牙承担一切,多少次被人打得死去活来……但一个孩子还能做些什么,解释无用,反抗更糟,不管怎么说石头总算能回家了,只留下我一个人继续坐牢……石头临走的那天,我既羡慕又惭愧地看他收拾东西,觉得不应放弃最后这次求得谅解的机会,主动帮助他收拾起铺盖。“石头,你还恨我么……对不起。”我的脸上一阵发烧,诚恳地说。“不管你接不接受,我都向你道歉。”
“我也不好……”石头甩开我,把目光投向地面,, 用微弱的声音说。显然,他被我的话打动了。
“我不是人,比你大,却一点都不让你……”
“别说了……”
尽管现在木已成舟,再怎么说也于事无补,但我要说,是我有愧,欺负一个比我小得多的孩子。事隔这么多年,有些具体细节都记不清了,依然记得那次痛打石头的过程。我不想美化自己,总觉欠他的良心债,这里,我再一次向石头道歉,不知他能不能看到我这本用血泪写成的回忆录,原谅我的过去……下午,石头的父亲来接他了,脸色那么憔悴,眼神那么忧郁,不到十几天时间人竟苍老了许多。石叔叔还是没有进屋,只是接过儿子递来的铺盖卷,脸上充满无言的痛苦,用沙哑的声音说:“养你这个孩子,作孽呀!”他临离开前,转脸看了看我,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熟鸡蛋放在窗台上,就头也不回地领着石头走了……我趴在窗台上,久久地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泪水蓦地涌出眼眶。我突然觉得这潮湿闷热的墙壁都活动了,扭曲了,都一点点地变形向我压来……石头在的时候,我还没感觉到什么,甚至烦他相当可笑。我们相互揭发,相互指责,为彼此被出卖而愤怒,为挨打而哭泣。此刻回想起来我才明白那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因为我们有个风雨同舟的伴儿……
六、
屋内又空空落落,时间过得慢极了。
失望压倒了我,一个人感到茫然而又不幸,无畏的勇气已弃我而去,我变得懦弱和胆怯,害怕独自待在屋里,不敢想象如何熬过漫长的夜晚。过去母亲经常用这句话安慰自己:“天无绝人之路”。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咬牙坚持这么长时间,却一点没看出转机在哪里。难道真是一个人在最绝望的时候,希望就要来临了吗?我的心里开始隐隐刺痛,这疼痛慢慢升向喉咙,并在那里结成一块,随即化作眼泪。我趴在窗台上抽泣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出来。有人拍拍我的脑袋,我抬头一看,是邻居蒋叔叔站在窗外。
“艾平,我出差了,才知道。”蒋叔叔的下颚抽搐着,两道眉头皱成一条直线,他微微笑了笑,可这笑容还没来到嘴边就消失了。沉默一会儿,蒋叔叔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香瓜塞给我说。“你蒋姨都跟我说了,这是你吕大姨捎给你的……这帮混蛋,净他妈瞎胡闹,整个孩子算啥能耐……我去找学校革委会主任谈过,不管父母有什么问题,也不能关孩子……别哭了,跟我走。”
“哪儿去?蒋叔。”
“回家。”
“他们允许吗?”
蒋叔叔沉默了,他耸起肩膀叹了口气,卷起一支烟狠狠抽起来。
“那我不能连累你们……”我的喉咙突然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眼睛是干枯和火辣辣的,仿佛它们再也不会流泪水了。“蒋叔,你回去吧,告诉我妈……我挺好。”
蒋叔叔的嘴里吐出一团团烟雾,转过脸去闷闷地说:
“也好……我再去找找师兄弟,让他们也帮着呼吁呼吁……争取尽快放你出去。”
在这种场合,别说出面仗义直言管一个走资派狗崽子的闲事,就是敢背地里表示一下问候,说一句简单的话,递一个关切和可怜的目光,可能给你多大的安慰。蒋叔叔竟能来看我,安慰我,愿意主动出面为我说话,并在最困难的时候屡屡帮助我们,想来具有何等的勇气!用不着再说什么,我的心里升起一股暖流,早已感激不尽了,只是催促他快走,因为我们不能再说下去了,有人过来了……
蒋叔叔的安慰,使我长时间在黑暗的深渊里挣扎之后,看到一丝获救的亮光,希望又开始抬头,也许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事情快到尽头了。但关键时刻我却崩溃了,丢魂似的一心想回家,欲罢不能,连我的伙伴拉拉蛄也懒得答理。想起来就给它点东西吃,想不起来就饿着它,我想家想得快要发疯,哪有心思再理睬拉拉蛄!我累了,屈服了,原因很简单,一个孩子的承受力已达到极限,残酷的现实使我悟出母亲说得对,好汉不吃眼前亏,抗争只能遭至更大的皮肉之苦。我过去也知道母亲的话不无道理,只是不肯承认罢了,这些我都记得很清楚……迟司令再来时不用动刑我就认账,我端起屎盆子往自己的头顶上扣,一个劲儿顺杆往上爬:什么破坏复课闹革命,煽阴风,点邪火,干扰运动大方向;什么为父母翻案鸣冤叫屈,兴风作浪;什么篡改毛主席语录,攻击亲生事物革命委员会,对无产阶级专政不满……按照造反派的要求,除了‘反标’事件之外我统统照单全收。我在欺骗他们,也在欺骗我自己,陷入一种听任摆布的麻木状态之中,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了。迟司令见我的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把手深深地插进裤子口袋里,颇觉诧异:
“你以前为啥那么顽固?”
