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画地为牢
一、
门被锁死了,小屋里一片昏暗。
“开门,让我出去,”我昏头昏脑爬起来,扑向大门擂动门板。“不许打我妈!”
“你们……还我孩子啊!”母亲绝望地哭叫,肝肠寸断。
皮鞭棍棒落在人身上发出“砰砰”的响声,造反派凶狠地斥骂:
“孙志刚,滚,不滚就打死你!”
“你们打死我吧……还我孩子!”
“把她拖出去。”我听出这是白脸狼的声音。
外屋的大门“咣当”一下被人撞开,皮鞭声、呵斥声、喊叫声乱成一团:
“打,往死里打……我就不信打不跑她!”
“还我孩子……”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遥远,之后是一片寂静。“放我出去!”
我拼命敲打着门板,用肩膀撞击着门锁,门撞得“咚咚”晃动,没有谁理睬我。我侧过耳朵趴在门缝上倾听,可能他们都出去打母亲了,外屋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自投罗网,落入虎口啦!”我确信过自己的判断,颓然靠着门框瘫坐在地。我想象着母亲被他们一路拖出学校浑身血污的样子,悲痛欲绝,同时又恨自己不该轻信造反派的许诺,贸然返回学校……经过一阵折腾,我精疲力竭,由痛哭变成抽泣,最后只是默默流着泪水。我自己安慰自己,抓起来也没什么,不就是大闹过一次课堂么,顶多教育教育我,向老师和同学们公开道歉吧!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周围的黑暗,开始观察这间小屋。一扇窗户挂着红绒布的窗帘,挡住窗外昏暗的日光,门旁摆着一张三屉桌,桌上放着一台四方形的扩音器,桌子旁并排摆着4个椅子,再就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我知道这是学校的广播室,过去每到课间操时间,扩音器就放出音乐催促孩子们走出教室,在院子里列成体操队形做广播体操。现在不放音乐了,整天放毛主席语录和红卫兵参加革命行动的通知。屁股下的水泥地拔凉拔凉,我慢慢爬起来,坐到椅子上等待着造反派归来。第一节下课的电铃响起来,院子里充满孩子们的喧哗声,他们嬉笑打闹,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刺得我心里阵阵发痛。同样是孩子,他们快快乐乐地生活学习,我却凄凄楚楚地东躲西藏,太不公平啦!我走到窗口,扒开厚厚的窗帘往外看去。窗外阴沉沉的的天空时而落下几滴雨点,就像我无着无落的心境。可孩子们却不在乎雨滴,依旧在院子里追逐笑闹,尽情地享受课间休息时间。有几个小孩脸颊贴着玻璃朝屋里窥试,小鼻梁都挤扁了,显得那么滑稽可笑。我没好气地轰他们不要挡我的视线,若在往常他们早该吓得一溜烟逃跑了,此刻却商量好似的一齐做起鬼脸。我握起拳头敲着玻璃撵他们,对方后退一步大声喊叫:“走资派的狗崽子,你敢!”好在上课的电铃声又响了起来,孩子涨潮般涌出来又落潮般退去,否则我真想砸碎玻璃揍塌他们的鼻梁。真是反啦,连低年级的孩子都敢骑在我脖颈上拉屎!转眼之间我看见白脸狼和迟司令他们走进校门,赶快放下窗帘回到椅子前坐下。
屋内重归黑暗,我的心也阴暗起来。
我等待着造反派闯进来,想着如何对付这些家伙们。我有一个老主意,不管问什么就是死鱼不开口,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回家和母亲商量后再答复他们的问题。总之,等一见到母亲就什么都好办了,她会替我想出办法的……转念一想,要是他们像打母亲那样逼人开口怎么办?我蓦然一惊,怎么就从来没想过这个呢?假如真是那样的话,我就咬牙挺着,像革命志士一样宁死不屈。不过我很快就把这种想法排除了,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过去在电影里从没有看到收拾孩子的先例,好像无论好人和坏蛋都会对孩子手下留情的……我用这个念头安慰自己,天真地断定造反派只能斗走资派,打大人,迫于影响和舆论也不敢动我一指头,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屋里捂得严严实实,气温不断上升,闷热不堪。我擦把额头上的汗珠,焦急地等待着他们早说早了,好回家看看母亲被打到什么程度,是否要送她去卫生所治疗一下。大约又等了半堂课时间,外屋仍不见动静……后来我才懂得,造反派审讯走资派时必定先让你等上一阵子,实施心理战术摧垮你的意志,让你的心悬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可是他们这一套对一个孩子没有任何作用,那时我还小,不懂得其中的奥妙,空令整我的人枉费心机。昨天夜里没睡好觉,今天一大早和老头鱼砍了一大阵柳条子,又困又累。索性什么都不琢磨,昏昏沉沉地打起盹……
门打开了,一阵凉风透进闷热的屋里,有人厉声喝道:
“站起来!”
我抬手揉揉眼睛,发现面前除迟司令、小不点、谭老西子,还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初三学生。我知道这个学生是爱国菜社来的,母亲过去为解决附近农村孩子就学难问题,破例吸收了不少菜社的子弟入学。记得爱国菜社还给糖厂子弟学校送来一面锦旗感谢工人老大哥对农民兄弟的帮助和支持。
迟司令朝我挥舞手中的钢丝鞭,吼道:
“你聋!”
我慢慢站起身,盯着钢丝鞭一动不动。这把钢丝鞭是特制的,一头包着几层红布做把手,另一头是由几股细钢丝拧成的指头粗的鞭梢,富有弹性的钢丝左右乱摆着,像毒蛇一样在眼前晃来晃去,煞是恐怖。谭老西子嫌我动作太慢,扯起脖领使劲儿一推,我的身子一下撞到墙壁上。我怒视着谭老西子,他们4个都比我高出一头,像一堵高墙似地横在面前。屋门开着,白脸狼没进来,显然他是幕后操纵者。“滚出去!”没等我稳住身子,小不点又一把将我推出门去。从黑屋里一下子走出来,我的眼睛还无法适应外屋的亮度,天气由阴转晴了,办公室的4扇大窗户照进明亮的阳光,晃得我眼花缭乱。白脸狼坐在一张办公桌旁,头顶上挂着一幅毛主席画像,伟大领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白脸狼也在死死地盯住我。他的眼神儿透着阴险,透着毒辣,令我不寒而栗。早就听母亲说过白脸狼因强奸罪蹲过监狱,出狱后一直被厂里定为坏分子,他骨子里恨透糖厂的领导班子。文化大革命初期沉渣泛起,他趁机混水摸鱼进行阶级报复,摇身一变成为整走资派的急先锋。
“低头认罪。”迟司令从背后命令我。
我不理睬他,头仍旧高高地昂着。迟司令一巴掌打在我的后脑勺上,顺势揪起头发往下压去。
“我没罪!”我挣扎着抬起头来大叫。
“算啦算啦……我先和他谈谈,你们休息一下吧。”白脸狼干咳一声,皮笑肉不笑地摆摆手。狼把羊逼得无路可退,还假模假样安抚对方,我看他们是商量好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狼给羊拜年能安好心……迟司令他们退进里屋,“砰”地一声关死屋门,留下我们两人单独谈话。白脸狼指着办公桌前的一张椅子说:“坐下吧。”我不坐,脸颊扭向一旁不看他那狼一样的眼睛。“于艾平,念一段毛主席语录。”他递过语录本,让我读他指定的语录。“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我读过这段语录,他转入正题。“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镇定一下神色,摇摇头。
“我们让你想这么长时间,你应该主动向革委会坦白你的罪行,争取从宽处理,别的出路是没有的。”白脸狼点着一支香烟,拐弯抹角地套我的话。“你还岁数小,是一张白纸,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不像你那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狗爸,抱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了……你也许不爱听,也不相信,但是事实如此……也许让你知道更好一点,我们还想挽救你,不再受你狗妈的蒙蔽,争取使你回到无产阶级革命派一边,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我不是阶级敌人,也没什么坦白的。”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我爸妈也不是狗,是人。”
“你真这么认为……难道你就没有别的话可以回答我吗?”