“想不通。”
“现在想通了?”
“是。”我垂下眼睛看着地上,“我现在才开始明白,自己过去多么愚蠢!”
“是吗,你小子脑袋开窍了……反标是不是你写的?”
“不是。”
“又不老实。”
“你要我胡说八道么?可以,但有条件,放我回家……”
“你要得到宽大处理,必须彻底交代问题,什么都不能隐瞒。”他作出个手势打断我的解释,眼睛里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鉴于你的认罪态度较好,我们可以研究研究你的要求,你等着校革委会的答复吧。”
造反派没再追究反标事件,只是要我在写好的一份材料上签字划押。那上面的字迹犹如一片小爬虫般咬啮着我的心,我连看都不愿再看一眼地伸出食指,蘸着红红的印泥摁上一个个清晰的手印。我没有仔细考虑后果,只是间或闪过一丝念头,他们会送我进市监狱么?转念一想管它呢,我的归宿已定,事情就是这样,只要允许我回家见母亲一眼,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况且他们能总结出的罪状不就是那几条么,转来绕去,反反复复,可能连他们都糊涂了,不知哪条是真哪条是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搞不大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条罪状,仅仅这些无限上纲的罪行已足够骇人听闻,若在今天起码得被枪毙好几次了!经过一系列残酷打击,我如同身处暴风眼之中获得相对的平静,尽管这种平静不过是表面的假像,仍能使我暂时忘却周围的一切……我焦躁地等待着答复,来回在屋里踱步消磨时间,翻来覆去的冥思苦想各种可能出去的办法,然而毫无结果,接踵而来的是心灰意冷,一筹莫展,只能等待造反派的决定。有时候脑子里也浮现达观的想法,无论怎么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是无能为力的,听其自然好了……
一天天过去,没有人来,时间仿佛停滞了,进入了永恒。这长时间的平静不仅没给紧绷的神经带来松驰,反而使它更加紧张起来。窗外是不变的墙壁,屋内是单调的家具,没有任何分散我注意力的东西,你周围都是同样的东西,始终都是这些东西。我觉得孤独、寂寞比饥饿还可怕,希望有人来,恨不得马上有人来,哪怕挨批挨斗也比现在的滋味好受些。我不断缩小步子,从一个斜角走到另一个斜角。从翻车轱辘把势、跳跃、大劈胯,到迈大步、中步、小步,再到碎步、弧步、鸭步,以后便是用足尖,用脚跟,或一只脚抵着另一只脚移动。最后并起双脚,挺直膝盖一点点蹦……短短的几天内,我把一个孩子所能想到的走姿都试验过了,两只鞋子全磨出了窟窿,索性光着脚丫儿走来走去。无论采用哪种形式,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精确地量出两个斜角之间的距离,从不可能碰到墙角。我把全部意念都集中在脚下,以抵抗刺骨铭心的寂寞和孤独,直到走得晕头涨脑,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去……
我不明白,造反派为什么不许我学习?要是有本书读就好了。最好是小说,我可以暂时忘却现实的苦难,但这无疑是白日做梦。改革开放后,封闭的中国敞开门户,大量世界名著引进国内,我曾读过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中篇小说《象棋的故事》,振聋发聩。故事大意是,德国纳粹党徒拘捕了B博士,企图从他身上挖出奥地利皇室隐藏的财产。德国人逼供的手段极端恶毒,不是通过严刑拷打从人的外部施加压力,而是从内部施加压力迫使囚徒开口。他们单独囚禁起B博士,封闭任何外界的消息,使他完全处于真空之中,以摧毁一个人的灵魂和意志。最后,B博士终于自己垮掉,陷入疯狂的状态之中……茨威格以沉痛和愤怒的笔调,诉说了一个心灵和才智遭到摧残的人的经历。我不得不佩服造反派的高超之处,他们对我的摧残无师自通,与纳粹不谋而合,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糖厂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里又播出北京传来的新生事物要把全国都办成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全厂职工、干部、学生、家属半夜三更爬起来,聚在俱乐部门前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庆祝毛主席发表的最高指示:“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俱乐部门前的篮球场上热闹非凡,大人孩子们又跳起不伦不类的忠字舞,大喇叭通宵达旦播放着革命歌曲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
敬爱的毛主席,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您讲,
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