我坚定地点头。
他看了我一眼,吸一口烟,身子往后靠去:
“你没反对过文化大革命,反对过毛主席?”
“没有。”
“不要抱什么侥幸心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红卫兵都纷纷起来揭发你了。校革委会已掌握确凿的罪证,你必须端正态度,老实交代罪行,不要错过重新做人的机会。”
我被这当头一棒打得摸不着头脑,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能揭发什么,我又有什么罪证?实在难以想象。
“我苦口婆心挽救你,别不识好歹,自绝于人民。”白脸狼看上去有些恼火,夹烟的手指微微发抖,他不停地抽几口烟后,作出明显的克制。“听我说,抗拒是没有用的,只能自取灭亡!”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不必往自己脸上贴金,再贴也成不了佛。如果说我大闹课堂为父亲翻案还有点谱,反对毛主席纯粹胡说八道。屋里充斥着一股劣等烟草的味道,这场谈话似乎已经进行很长时间,我把眼睛转向门口,不想再谈下去了。
“想回家么?”他看出我的心思,用一根手指敲着桌子,冷笑一声。“恐怕没那么容易。”
“为什么?”
“你是个有组织的学生,不交代罪行,校革委会不答应,广大红卫兵也不答应。”
“我退学了,你管不着。”我赌气道。
“什么时候退的?”他一脸惊异地问,“我怎么不知道?”
“现在……我回家了。”
我一阵得意,猛地地转过身子甩手朝门口走去。他拍案而起,连连用拳头砸向桌面:
“于艾平,站住……放肆!”
我故作糊涂地回过头:“还有事么?”
白脸狼气歪了鼻子,他一改伪善的神态,原形毕露,双手按住桌面,支起身体瞪大眼睛:“我只想对你说,既然你拒绝校革委会的教育,我要把你交给红卫兵,让革命小将帮助你端正态度,对你采取必要的革命行动,那时你就会老老实实啦!”他盯着我看了好几秒钟,特别强调“交给红卫兵”这几个字,我不明白意味着什么。正琢磨之际,迟司令从里屋冲出,不由分说拽起我的领口,一下子将我再次摔进小黑屋里。
黑暗中有人吼叫:
“太猖狂啦,你个狗崽子。”
我置之不理。
“你反对文化大革命!”
“我没……”
话音未落,后脑勺上响起一声炸雷,一个“脖溜”使我仆倒。打手们扑上来对我一阵疯狂地拳打脚踢,眼前金花乱冒,脑袋里轰轰作响,我不知道如何抵挡四面八方的拳脚,只能凄厉地号叫。混乱之中,我一把抓住迟司令的腿部抱住,任他扬起钢丝鞭拼命抽我的脑袋、脊背、大腿,企图摆脱开我。我想起父亲打我时曾咬过他,这也是我最有效的反击办法,用尽力气一口咬住迟司令的脚脖子。迟司令杀猪般号叫起来,无论打手们怎样厮打,我就是死死不松口。有人举起椅子砸向我的脑袋,我哼了一声松开嘴巴……
一盆凉水浇在脸上,我躺在血污里醒来,身旁是一排叉开站立的腿脚,一只脚尖拨拉着我的脸颊,我感到头痛欲裂,周身发胀。我抬起头,见迟司令的脚脖上缠着一圈绷带,脑子里闪过一丝近乎得意的兴奋:“我反抗了,确实做到了,你们也挂彩了!”一只手拎起我来搡向墙角,我倚着墙角站住瞪着他们,把这些狰狞的面目印在我的脑海里,印在骨子里,永生永世也不能原谅。迟司令是学校红卫兵打手的头子,猪肚子脸,大板牙,一双细长浑浊的眼睛。他头戴一顶黄色的解放帽,腰扎着一条皮带,胳膊上佩戴红袖章。可是人一点都不显得威武,关键是他的身材比例失调,上身长,下身短,没有屁股和腿。他身旁的小不点矮小单薄得像根麻杆,一顶翘翘的解放帽檐差点遮住他硕大的肿眼泡子。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厚厚的下嘴唇向上翻翻着,是典型的“地包天”,他最好不要狞笑,一笑嘴角便咧到耳根旁。我身旁的谭老西子也是学校著名的打手之一,四方脑袋,四方脸,四方鼻孔,四方嘴,连那凶狠的眼睛也像四方形的。若是从他的眼睛开始画起四方,再往下画鼻子、嘴巴,一个四方套着一个四方,整个脸颊无疑是个大方块,特点最容易叫人记住,烂成骨头我也能认出他。至于那个“菜社”,我不明白他怎么也混在打手之中,且打我打得最凶?过去学校开批斗大会,我从来没见他伤害老师,母亲也没提过他的名字。回想起来,我脖颈上响起的第一声炸雷就是他打下的巴掌,我猝不及防一个跟头仆倒,他还咬牙切齿地骂道:
“打死你个狗崽子!”