之后,男女老少排成大队,擎着毛主席画像,打着红旗,举着火把,放着鞭炮,一路高呼着口号绕家属区游行一圈,把毛泽东思想送到千家万户。不管愿不愿意,所有的职工家属都必须彻夜不眠狂欢到天亮,已示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人人都惧怕被认为是运动中的落后分子,努力使自己成为文化大革命的急先锋。因为阶级斗争的显微镜无处不在,随时都可能将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夸大,稍不留神儿一个好端端的人就会变成牛鬼蛇神。从此以后白土地人都形成习惯,不管多晚,只要毛主席一发表最新指示,大院里的住户都得出来欢腾一夜,仿佛这都是他们应尽的义务。大喇叭里不断播出齐齐哈尔市的新气象,整个世界都在摆脱旧的束缚,各个机关、厂矿、学校、公社都闻风而动,紧跟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办起各种各样的学习班,举办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讲用会”。就像一股热浪流遍了全社会,好处层出不穷,效果立竿见影。例如,某工厂几天内完成一个月生产计划;某机关又揪出一大批漏网走资派;某校革命小将走上街头捣毁几家产生资本主义萌芽的黑市场;某机构强令医院、街道,老字号的店铺改名,由原来的封、资、修的名字改为响当当的无产阶级的名字。什么“反帝医院”,“防修大道”,“永红商店”,“红太阳浴池”……
我整天竖着耳朵听大喇叭里的消息。
扩音器一直在雷鸣般地胡乱叫嚷,发出嗡嗡的回声。最让我佩服的是其中一条新闻,一个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典型在讲用会上激动起来,当场将毛主席像章别在自己的胸脯上,说这样他就和毛主席贴得更近了。我不敢想象这个典型晚上睡觉怎么办?别针长在肉里怎么办?他真能一辈子戴着像章生活么?不过过一会儿我就忘了,不再费脑筋想这件事。也许造反派认为我已没什么油水可榨,放任自流了,迟司令他们一连好些日子都没露面。但我确信传达室的值班阿姨是受命监视我的,她每天都借送饭和打扫卫生之机闯进来,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没发现什么情况后绷着脸离去,动作非常僵硬,一句话都不和我讲。我仍然每天都比量着门框画上一条道道,门框上的道道排起长长的一溜,算起来自己已经被关进来55天了。
母亲啊母亲,你为什么还不救你的儿子出去?我苦苦地想着。
我的母亲比花岗岩还要坚强,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打击,付出多大的代价,她都叮嘱自己不能垮掉。因为她曾经是一名战士,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勇敢地面对生活,用坚韧的精神去抵抗可能遇到的困难,即使发现失败不可避免也要继续战斗下去。事隔40年我才懂得,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压力超过一个人所能承受的范围,他就会立刻调动起潜在的力量,用超凡的勇气迎接挑战……为了孩子,我的母亲早已做好应付最坏情况的准备,她必须挣扎着活下去,为我们承担一切痛苦。在我被关进特殊监狱的55天以来,母亲从没有放弃救我出去的努力,说什么也要夺回自己的儿子。不言而喻,对一个寡妇来说,儿子差不多是母亲生活的全部内容,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孩子,她就无法继续支撑着活下去。母亲每天都拖着衰弱的身体找造反派头头要人,求军代表出面放人,呼吁全厂职工支持她的正义要求。
母亲找到造反派头头,多半结果是挨一顿惩罚,母亲找到学校军代表,他说除非有上级的指示,否则无权放人。母亲找到厂军代表,厂军代表又推托他不了解具体情况,要她去找厂革委会。厂革委会踢皮球说具体问题具体单位解决,再次把母亲支回学校革委会。母亲反反复复在各个机构中奔走呼吁,每次她都像对一堵墙或一棵树说话,都是徒劳而返。母亲的心在流血,眼在流泪,茶饭不思,神情恍惚。离开儿子的生活她不仅不能想象,一秒钟也受不了,这种痛苦是旁人远远无法理解的,但是她的儿子却被造反派抓走,不在自己的身边……每天,她都站在院门口,风雨无阻,望眼欲穿。一遍遍呼唤着我的名字,企求以母爱感动天地,感动神明,拯救儿子早早脱离苦海。在我一切都供认不讳,造反派仍不放我的时候,母亲堵住躲着不见她的学校军代表,“扑通”一下双膝跪下。心中的痛苦溢于言表,她忍住悲痛乞求道:“求求你,放于艾平回家……他还是个孩子。”“起来,孙志刚。”军代表坐在办公桌前,胳膊肘拄住桌面,极力摆出副威严的架势不为所动。
“你答应我……放我的孩子回家。”母亲抬起头来泪流满面,那是一个受尽折磨的灵魂的抽泣,就是铁石心肠也会为之感动。
“你干什么……起来。”军代表拍案而起,露出半是惊诧,半是轻蔑的表情,想借机金蝉脱壳溜之大吉。“别跟我胡搅蛮缠,我要去参加个会议……”
“今个儿,你不放我儿子,我就不放你走……”母亲愤怒的不能自己,跟着跳起来挡住去路,同样“啪啪”地拍起桌子。“你们不要逼人太甚……党和国家要你‘支左’,你连个孩子都保护不了,像个当兵的样么。恶善到头终有报,将来就不怕受到良心谴责?”
“你好大胆,敢威胁解放军……别忘了,你是走资派!”
“我是走资派……可我当兵时你还穿开裆裤呢……你跟我走,我以一个老兵的名义去见你们首长……”
军代表一听母亲要找他部队领导,怕上面怪罪下来影响前程,乖乖地坐下半个屁股妥协了:
“咱们坐下来谈好不好……我劝你还是去找校革委会主任,他同意我没意见。”
“你还想骗我?”母亲因他的许诺而领我陷入虎口,不敢相信他了。
“这是‘支左’的工作,我也是没有办法……好吧,我以军人的名义保证。”军代表的脸颊抽搐了一下,表情很痛苦地说。他这回可算领教一个老兵的厉害,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
母亲在尽最大的努力,坚持不懈地从斗争中求生存,她接连几次去找校革委会主任白脸狼,他都毫无恻隐之心,非但不讲道理,还命令红卫兵赶她出去。走投无路的母亲忍无可忍,下定决心铤而走险……天擦黑的时候,母亲把散乱的头发往后拢了拢,戴好女工帽,毅然从碗架上拿出菜刀揣在怀里,跑到白脸狼家再一次请求他放人。白脸狼的老婆在院门口堵住母亲,没鼻子没脸地呵斥道:
“有事到办公室谈,到家找啥?”
“让他出来!”
见母亲的口气不容置疑,白脸狼的老只得返回屋里叫她的丈夫。母亲抽起一支烟,竭力保持冷静耐心地等待着。尽管女人是柔弱的,但母亲的心却是坚强的,在强大的母爱的作用下,再脆弱的母亲也会变得无比强大。现在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支持着母亲,因为这样的举动平时她可是连想都不敢想象的,既然她已经做出决定,就再没有什么可怕的和丧失的了。我确信要是白脸狼不出来,她会在他家门口等他一辈子。母亲一连抽完两支烟,白脸狼才披着衣裳慢腾腾地走了出来,他的脸上露出明显的不快,抱着胳膊用身子挡住门口,压根儿也没有让母亲进屋坐的意思。天完全黑暗下来,隔壁的院里没有人,偌大的院落里就他们两个人对峙着,周围一片静寂,这正是母亲求之不得的时机。白脸狼不耐烦地耸着肩膀,跺着脚,以此给母亲一个“下马威”:
“什么事?”
“放我儿子……”
“他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群众专政对象!”
白脸狼皱起眉头,粗暴地打断母亲转身就走。“站住。”
母亲厉声喝道,冷笑了一下,抢上一步揪住他的脖领。白脸狼气得脸色铁青,嘴巴都快咧到腮帮上,鼻子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步步后退挣脱着母亲的手,他哼哼唧唧地说:
“我要休息了……你找军代表去!”
“他同意了。”
“那也得看广大造反派答不答应。”
“我现在问你哪。”
“孙志刚,你想干什么?”白脸狼的口气显然有些色厉内荏,全身很不自然地挺直着,一面恶狠狠地看着母亲。“造反派还怕走资派……”
“少废话,你放不放人?”
“我要是……不答应呢?”
母亲猛地从怀里抽出菜刀,手腕一翻,锋利的刀刃顶上对方的喉咙,动作之快犹如闪电,一下叫白脸狼猝不及防,将他逼在院墙根下无路可退。母亲的怒火在燃烧,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凛然,压底声音道:
“你知道我亲手打死过鬼子吧?”。
“你、你别……什么都好商量,”白脸狼顿时被吓傻了,身子向后仰去,似乎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竭力挣扎。但内心的怯弱已明明白白流露到脸上,他下巴的肌肉一个劲儿抽动着,瞪大眼睛连连摆手。“我……答应,我答应……”
“你要敢再骗我,咱们就走着瞧……别忘了,你也有老婆孩子……”我的母亲就是要对方明白,一个为救孩子的女人无所畏惧。
后来母亲对我回忆说,当时她的心里也暗暗捏了把汗,既怕有人来碰上,又担心白脸狼报告厂革委会,那就会不但报复她,同时还要延长关我的时间。但是母亲正确判断出白脸狼的心理弱点,他没有胆量拼命,也没有胆量声张。如果一旦声张出去,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整天耀武扬威,专横拔扈……可是当一个走资派、特别是一个女人拔刀相见时却变成软柿子,还不叫人笑掉大牙!白脸狼是只纸老虎,真怕母亲拼掉他全家人,只得咬碎了牙齿往肚子咽,等待时机报复我们。这一次面对面、真刀真枪的较量,致使白脸狼威风扫地,彻底地败下阵来,他到底也没敢向厂里吐露母亲持刀闯进他家的情况。
第二天,军代表对他说;“厂里职工反映大,再关于艾平就不好说了,是否考虑放人。”白脸狼正好借坡下驴,彼此心照不宣,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冠冕堂皇地以校革委会的名义通知迟司令放我回家了。
一系列的批斗审讯之后,我已被非法关押58个日日夜夜。
8月初的一个早晨,我目光呆滞地躺在床上,注视着天花板。尽管是清晨,空气显得又压抑又闷热,预示着将有一个赤日炎炎的中午来临。没有一点令人鼓舞的迹象,我都快被关傻了,身心交瘁,再次达到崩溃的边缘……能与同情你的人交谈是值得欣慰的事情,可人往往这样,没有希望也不会有绝望。假如那天蒋叔叔没透露可能放我的信息,心里重新燃烧起希望,此刻也不会绝望得无可复加,以至达到不能自已的程度。长此以往,我感到自己不再是个活人,而是一具没有思想的躯壳,落入混混沌沌的虚空之中,无着无落。我极度绝望地问自己:“他们还需要什么,为什么还不放我,难道要关我一辈子?”我不敢想下去,毕竟还有一线希望支撑我的生命,现在还能忍受下去,可以不去想它。走廊里空空荡荡,寂静无声,单身职工还没到下班,还得过半小时才能热闹起来。而每天这个时候是姐姐妹妹来送饭的时间,她们不愿意碰见熟人,大都提前来送饭,我能准确地摸出她俩的规律。走廊大门响了,我一骨碌从床上翻下,趴在门前倾听外面的动静,想趁机向姐姐打听一下家里的情况,哪怕说一句话也好,一天到晚孑然一身人都快闷死啦!