我盯着他们,恨不能生吞活剥这些家伙。
“不给他点厉害看看,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谭老西子说。
“你们敢再动我一指头!”我吼道。
坐在椅子上歇息的打手们莫名其妙。
“我告我妈去!”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迟司令的眼泪都流了出来,他带着嘲弄口吻冷酷地说:
“你狗妈早被我们打服了,告她去吧。”
“低头。”小不点拽起我的头发往下摁去。
我有准备,猛一甩头挣脱开,运足力气一头撞他个仰把叉。没等我扑上去,另3个打手立即拧住我的胳膊,轮起拳头打向脑袋。小不点爬起来,一拳将我打了出去,接着4个打手各站一角,一人一拳轮番打来,打得我忽而向东倒去,忽而向西滚来。我的鼻孔冒血了,一阵天晕地转……他们打尽兴后,用一根细麻绳将我捆在桌腿上,丢下我回家吃饭去了。
一上午的酷刑,使我周身都肿胀起来,比平常扩大了一倍,到处都是被打破的地方,但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
一开始的时候,每落下一拳、一脚、一钢丝鞭,我还会感到刀割般巨痛。渐渐地,没有了疼痛的感觉,只听见拳头“砰砰”地响,身上木木的,犹如棒子打在没有反应的破麻袋包上,也许是痛过了劲儿吧?屋门没锁,半开半掩着,屋里更加闷热。我躺在桌子下面,嘴唇焦裂,汗水和血水流了一地,恨不能喝下一缸凉水。我试图挤出点口水滋润一下嘴唇,又有一股黏腥的东西溢出嘴角,我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嘴角,嘴唇肿得像个水瓢……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喧哗声,糖厂院里的孩子都回家吃午饭了,而院外带饭的孩子吃过饭正在嬉戏。这时候,有人推开外屋的门,一个女生哼着语录歌走进来:
世界是你们的,
也是我们的,
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
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她一阵风走进里屋,直奔窗口拉开厚厚的绒布窗帘,推开一扇窗子。屋里黑暗,她并没发现蜷缩在桌底下的我,阳光瀑布般泻进屋里,发出耀眼的白光,风儿也钻进来。她转过身,欢乐的歌声戛然而止,“妈呀!”一声吓得捂住脸颊。也许我已被打得面目全非,不成人样,她没有认出我是谁。可我早已认出她来,她是我的同班同学、学校的播音员李萍,每天中午12点准时来放电台的新闻节目。李萍是个美丽的小姑娘,梳一对长辫子,穿着一身真正的军装,是“文革”前一年调进我们班级来的。我记得她的父亲是解放军军官,家住糖厂东大门前的301部队的大院里。那年月全国人民都学习解放军,军人的地位至高无尚,部队子弟也风光无限,令我们工厂的孩子羡慕不已。李萍从小在南方长大,普通话比东北话标准,且能歌善舞,落落大方,和男生打交道一点都不扭捏。不像白土地的孩子连男女同桌都觉得不好,非要在课桌上划一道线不可,谁都不得越过“分水岭”。李萍心地善良,嗓子好,但在学校开批斗大会时她却拒绝上台领呼口号,也从没动过老师一指头。
“李萍。”我翕动着嘴唇说,听上去竟不像自己的声音。
“于艾平!”李萍放下手掌,惊讶地说不出话。
“帮帮忙,水……”
她惊恐地走过来蹲在我的身边,没听清我低低的话语。
“我渴……”
“等一下。”
她起身跑出去,端回来满满一茶缸凉水,我被绑着没法儿喝。她想了想,将一根长辫子甩到背后,蹲下身子去解我手上的绳子。我摇摇头示意不要解,以免说她和走资派狗崽子划不清界线。她还是松松桌腿上的绳子,扶我坐起来,然后把茶缸举到我的嘴边。我一口不罢一口地喝下水,喝完一缸子还不够,她又跑出去打一次水,我贪婪地喝下两茶缸水,感到甘露般甜美。
“还喝吗?”
李萍放下茶缸,她的大眼睛里泪水盈盈,充满同情和怜悯。
我摇摇头,顿觉脑浆直晃。
“你不是跑了么?”
“他们把我骗回来了……”
“那天李老师批评你……你说的没错,我很难为情……”她难过地低下头,“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真不像话!”
她的话深深地感动了我,我眼圈一热差点没流出泪水。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有一个善良的小姑娘说出几句真心话,怎么能不叫人感动。我没错,是这个时代疯啦!
“疼得厉害?”她关切地问。
“不,你走。”我示意她赶快离开,以免受连累。
李萍没放广播,重新拉死绒布窗帘,迈着沉重的步履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看到她,在以后那些无数次批斗我的大会小会上,也没有发现过她的身影,一直到初中毕业,上山下乡,也不知道她分配哪里去了。可就是这两茶缸凉水,让我顽强地坚持了3天,终于挺过最严酷的考验。在我的记忆里永远留下她美好善良的形象一个南方的小姑娘,眼泪汪汪地端着一茶缸水,蹲在一个血肉模糊的小男孩面前,竟敢道出连老师也不敢说的公正话。即便在那漫长的腥风血雨的日子里,我也坚信,在这个世界上人人心里都有杆秤,一个人的好坏自有公论,而且好人是占绝大多数的……乌云永远也不能长久地遮住太阳!
二、
我靠着桌角迷迷糊糊地坐着,迟司令他们进来的时候,天黑了。“起来,狗崽子!”小不点解开桌脚上的绳子。“你坦不坦白?”迟司令问。
我站起来,活动着麻木的双脚,不理睬他们。
“你小子又臭又硬!”
“我要回家。”我用发哑的声音说。
“哼,想的倒美,你的问题性质变了,是敌我矛盾,不服就送你蹲巴篱子。”谭老西子扔下两件衣服,是我的短裤和小背心。见我没法儿拿,又尴尬地捡起来。
“为什么?”看上去我一定大惊失色了。
“听着,于艾平,你现在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政治犯……要想坦白还来得及,我们送不送你进监狱,就看你认罪的态度了。”
“我没什么坦白的。”
迟司令大怒,将我狠狠地推出门去。
外面已是黑夜,繁星在空中闪烁,晚风微微吹来,比闷在小黑屋里凉快多了。他们怕我逃跑,用一根绳子牵着我推推搡搡地走进黑暗,我走在前面,头脑也清醒了许多。说实话,出门前我确实有点害怕,“文革”期间现行反革命分子是比刑事犯还严重的罪名,简直十恶不赦。我听说不少单位造反派想整一个人,实在整不出材料就给他扣上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轻则关进大狱,重则拉出去枪毙……我歪歪斜斜地走出学校大门口,心想他们很可能和厂里联系好,要派车送我去市里监狱,抬眼四下寻找公安局的警车,校门口空空荡荡连个车影也没有?回头看看押我的人,他们也在观察我的反应。
“向左。”有人低声说。
我们加快脚步朝左拐去,路过厂俱乐部、食堂,走向汽车库,路面坎坷不平,路灯闪着昏黄的光,将一行人的身影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他们嫌我走得快,好像有意拽紧牵绳使我迈不开脚步延长这段短暂的路程。我觉得背后的眼睛在盯着我,他们是在进行着一场摧毁人意志的心理战术,如果你害怕进监狱,肯定会没等走近车库就垮掉屈服……我看到汽车库门前的灯光,那儿一辆汽车都没有,这说明厂里没有出车送我去公安局的意思。若是到造纸厂乘2路无轨电车去市里,这时候最后一班无轨电车也停了,莫非要走着去监狱?我歪歪斜斜地走着,脑袋疼痛起来,那一椅子砸得不轻,每走一步忽忽悠悠的犹如腾云驾雾。我们走过汽车库,拐上通往东大门的水泥大道,再往前走就是制糖车间的巨大厂房了。后面恼怒地喝道:“向右转。”我转向二楼办公室,明白他们根本不可能去监狱,如果去监狱何苦绕这么大个圈子,直接把我扔上车该多省事。他们的鬼把戏不攻自破,只得把我带进三楼单身宿舍。从学校出来直奔三楼不过100米,我们却徒劳地绕一里多地。
我被推进一层楼的一间阴面房间里,这间长方形的小屋有12平方米,昏暗的灯光下靠墙摆着两张光板床,一个长条凳子,一个红色的塑料水桶。隔壁是盥洗室和厕所,单身宿舍的管理不善,厕所里到处漏水,潮湿阴冷的墙壁渗出一大片水渍,水泥地面因潮湿而发暗,连窗台下的暖气片也挂着一层水珠。屋子的窗户正对着锅炉房的一面墙,仅留下一条两米宽的通道,通道之间长满一尺多高的密集的狗尾巴草,用不着挂窗帘也没人能看到屋里的情况。我要求上厕所,小不点极不情愿地给我松了绑,我顺便拎起水桶,想打回点水洗洗身上的血迹。
小不点尾随我走进盥洗间,监视我的行动。
听人家说,我的父亲就是在这个厕所里上吊自杀的。过去,我没法忍受露天厕所的寒冷,总来三楼单身宿舍上厕所。可能是对父亲自杀的地方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不愿面对惨痛的往事?自从他死后我再也不肯进这个厕所,并且每一次从这里经过都有点紧张。可是现在,我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了。我先把嘴巴伏在水龙头前喝了一气水,又洗了把肿胀的脸颊,然后蹲在厕所里大便。手被捆绑大半天时间,麻木得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解开裤腰带蹲下双腿。小不点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大声催促我快点出来。我出来后打满一桶水拎回房间,换上母亲捎来的短裤、背心。窗子紧紧关闭着,屋里热得像蒸笼,仿佛把中午的热气全都关在了里面似的,墙上湿漉漉的全是潮气。3个打手坐在光板床上摘下帽子扇着风,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打开窗子通通风?
“滚到中间来,立正。”迟司令命令道。
我站到屋中央,不知道他们还要怎样收拾我,什么时候放我回家。
“低头认罪。”
“我没罪。”又是老一套,我哑着嗓子说。
“你反党!”
“你们血口喷人。”
“你想不想回家?”
“当然想,我要回家。”
“那就必须端正态度。”
“你们凭白无故毒打我一上午……赔礼道歉。”“你当你是谁,还是那个厂长的公子。”迟司令吼道,“连你妈都被我们收拾服啦,何况一个狗崽子!
“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不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明知故犯,将来不会有好下场。”
“混蛋!”
他们3个吼叫着一跃而起,迟司令一拳把我打倒在地,小不点和谭老西子扬起皮带没头没脑一顿狠打。这一次我没力气反抗了,一个小孩也根本不是3个半大小伙子的对手。我抱着脑袋大声号哭,期望惊动宿舍里的单身职工出来干涉暴行。小不点怕喊声传到隔壁房间里,跟着抓起我一只脚,扒下一只袜子塞进我的嘴里。
我再次昏死过去……
醒来,我躺在水泥地的一角,头靠着那个塑料水桶。
下午的阳光幽幽地从窗口折射进来,屋里一片昏暗。脑子慢慢转动起来,昨天发生的事情跟噩梦一样叫人猝不及防,我万万没料到一夜之间竟身陷囹圄,被打成反革命分子。我以为是在做梦,周身却真切地巨痛,就像钝刀子在割肉一样抽动着疼痛。我想爬起来,手却被反剪在一起,要喊人帮忙也不行,嘴里还塞着臭袜子。身子底下又湿又凉,腰和脊背都失去知觉。我伸屈了一下双腿,腿倒是没被绑住,于是就地翻滚用脑袋顶住门框一点点支撑起上身。头顶上那盏昏黄的电灯泡仍旧亮着,玻璃许久没人擦过,布满灰尘和雨水流淌的道道。窗户对面的大墙严严实实地挡住太阳,屋里大白天也跟黄昏似的。我一幕幕回忆起是怎么被他们骗了回来,怎么被关进这间小屋的,不由一阵心酸。脸颊肿得像发面馒头,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大腿上、胳膊上净是青一道紫一道的血痕。连我自己都害怕起来,我究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竟然遭此毒手!嘴里的臭袜子堵得一阵恶心,要吐。我看到床头上有一个钉子,勉强跪在床板上将嘴对上去,用钉子帽刮住袜子一点点往外拽。努力获得成功,那只袜子挂在钉上了,我低下头去干呕一会儿,什么都没呕出来。我悲愤地跳下床去,用脚踢起门板大喊大叫:
“开门来人啊!”
没有人理睬我,走廊里死一般沉寂。
我叫够了,但没有绝望。我想到逃跑,再次逃到老头鱼的编筐营地去和他们一起生活,说什么不回来了。我研究起高及肩膀的那道门锁。若在平常只要打开暗锁就能逃出去,可手被反剪着怎么才能打开它呢?有了,可以用牙代替手。我咬住暗锁转动椭圆形的开关,嘴巴一酸锁舌又弹回去。我转过身去高举起手腕试图拧开锁纽,只差一点点怎么都够不到暗锁。我走向长条板凳一屁股坐下,想休息一会儿,屁股底下针扎般疼痛,人跟着跳起来。突然,我灵机一动,屈起膝盖将凳子顶到门前,蹬上凳子背过身去,手摸到锁纽了。我的脑海迅速闪过最佳逃亡路线,为避开人们的注意,我不能贸然穿过家属区,得顺着铁道专用线逃到道北造纸厂,从那儿绕到朝鲜屯水泵站去蛤蜊湾……我用双手轻轻拧住锁纽,唯恐开门声惊动什么人,门没有拉开,原来外面还有道锁,他们为防备逃跑把我反锁进屋里了。有人趴着窗口窥视,是小不点在察看动静。我放开嗓子大吼:
“你们开门,我要回家!”
他狞笑着,朝我挥挥拳头说句什么,转身扬长而去。
“回来,放我出去!”
东北气候冷,窗户都是两层玻璃,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他也听不清我说什么。显而易见,我的反应正是他们期待的结果。我怒火中烧,我要反抗,直至被他们活活打死。我蹬上条凳,用牙齿去咬窗户上的插销,想拉开窗扇跳出去。我吃力地拔出底下的插销,可怎么也够不着顶上的插销,刚好够住气窗的挂钩,没费劲儿就打开了两层气窗。一阵瀑布般的灰尘随着风儿涌进闷热的屋内,我听到外面的鸟鸣,风声,遗憾的是对面大墙下有个堆满炉灰的垃圾堆,霉臭的气味立即弥漫到屋内。我“噗噗”地吐着嘴里的灰尘,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心里仍不服输,我要进行最后的斗争绝食。我想起从昨天到现在粒米未进却没有饥饿的感觉,若有人送饭我决不动筷子,至少现在还不,那么迫于舆论的影响他们也不会眼看着人饿死不管的。窗外已是黄昏,光线暗淡下来,俱乐部的大喇叭放起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选段:“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单身职工下班了,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口哨声、洗涮碗筷声。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枉自盼他们来送饭好有个抗议的机会,直到天黑也没听到开锁的声音。屋里亮着长明灯,外面的蚊虫蜂拥而入,小咬、蚊子、大马蚊子,甚至一只拉拉蛄都围着灯泡乱飞。我抬起眼睛寻找电灯开关想关掉灯泡睡觉,墙壁上只剩个圆圆的火线盒,显然他们为观察我事先拽掉了电灯的拉火。我用脑袋顶死里面气窗,无可奈何地躺在床上,没有被褥,没有枕头,只能将就着睡。我把衣裤卷成枕头一头枕了上去,可脊背刚一挨到床板,一阵巨痛差点使人喊叫起来!