“阿姨,你让我见见他吧。”是姐姐来送饭了,她在央求值班阿姨放她进来。
“不行。”对方冷冷道。
“给他换换衣服,马上就走。”
“学校革委会不许他和家人见面。”
“求求你啦……我妈都快想疯我弟了。”
“哎,你这闺女,怎么硬往里闯!”
我推开门,见值班阿姨正拉住姐姐撵她回去。
“姐姐”我大喊。
“弟”姐姐挣脱着阿姨,提高嗓门。
“我想妈!”
“我跟你说……”
我的眼睛被泪水蒙住了,稍稍一动,泪水就会从眼中奔涌而出。可是姐姐突然间不吭声了,眼睛瞪得老大,暗暗摆手示意我赶快进屋,她的身后走来迟司令和哼哈二将,我不敢再问什么,似惊弓之鸟闪进屋里躺下。造反派跟着走了进来,他们的脸上都挂着阴云,好像极不情愿地来应付公事。迟司令命令我站起来,我紧张地站起注视着他,浑身打颤,以为他碰见我和家人说话又要严惩不殆……我搜肠刮肚地琢磨如何应付了事,但他们没带钢丝鞭和三角带,连平常打人最方便的腰带也没扎,看样子不是来过堂的。迟司令坐在床边上,嘴角露出冰冷的微笑,漫不经心地问我:
“于艾平,想回家么?”
一阵难堪地沉默。
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怕他们用这个问题诱惑我,又搞什么鬼把戏,紧闭嘴唇一句话也不说。我准备应付最坏的结果,深陷在一片动荡不安的朦胧之中。在那里,迟司令等人的脸都融化在一起,我感到周围是荒凉的、沉默的中间地带,只能不确切地分辨出造反派们凶狠的声音。我的脑子在极度的惊恐中旋转起来,现在除了恐惧,那种迅速流遍全身的恐惧,再没有别的东西要顾及的了。小不点脸色一沉,不耐烦地问:“想不想?”我下意识地点头,这是找碴的序曲,下一步要动武了。你说话不对,不说话也不对。没有刑具还有拳脚呢,可他们没有动。
“我们要你说话哪。”迟司令强调道。
“想。”
我蠕动着嘴唇,嗓音发颤,尽可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不去激怒他,只是重复着他的话。
“鉴于你揭发狗爹狗妈,我们决定宽大为怀……”他的目光直视着我,哼了一声,像猫玩味着利爪之间的老鼠。
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几乎要跳出嗓眼,他们折磨我近两个月,十有八九要给我盖棺定论了,这是否意味着我能回家?
“你可以回家……不过要继续反省自己的罪行,接受革命师生的批斗,争取脱胎变骨重新做人。”
“就……走……么?”
我垂下目光,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问。思绪急剧地活动着,如同骑在了令人目眩的木马上,在急速的旋转中猛然停下来,一下子将我抛出可怕的圆圈之外。我不能直视探询他们,否则哪个家伙心血来潮完全可能变卦,不动声色是明智之举。长时间的折磨令一个孩子学会自制,为了安全最好装聋作哑,再说别的话也没有用。
“低头,别动。”迟司令停了停,见我没有明显的反应,装腔作势地提高嗓门。“下午播出最新指示,学习完再走。”
我猜测得没错,他们确实放我回家了,血脉在激烈涌动,太阳穴在打鼓,耳朵眼里尖叫起来,以至迟司令后面说得那么多禁令听起来都断断续续的。什么党的政策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你已经和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背道而驰,通过革命师生的教育帮助思想意识上有悔改之意……校革委会把你和你的反动家庭区别对待,回去后认真劳动改造……不许擅自走出大院一步……随时接受校革委会的传讯……出路只有一条,低头认罪迷途知返。
我漠然听着,对他的每一句话都强烈地抵触,抬起头来瞪他们一眼,没经允许就一屁股坐在条凳上。他们堂而皇之地教训我一顿,已没有兴趣再谈下去,走了。我回顾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扳起手指数着被关进来的日子,内心产生了一种极端愤怒和嫌恶的感觉。这是什么逻辑,你被揪出来肯定屁股不干净,有屎,犯过这样那样的罪行。造反派永远有理,抓你有理放你同样有理。我,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小小年纪何罪之有?仅仅因为走资派的子弟就横遭株连,打入另册沦为贱民,受人歧视不说,还凭白无故被关押了59天,饱尝非人的毒刑拷打,丢尽人格和尊严。明明是冤假错案,临放人时非但没表示一点歉意,反倒留下一条尾巴,使我一朝成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永远也掀不掉背上的黑锅,还要继续忍受折磨,随时接受揪斗。我没罪,你们才是历史的罪人!
我张大嘴巴深深呼吸,极力克制着愤怒和厌恶。
对面锅炉房的鼓风机又“嗡嗡”响了,我注视着窗外每天都看多少遍的墙壁,和那个堆满炉灰的垃圾堆,一阵风儿吹来,满过道乌烟瘴气。我发现单调的墙壁上起了变化,不知什么时候刷上两条刺眼的标语:一条是:“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另一条是:“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我掐了一把麻木的脸颊,有疼痛的感觉,不是梦,但也不清醒,介于似梦非梦之间。时间过得真慢,我走进盥洗室里,将头俯在水池子上,拧开水龙头用水冲刷自己的脑袋,使理智恢复正常,相信这不是头脑发昏。我回到屋里推开窗扇,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天边风起云涌,一场大雨正从远处赶来,连风都是湿漉漉的。我转过身来背靠着窗台,逐一审视住了这么长时间的牢房,还是那两张床,一个条凳,一个红颜色的塑料桶。靠厕所的那面潮湿的墙壁,印着曲曲弯弯图形的灰色水痕……看着看着,那些水痕的图形都变了,变成猩红的血,白花花的脑浆,黏糊糊的呕吐物……在以后的年月里,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都能在记忆里,在噩梦中,一次又一次地看见这间小屋,感到被关进里面的绝望和沮丧,眼泪顺着两颊流了下来。我久久地看着他,看着另一个悲惨的我自己,看到一个瘦骨伶仃的小男孩所受的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磨难他一次次被毒打,一次次惨叫,一次次翻滚,一次次装死……他戴高帽,挂牌子,穿厚衣裳,上厕所蹲着,吃止痛片……能活下来就是一个天大的奇迹!突然有一天,我对自己大吃一惊,我怎么能够如此长期地自己欺骗自己?从不懂得像父亲那样反抗,而是一味地委屈求全逆来顺受,但愿明天的状况有所改善……同时,我也为自己感到深深的屈辱,在这个混乱的世道上我是一个那么弱小的孩子,竟没有丝毫的能力进行反击……痛定思痛,我不敢再回忆,不愿再思考,心剧烈地颤抖着,一下子蹲下身去抱住自己的脑袋,被巨大的愤怒和无尽的悲哀淹没了!
脚底下响起悉悉索索声。
我放下手掌,看到我的伙伴拉拉蛄爬到脚边,爬上我的脚面。这些日子我没心没肝,有时候竟忘记给它吃的东西,它瘦了,拖着的大肚子明显地干瘪了许多,触角无力地耷拉下来……有那么几次我曾想把它放出去,又犹犹豫豫打消念头。因为我太孤独了,需要有个伙伴陪我一起蹲监狱,一直没放它出去。我蹲下身子,伸出手捏起拉拉蛄的翅膀,让它所有的腿在空中划动,这才第一次发现,它有环节的腹部是灰暗色的,脑袋和脊背却是黄褐色的。我转向窗口,将中午吃剩的一块大饼子放在手心,双手捧着我的伙伴,看它贪婪地吃着食物,低低地说:“谢谢你,我是个坏孩子,本来应该叫你早点返回自然,可是我没有,连累你也坐了那么长时间的牢房……要下雨了,快吃吧,吃饱了,我还你自由……”我把拉拉蛄轻轻放在窗台上,“走吧,走吧,我的伙伴,我们都要回家了……”它跟我熟了,产生深深的眷恋之情,和我依依难舍,反倒想往窗里飞,我不得不抓住它抛向外面的空中。我的伙伴飞落地上,抬起尖尖的脑袋朝我眺望。我探出脑袋朝它摆手,将剩下的那小块大饼子扔过去,撵它离开。老半天,拉拉蛄才不情愿地迈开细腿,拖着鼓鼓的肚子爬进锅炉房旁的垃圾堆里去了。