又有人趴着玻璃往里看,我以为送饭的人来了,侧着身子装作酣睡……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
我睡得很沉、很死,一夜无梦。
第二天上午醒来,身上被蚊子咬起许多疙瘩,奇痒难耐。腿上鼓起一个鸽蛋大的包,我知道这不是打的是大马蚊子叮的。这种蚊子是北大荒的“土特产”,个头像小蜻蜓,大白天都肆无忌惮地飞出来吸人血。我必须消灭它,但搜索一圈也没发现踪影。我翻下床,用床沿蹭蹭叮咬的痒处,身上不管碰哪儿都疼。转过目光想看看是否有人来送过饭,没人进来过,除了床板、条凳和那个水桶,就是头顶上那盏布满灰尘的昏黄的电灯泡,还是昨天观察过多遍的情景。我略微失望地转向窗外,窗前仍旧是那面高大的墙壁,那个垃圾堆。所不同的垃圾堆上多了些西瓜皮,我数数一共6块,一半白里带红的瓜瓤翘翘着,残留着几粒黑色的瓜子,一半绿中带黑道的瓜皮扣在炉灰中,上面飞落满绿头苍蝇。
脸颊涨得厉害,手指难以弯曲,浑身青里透红,黑里透紫。我把鼻子浸进水中,镇住疼痛十分舒适,琢磨着是否探进面孔,可一洗水不就脏了吗?迟疑一下还是将整个脸颊浸在水里,清凉的水似乎带走许多疼痛,脸部轻松多了,肚子却叽里咕噜叫起来,在提醒我两天没吃东西了。看情况我所有的判断都失误了,造反派的心狠手毒超出一个孩子的想象,竟连口饭都不给吃。右小腿肚子一阵奇痒,我低头一看一只大马蚊子正在腿肚子上吸血,原来它刚才躲在床下现在飞出来进早餐了。老头鱼曾告诉过我不用打吸血的蚊子,它也会自己撑死的。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大马蚊子,它非但没撑死,叮过右腿又飞落左腿,真是欺人太甚!我猛然绷紧小腿肚子夹住大马蚊子刺进肌肉的“针”迅速向床腿碰去,一家伙撞它个稀巴烂,殷红殷红的鲜血顿时流下腿脚。我总算出了口恶气,又一次踩着条凳用牙齿拽窗上端的插销,铁插销硌得牙齿“嘎嘣”一声,牙花子流出鲜血,人连连吐着硌碎的牙齿和血水败下阵来。插销锈得太死,莫说用牙齿咬,就是用螺丝刀子撬也很难撬开它!
我觉得饿,脑门上沁出一层虚汗。
火气消褪了,那种迟钝的感觉已在逐渐消失,肚子里开始闹着要吃东西了。饥饿的感觉那么强烈,肠胃里仿佛有无数个小虫在啃啮、撕扯,抠心挖胆般难受。我把下巴抵在气窗上,目光不由转向那几块西瓜皮。刚一醒来时我并没在意,只觉得它有点新奇,现在却强烈吸引我。我定定地瞅着西瓜皮,看苍蝇悠然地围着它乱飞,口水流出扭歪的嘴角。我知道自己渴望得到那些瓜皮,哪怕吃上几口压压饿胃壁也不会磨得如此疼痛。可是我够不到西瓜皮,虽说望梅可以止渴,现在我却怀疑这句成语的准确性根据本人的切身体验,看到吃的东西反而更加饥饿了!信不信由你。我知道自己再怎么一厢情愿也无法够到瓜皮,沮丧地跳下条凳,侧躺在光板床上歇息。去年母亲领我去北京看病,我在那家小旅馆里学会抵御饥饿,一是多喝水,二是躺着不动,尽量少消耗体内的热量,这样一来就能坚持下去。有母亲在,我们总能想办法,并且总有办法渡过难关,因为在这类问题上有过经验……我静静地躺着,想起母亲,想起姐姐妹妹,她们一定难过得无以复加,时刻为我担心盼我回去……
可是母亲你在哪里,为什么还不来救自己的儿子?哪怕送一口吃的东西也好!
母亲一刻也没停止救我的努力。
母亲被迟司令他们打回家,连气带悔的一头倒在炕上。对她来说这绝对是个致命的打击,醒来后头一件事,就是去找军代表质问他为啥扣押孩子,信誉何在?军代表面红耳赤,支支吾吾,他推说自己不了解情况,待弄明白情况一定劝造反派放孩子回家,并信誓旦旦请母亲放心他们是不会对一个孩子怎么样的。母亲再次轻信了军代表的谎言,老早做好蛤蜊面等我回家过生日,直到那时她还以为儿子只是个顽皮的孩子,学校教育教育也就算啦。母亲忐忑不安地等到傍晚,等来的却是迟司令和几个打手。他们欺骗母亲说有革命小将揭发于艾平写反标,现已被市公安局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收审,是政治犯,要母亲给我拿两件衣服在监狱里换着穿……母亲登时如五雷轰顶,几不欲生,她强忍住打击说:“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有这事?”作为母亲,她坚信儿子决不会反对毛主席。“如果真有谁揭发我儿子写反标,那就拿出证据来,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在问题水落石出之前,你们不能随便抓人,赶快还我孩子。”
“我们没工夫和你罗嗦,”迟司令说,“你要不揭发狗丈夫,顽固不化,你狗崽子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你找军管会要人去吧。”
他们不再理睬母亲,朝我妹妹要了两件衣服匆匆离去。迟司令临走前威胁母亲,她再敢去学校纠缠军代表红卫兵就叫她不得好死!我的母亲并没被吓住,她跑到军代表的住处要求见他,看传达室的人说军代表回部队了,得等一段时间返回糖厂。那一夜母亲不知怎么熬过来的,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找到学校革委会主任家要人。白脸狼的老婆把母亲拒之门外,冷冷道:“主任去市里开会了,有事到学校办。”母亲恍恍惚惚地返回家中,找了几件我常换的衣服,直奔市公安局打听我的下落。
在市公安局接待室里,母亲整整等待了一个小时,才出来一个冷若冰霜的办事人员。他待搭不理地对母亲说:“我们查过,昨天根本没收审过一个叫于艾平的男孩,你到别的地方查查吧。”齐齐哈尔的专政机构各区都有,查一个孩子犹如大海捞针,母亲犯难了,她打听到底上哪儿去查,那人置之不理拂袖而去。母亲走出大门口,正碰上市公安局长在院里打扫卫生。他也是山东人,当年和父亲一列火车来东北支援建设的老干部。他的脸是忧郁的,嘴唇闭得很紧。
“孙志刚同志,你怎么来了?”局长诧异地停下扫帚问。
“我来找儿子……”母亲收住脚步怔怔地说。
“孩子怎么啦?”