送走拉拉蛄,我觉得屋里更加空空荡荡,天阴沉得更加厉害,一阵狂风刮过,吹得窗扇“咣当当”响,远处亮起隐隐的闪电。我刚关死窗户,稀疏的雨点便打在玻璃上了。我用凉席卷起毛巾被和枕头,收拾起大茶缸,挪到里边的那张床去,因为玻璃已被淘气鬼们打碎好几块,雨点吹进屋里,飘飘洒洒。枕套里滑出一个小瓶,我拿起一看是母亲给的止痛片,蓦地想起刚进来那阵子打碎的小瓶,一阵心酸,一阵愤慨,可见造反派有多么凶狠,隔着裤袋连小瓶都打得粉碎,不知我的血肉之躯是怎么挺过来的。我攥着药瓶呆呆地坐着,盼着天快快黑下来回家,母亲是不是也得到放我的消息,正在家里望眼欲穿?或者在风雨中苦苦期待着,盼我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面前……雨越下越大,天阴得跟夜晚一样。回家的愿望从没有此刻这样急迫,我觉得这段等待的时间那么漫长,世界凝固了,地球不再转动,时间永远停止在傍晚。外面雷声“轰隆隆”地炸响,闪电银蛇般在云层中窜来窜去,大树在狂风暴雨中左摇右摆发出骇人的呼啸声,雨点打在玻璃上溅起一片水沫。我再也坐不住了,霍地起身,纵然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走,一分一秒也不能再耽误了。我经过几分钟的考虑不再犹豫,夹起铺盖卷,披上大衣,拿起大茶缸、脸盆,不顾一切地拉开屋门走出门外。当我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屋内,不知为什么,满眼都是止不住的泪水,满脸都是横流的泪水,汹涌澎湃……我抹了把眼泪,扣死门锁,穿过幽暗的长长的走廊,迎着暴风雨推开大门。一阵猛烈的风雨袭来,我不由向后闪了闪身子。传达室的值班阿姨可能得到通知,听到大门响声探出脑袋,破天荒地露出笑脸和蔼地说:
“我这有伞,孩子,你打着走吧。”
“谢谢,不用了。”
我头也没回地,走出门外,走下台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解脱……
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又播出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伟大的政治变革,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阶级斗争的继续,是共产党反对国民党的阶级斗争的继续。”因为是大雨天,没有人出来欢庆广播里发表的最新指示。造反派们都躲在家里避雨,收听“两报一刊”发表的进一步深入开展文化大革命的文章。这无疑预示着中国的老百姓,红色狂飙又要更猛烈地席卷九百六十万神洲大地了。
别了,特殊监狱!
我走出牢笼,走进暴风骤雨中。
我自由了吗?回答是肯定的,没有。我是一个无辜者,一个阶级斗争的牺牲品,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犹如无形的牢笼时刻跟随着我,形影不离。漫长的苦难仅仅是开始,凶险的历程像夏天变换无常的暴风雨一样,一阵接着一阵,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正在未来等待着我们一家人呢……
(上卷完)
后记
10年前,日本著名诗人今十和典先生来我家作客,他是位研究汉语的“中国通”。席间,我谈了童年时期的苦难历程。
10年前,日本著名诗人今十和典先生来我家作客,他是位研究汉语的“中国通”。席间,我谈了童年时期的苦难历程。
他不无诧异地说,你们身受其害,为什么不写文化大革命,倒是外国的作家、学者,经常跑到中国来研究它、写它?纳粹德国迫害犹太人6年时间,整个世界写了50多年,仍旧不断有人反思这段历史。你们的“文革”进行整整10年,至今极少有人染指这个题材。我真感到不可思议,如果有人把这段历史真实地再现出来,不仅仅对中国,而且对世界,乃至整个人类都贡献巨大,功德无量。
朋友的话振聋发聩,令我久久深思。
我想起我的父辈,那些10年浩劫中侥幸活过来的叔叔阿姨们,见到寄予厚望的我,经常念叨:
“艾平,你写写文化大革命吧,替我们吐吐苦水,死也能闭上眼睛!”“快点动笔吧,要不我们就看不见啦……”
我曾经拿起过笔,写一段时间又觉重似千钧,搁下了,以后怎么都写不下去。往事不堪回首,回忆引起我灵魂的战栗,眼前又浮现出那苦涩的历史背影。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吸的香烟和流的眼泪竟比写的字数多……40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当年的巨痛已变成隐隐的沉痛,好比一个人伤口差不多痊愈,又要揭开伤疤,身上流血,心里流血,他能不痛么?痛定思痛,我企盼着别人能了却大家的夙愿,完成这项艰难而苦涩的使命。是不是我的同行们也和我一样?人人都有一本血泪账,都不愿再把自己的伤疤撕裂给人家看,都在以极大的耐心期待着别人写……逝者如斯,我的白发苍苍的叔叔阿姨们,望眼欲穿,却没见我写出他们的心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老一辈大都抱憾做古见马克思了。几次拿起笔来又放下,字字血,声声泪,我写不下去,写不下去,尽管我绝对愧对先辈的在天之灵!
不少青年人疑疑惑惑:“文化大革命真那么残酷么?那么你们为什么不反抗?法律是干什么的,谁都可以正当防卫嘛!再说大家一起抵制,毛泽东就搞不起来运动了,还是你们甘心做奴隶……”在他们的眼里,“文革”是个年代久远的笑话,而我们都是被政治愚弄的玩偶,受苦受难活该倒霉!每每这个时候,我欲哭无泪,因为仅凭“浩劫”这个词是无法解释那个疯狂的年代,再现那场登峰造极的造神闹剧的。你不知道,当时要敢说一句真话,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你。这一群众性的疯狂情绪极具传染性,残暴的统治永远跟一切智力与精神上的发展处于敌对状态,被奴役者的愚昧和粗野则是对奴役者政权最好的支持,其结果必然导致国民素质的整体下降,中华民族的前途也就岌岌可危了。当我听见大街小巷到处播放着“文革”的歌曲,脑袋里就忽悠一下,周身颤抖,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退回到那没有法制,没有人身保障的人类历史的黑夜里了?
关于文化大革命,众所周知,中国共产党早就作出全面否定的结论,我不想再重复了。我强调的是,“文革”的阴魂至今未散,“文革”的温床比比皆是。不少身上有“造反派脾气”的人多次放出口风:“再来一次‘文革’闹起来的人更多,还不把他们都砸成碎片!”我听了不寒而栗,毛骨耸然。巴金老前辈居安思危,曾痛心疾首地呼吁建立一座“文革”纪念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建立了那么多这样那样的纪念馆,却至今也没有一个人响应巴老的号召,为“文革”竖起一根历史的耻辱柱?
我常常想,我所经历的残暴、丑恶太多太多,满目都是赤裸的血腥,满耳都是恶毒的斥骂,满心都是屈辱和悲愤,现在想起来仍然让我感到厌恶和羞愧。生活在今天的孩子们简直不能想象,一个有着5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怎么能会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文化大革命,有如天方夜谭。然而,这一切都是我的生活中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我想我是不是不应该把我的故事告诉孩子们,玷污他们纯洁的心灵?或者我写出这些事实是不是也过于丑陋了……后来我否定了自己的疑惑,我要写,我要真实地写,我要毫无保留地写。我要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让孩子牢记我们的民族是如何的苦难深重,善良和正义是的如何屈服于邪恶,人性和灵魂是如何被扭曲的!
正如某些环保人士奔走呼吁的那样,我们不要再毁坏大自然,进行慢性自杀了,给儿孙们留条生路吧!我现在呼唤心灵的环境保护,决非杞人忧天,危言耸听。因为一个民族要保持健康的持续发展,必须有更高的个体素质,更需要一种居安思危的远瞻能力。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历史的经验和教训,就无法判断自己发展前进的航程,陷入盲目和没有前途的迷雾之中。而狂热的时代其实最为脆弱,即使现在看起来一帆风顺,一经风浪完全可能重蹈覆辙。关于“文革”,对于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和未来将会发生多大的影响,具有多大的决定力?这是一个非常巨大复杂的反思工程,很难在短时间内得出结论。但一个国家和时代的文化敏感带集中在思考的层面上,那她的振兴就有希望了。我以为,在我们的时代被破坏的信誉,完全可以通过悔过得到恢复,人类通往自我完善的道路就是通往真理的道路。
于是我再一次拿起笔,我要把亲身经历再现出来,让我的孩子犹如身临其境,切实感受到什么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什么是空前绝后的民族大灾难。昨天的人无法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今天的人却能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如果明天的人忘记昨天发生的事情,这对所有的人都无疑是灾难。我想,那年我13岁,是最后一批亲身经历“文革”运动的人,如果我们这一代人再没有勇气把它表现出来,后人就只能仅凭资料了解那段历史了。我义不容辞。尽管我每写出一段都以泪洗面,一支接一支吸烟,直吸得嘴唇麻木,胸口胀痛,像得了一场大病。我身心交瘁,眼泡总是红肿的,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常常趴在写字台前抽泣不已,如注的泪水不觉间模糊稿纸……但我还是鼓励自己坚持住,咬紧牙关坚持住,坚持就是胜利。
《圣经》上有一句话说:“原谅吧,因为他们不明白。”有一点我郑重声明,我不想报复任何迫害过我们的人,我早已原谅他们,况且冤怨相报何时了。我觉得这些人活得可悲可怜可叹,将一辈子受到良心的谴责和折磨,不单单我,大家都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反躬自省,迁善改过。我之所以透露出某些人的真名真姓,是因为我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生活,不管是谁都没有权力隐瞒历史,伪造历史,应该为中国的明天负责,为历史和后代负责。我可不可以这样说,我们那时的悲哀,是国家的悲哀,是民族的悲哀,是人类的悲哀,是历史的悲哀。但愿这个世界上从此再没有悲哀,从此充满宽容、理解和爱。
原谅,但不能忘记。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于艾平
2007年3月1日6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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