“被军管会抓起来了。”
“为什么?”
“造反派硬说他是现行反革命……政治犯。”
“荒唐,他才多大!”
“刚满14岁。”
局长听过母亲的诉述,愤怒地一拳头打在另一只手掌上,猛然,他似乎想起自己已是走资派,冷静下来。抖抖地抽出一支香烟,可手指哆嗦着怎么也划不着火柴:
“运动搞到这份儿上,连个孩子都不放过……艾平在这儿么?”
母亲失望地摇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滚动。
“老孙,别着急……既然没在这里,你去龙沙分局找找看。”
“老同志都被打倒了,”母亲的泪水溢出眼角,“我去求谁!”
两人一阵沉默。
“有办法,你去预审科找一个姓王的副科长,”局长点燃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安慰母亲说。“他是我的老部下,还没靠边站,你就说我让你去的。”
母亲马不停蹄地赶到龙沙分局,王科长倒很热情,他到处拨打电话也没打听到我的下落。一时间,母亲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打击了一下,站立不稳。她流着泪告诉王科长,自己的丈夫被关进牛棚整死了,她一个寡妇家就这么一个男孩,是命根子。现在,她的全部生命都集中在一个单一的目标上带着孩子活下去。如果找不到儿子她就不活了……母亲求他看在老局长、老同志的面上千万帮帮忙,尽快打听到下落救我出来。王科长很同情我们家的境遇,他分析说除刑事犯罪公安局一般不收审16岁以下的孩子。现在是运动时期,很有可能造反派抓人不通过他们而是直接送往市“群众专政队”,那就说不准了。王科长请母亲先回家等待,只要力所能及他一定帮忙,等打听到消息再及时通知母亲。并答应要是我真的关在公安系统内,他会千方百计想办法放孩子回家的。
万般无奈,母亲只得拖着沉重的步履走回糖厂……
三、
我肌肠辘辘地躺在床上,眼看着阳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听到窗外有异样的动静,抬眼望去。
是迟司令趴在窗户上窥视,察看我是否屈服了。我漠然地转过脸去不再看他。“你们整吧,就是整死也不屈服,你以为会求饶……我还能挺住!”我心里想着,仍旧躺着,一侧胳臂压麻木了,但一动都不能动,我必须这样侧卧才能还舒服些,一平躺便压迫反剪的双手疼得像着了火。我曾尝试趴着睡觉,胸脯硌在床上喘气都困难,只得放弃这种躺姿。总之,无论平躺还是趴着都难以忍受,既不能平躺也不能脸朝下躺,我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位置,唯有让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在一只手臂上侧卧才是最佳的姿势选择。
中午,俱乐部的大喇叭又放出批斗大会实况,一阵阵打倒加上一阵阵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的口号声,震耳欲聋。我想捂住耳朵不听,侧过脑袋压住一只耳朵让噪音减少到最低的程度。“迟司令下一步怎么办,会不会像游斗走资派那样游斗我?”一想到这里我不单感到害怕,甚至可以说是恐惧,以致全身都紧张起来。因为我从没这样孤单过,过去遇到困难总有母亲可以依靠,一起渡过危急关头,而现在却只剩下我一个人……况且我已领教过造反派的丧心病狂,他们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原以为不会打我,照样打得我死去活来。要是他们真揪我去游街该多丢人,怎么好意思再上课……不,决不能让他们肆意游斗。我想起父亲眉宇间那深深的屈辱,那无言的愤怒。“士可杀,不可辱!”是的,母亲说我天生一个犟种,从不肯轻易低头,我就是个犟种,也和父亲一样决不做孬种。父亲是对的,假如造反派斗我,我也将当众以死相拼……不知什么时候,大喇叭已转播完外面的批斗会,四周静极了,静得能听到那只飞进屋里的拉拉蛄的爬动声。我坐起身子,定定地望着那只拉拉蛄出神儿。拉拉蛄抬起黑亮亮的脑袋,伸着触角,紧拢翅膀,拖着笨拙的大肚子,正沿着墙角不紧不慢寻找着什么。本来,它是一种夜晚游荡的虫子,可能也像我一样饥饿难忍,又没有地方躲藏,所以大白天出来寻觅食物了。
窗外传进隐约的声音,我转脸看去,有个人蹲在垃圾堆前捡东西,这是我3天以来见到的头一个生人,连忙趴在玻璃上瞧个仔细。从背后看,我判断她是个姑娘,衣服邋遢肮脏,短发乱蓬蓬地披在耳边,正在捡我上午研究过的西瓜皮。她直起身子,转过脸来,将一块瓜皮放在衣襟上擦擦塞进嘴里。我认识她,她就是去年我们蹲宿儿时春节跟刘小伙开玩笑说要介绍对像的李疯子。我盯着李疯子吃西瓜皮,竟勾起我强烈的吃东西的欲望,涎水都流出嘴角。屋里黑,外面亮,她并不知道有人看她,贪婪地啃着白色的瓜瓤,嘴角“噗噗”地吐出绿色的瓜皮,黑色的瓜子。那肆无忌惮的咀嚼声钻进我的耳鼓,像在有意馋人,我的嘴巴也蠕动起来,胃壁磨得更疼了。
“李疯子。”我低低喊出一声。
李疯子一怔,警觉地四下看看没发现什么,又捡起块瓜皮塞向嘴里。她已经吃下3块西瓜皮,再吃就快没有了。
“李疯子,给我一块吃。”我再次提高嗓门。
李疯子看见屋里的我,停止咀嚼,惶恐地捂住剩下的瓜皮,仿佛怕我抢她的食物。后来察觉到隔着两层窗户才把西瓜皮放窗台上,脸贴着玻璃“嘻嘻”一笑:“大花脸,唱戏喽!”她鼻子眉毛都是笑,竟笑成一枝花。我想,神经正常的人看见肿胀的面孔一定会感到狰狞可怕,只有不正常的她非但不怕反而冲我笑,以为是故意画的大花脸。李疯子傻笑着不再理我,玩弄起自己手里的西瓜皮。我想起她原来是老师,喊她疯子肯定以为骂她,改口道:
“李老师,李老师,我饿……”
这两声尊称一下使李疯子震惊了,自从她年纪轻轻患精神病,极少有人叫她老师。她直直地瞅着我,瞅着,面孔急剧变化着回忆起什么,傻笑消失了,嘴唇微微颤抖,一双笑眼眯缝在一起,深邃而又明亮。突然,她的眼角溢出一颗亮晶晶的东西,那是两滴闪闪的泪珠。我亦震惊不已,平常孩子们看她到处捡东西吃,总骂她李疯子,甚至恶作剧地抢走她的食物扔上房顶。直到哪个大人路过呵斥淘气的孩子们道:“去去,逗一个疯姑娘干啥!”孩子们才一哄而散……
“李老师,给我一块。”我用额头撞击着玻璃,祈求她别走开。
“什么,你叫我什么?”她喃喃道。
“李老师,我饿……求你给块西瓜皮吃。”
李疯子终于弄懂我的意思,拿起一块瓜皮。隔着玻璃,她不知如何给我,呆呆地站着。我迅速蹬上窗台,用牙齿拽开气窗推到最大程度,说:
“从这儿扔过来。”
李疯子够不着高高敞开的气窗,像扔手榴弹般扔起瓜皮,她倒挺大方,将3块西瓜皮全都扔了过来。头一块掉进双层窗框里,我着急地说:“大点劲儿,再使点劲儿。李老师!”第二块准确地扔进屋里,掉在地上摔成几瓣。第三块扔进的时候我用肩膀接了一下,将瓜皮挡在床上,完整无损。“谢谢李老师!”我朝外面感激地喊。谁知道她对我的感激不以为然,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摇头晃脑地独自唱着造反歌曲离去了:
老子革命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出来,
要是不革命,
就滚他妈的蛋!
我用脚尖聚拢碎裂的瓜皮,单腿跪下,把鼻孔对上去嗅着清香,急切地想叼起一瓣吞咽进肚里。可嘴巴一凑近瓜瓣,猛然想起它的上面曾经落满苍蝇,不禁有点恶心……我像狗一样叼起一瓣瓜皮放在桶边,再叼来第二瓣、第三瓣聚成一堆,然后咬住桶沿倒水冲洗瓜皮。桶里还有少半下水,得珍惜着用,谁知道什么时候再允许打水。头一次没掌握好倒水的角度,水没浇着西瓜皮反倒流进解放鞋里。我慌忙放正水桶,用脚尖根据目测的距离推推瓜瓣,再次咬住桶沿缓缓地往下倒去,这一回水流恰好落在瓜瓣上……我跪在水洼里,回过头来后悔不迭,床板上还有一块完整的瓜皮,怎么没放在一起冲洗呢?我懊恼地叼过那块瓜皮摆在一起,再次小心翼翼地冲洗上面的炉灰,一块块地叼回到床板上摆在面前慢慢享用……父亲在世的时候,家里一买西瓜至少半麻袋,随便孩子们吃。我往往撑得肚皮像面鼓,还要再吃上两口才罢手。说到家这东西也是一股水,晚上多撒几泡尿就是了。只是每次吃西瓜时都遭母亲一顿数落:
“这孩子,太浪费,好好的红瓤吃两口就放下,该让你饿两顿就懂得珍惜东西啦!”
每每这时候,母亲就拿起我吃过的瓜片重新打扫一遍战场,并收集起瓜皮切成细丝炒菜吃。母亲劝我也吃点炒西瓜丝,说这种菜有清热祛火的功能。我不喜欢西瓜皮炒的菜,苦滋滋的叫人怎么吃。母亲说你不是不能吃,从小也没少吃,我坚持自己从没吃过西瓜皮。她笑了,说你们吃的果脯中有种绿色的长条就是西瓜皮加糖腌制的……
头一块上残留着些许红瓤,表面风干得抽抽巴巴,咬上去口感仍旧极其美妙,流出一股蜜一样的瓜汁。但红瓤少的可怜,一口下去露出厚厚的白皮,不过也不难吃,像大萝卜一样艮揪揪的十分清口。最有嚼头的是那层绿色的硬皮,坚硬且苦涩,很难咽进嗓子眼。这部分对于饥饿的肠胃最有价值,也最顶饿,虽说红瓤和白皮好咽,但嚼来嚼去变成一股水跟什么都没吃似的。我采取科学的办法进食,连同红的白的绿的,坚硬的部分和甜蜜的部分一并吞下去,不苦也不涩……肚子里有食物了,一不小心碰到手腕疼得人直甩脑袋。我转过眼睛观察两只手,手背肿成小馒头,手指肿成胡萝卜。这几天我动尽脑筋代替手,深知手的重要性,再勒下去要勒坏了?我活动着手指让绳子松开些,突然间想到,电影上不是演过革命者磨断绳子逃跑的例子么,为什么不试试?我来到门前背过身子,将手腕对准墙角缓慢而又困难地上下磨擦起来,尽管浸过水的麻绳很结实,还是有几缕泛白的麻胚被切断了。我欣喜地决定再磨几下,忽听窗外响起脚步声,立即回到床上躺下,装作根本就没发现有人窥视……
我折腾得有点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
这一觉睡到半夜时分,外面雷鸣电闪,大雨滂沱,风把雨点刮进气窗,地上淤积起一汪雨水,我赶紧爬起来用脑袋顶死敞开的气窗。白天光顾吃西瓜皮忘记关死它,结果又飞进来众多的蚊子和小咬,密密麻麻地围着灯泡飞舞,满天花板上都是黑色的蚊虫。我无法关死电灯,一夜过去还不叫它们给吃了?于是用牙齿把头枕的衣服卷打开,叼过裤子和衣服盖在身上抵挡蚊虫的骚扰……
第三个夜晚,我睡得好香,睡梦中还在啃那两块西瓜皮。
第四天早晨,一泡尿憋醒了我。
天刚亮不久,下过一夜大雨,雨声逐渐平稳,纷纷飘下,走廊里还听不到单身职工的洗漱声,除了偶尔听到檐头滴水的声音,周围一片寂静。我奇怪自己怎么从没有想到上厕所?几天以来我一直没吃东西,空空的肚里也没有可排泄的粪便,此刻我要撒尿却没办法解开裤子。“缺德,连上厕所都不让!”我翻身下地走到门口,明知道没用还是用脚踢起门板大喊:“来人啊,我要上厕所!”我喊过几嗓子,没有人回应……在家里,母亲总在外屋准备一个尿盆,夜里起来,我闭着眼睛就可以摸到尿盆前撒尿。要是在野外随便往哪儿尿都行,现在却束手无策,虽然隔壁就是厕所,我清楚地听到“哗哗”的流水声……温热的尿水顺着大腿流出,短裤洇湿一大片,真是太糟了,这泡尿特别长,脚下尿水到处横流。我蹲下身子咬住桶沿倒些水冲尿,屋里顿时如洪水泛滥,好在门板下有条缝隙,我只能用鞋帮推着尿水让它尽量流出门缝。
漫天的牛毛细雨停了,外面还很暗,窗外响起“咩咩”的叫声,好些日子不见人,我变得对任何声音都异常敏感。
我趴在窗前,任清凉潮湿的晨风吹拂着面孔,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暴雨过后,云在散开,落叶遍地,一滴一滴的水从树上落下来,蜘蛛网上的雨点闪闪发亮。我惊喜地发现两只山羊在墙根吃草,竟忘掉尿湿裤子的烦恼。母羊垂着硕大的奶头,扬着胡子,扇着两只细长的耳朵,悠然地吃着带露水的青草。身边那只毛茸茸的羊羔围着母羊奶里奶气地叫着蹦来跳去,偶尔拽下两口青草玩耍。白土地人养奶羊,喝羊奶,也有人偷着给那些缺奶的母亲供应羊奶挣点外块。本来,大院里每天早晨都有个市奶站的娘们儿骑着自行车来送牛奶,但她总往奶桶里掺水,有婴儿的人家察觉她的鬼伎俩后,便纷纷改订邻居家的纯羊奶。尽管这是造反派严格禁止的资本主义行为,但屡禁不止,渐渐地,连造反派的家属也订邻居家的羊奶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两只山羊,觉得那么新鲜和亲切,因为在我被关进来的这几天里,除了单调的四壁和床、条凳,几乎与世隔绝。孤独和寂寞强烈地折磨我的心灵,我渴望见到外面的世界和熟悉的人。那只小羊淘气地跑开了,母羊不放心,马上用没有角的脑袋把小羊赶了过来。小羊幸福地叫着,钻到母羊的肚子下吃起奶来。母羊屈起后腿喂着小羊,时而回过头来用舌头舔着小羊的脊背……老牛舐犊,动物都知道爱它的孩子,保护它的孩子,我却孤苦伶仃地被关在这里遭受毒打、饥饿、捆绑,无人问津,连动物都不如!
我想姐姐妹妹,想彬子、铁南,七哥、想老头鱼、黑子,想我的虎子(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以及过去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扇“啪唧”、弹玻璃球、钓鱼、游泳、搂草。那平常生活中的一幕幕,全一一像放电影一样重映于脑海之中,此时都那么珍贵难舍。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记忆,就是能和女孩子们踢毽子,跳方格、橡皮筋、过家家也求之不得,只要有人带我一起玩就行……我不正是那头小羊么,本应该跟随着母亲天真烂漫地玩耍,受到她的爱抚,她的呵护,却遭到如此残酷的虐待,这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等我再泪眼模糊地看那两只羊,从幻想回到现实时,它们早已离开了。我周身酸痛,手指发烫,动一下都揪心的疼痛,半面短裤湿漉漉的腌得大腿根难受,但无法脱下晾一晾,只得等它自然干燥了。
早晨缓缓流过,我静静地躺着。
床下响起细微的声音,循着响声望去,我的伙伴那只大肚子拉拉蛄正在吃一块小拇指大的西瓜皮。那大概是昨天掉在床下的,拉拉蛄趴在瓜皮上,伸出弯钩似的嘴一夹一个小小的豁口,瓜皮一会儿就被它啃出个窟窿。床板晃动了一下,拉拉蛄停止咀嚼,抬起锃亮的脑袋望了我一眼。迄今为止,我们已经相处3天,双方一直相安无事,它知道我不会伤害它,又贪婪地进自己的早餐了。
拉拉蛄勾起我的食欲,我想夺下那点瓜皮填充饥饿的胃。
我探出脑袋晃了晃,企图吓跑它,殊料它不甘心放弃美味,用尖嘴钳住瓜皮吃力地拖进床底深处。我生气地翻下床,双膝下蹲伸出一只脚尖够那瓜皮,拉拉蛄逃跑了,起飞时黄黑色的翅膀呼呼地震动。我的身子失去平衡,脚尖一滑竟将那点瓜皮碾成粉沫。我徒劳一场,又气呼呼地磨起手腕上的麻绳,这一次的努力卓有成效,我磨断更多的麻胚,可眼睛却一直对着掉在玻璃里的那块瓜皮,我明白是它在诱惑着我。我来到窗前,将额头抵在玻璃上研究着怎么把它够出来。双层玻璃框太深,莫说我的双手反剪着就是松开也够不着。我又一次爬上条凳希望能用牙齿拽开插销,结果除浪费体力屁用没有,唯一的办法是砸开玻璃取出瓜皮。我正在聚精会神地寻思着怎么办,猛然间对面贴上一张脸来,我以为是造反派来观察我了,对方却嘻嘻一笑做了个鬼脸。是李疯子搞的恶作剧,她也盯着玻璃里的那块西瓜皮,两个眼珠对在一起欣赏着玩。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对她的出现充满希望,用牙齿拽开气窗探出脑袋说:
“李老师。”
“你怎么叫我老师,”她不可思议地抬起脸颊,“我教过你么?”
“没有。”
她摇晃着脑袋,用尖细的嗓子叫道:
“那你叫我老师,不要脸,无耻!”
“叫你阿姨行吗?”
“你骂人,我不是猪八戒他二姨。”
“我没骂你,”我啼笑皆非,没法儿和她理论,直奔主题。“你能帮个忙么?”
她极认真地点点头。
“去告诉我妈,我没被送军管会,在这儿。”
“你妈叫啥,在哪儿?”
“叫孙志刚,在学校。”
“孙志刚,老领导……学校的走资派……孙书记……”她一会儿嘟囔着刚说完的话,一会儿又重复那句话的意思,好像生怕别人听不懂她的意思。说着又在垃圾堆里捡起面小纸旗,高举着呼起口号向前走去。“打倒走资派孙志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回来,李老师。”我大声喊道。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同学们好。下面,老师给你们分析‘愚公移山’这篇文章……”她回过头停住脚步,拍打着双手前言不搭后语,话越说越离谱。“你是什么人?我要造反去,你敢不准我革命?”
“不敢……”我央求道,“李老师,我饿,你能给我点吃的吗?”
“饿死你个小兔崽子,谁叫你逼我吃药啦……我没病,吃什么药……红卫兵小将们,紧急行动起来,跟着毛主席奋勇前进!”
我还在惊愕中,她突然全身摇晃起来,恶狠狠地挥动旗帜径自向前走去。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我无可奈何。
李疯子的身影不见了。
我憋回失望的泪水,怔怔地跳下窗台坐在床边,盯着玻璃框里的那块西瓜皮出神儿。有一瞬间竟怀疑是我有病还是她有病?思维也变得糊涂起来。
我盯着西瓜皮,一直呆呆地坐到中午,饿得发晕,越来越想得到这块可怜的食物充填肌肠,琢磨着采取行动踹开玻璃取出瓜皮,即使挨一顿打吃下这块瓜皮也值。我站起身子,抬起一只脚顶住玻璃发力,“哗啦”一声顶碎一小半玻璃。背过身子笨拙地去够西瓜皮,锋利的玻璃碴子划破手背,鲜血染红蔫巴巴的瓜皮。我真是饿急眼了,顾不得冲洗瓜皮上的灰土,将血色瓜皮放在床板上,贪婪地连血带瓜皮都吞进口里。瓜皮嚼在嘴里混和着鲜血淡淡的咸腥,颇有清香、苦涩的滋味。一不当心嚼到一块玻璃碴子,我唯恐浪费食物,索性连带瓜皮带玻璃碴子一起咽下肚里。吃过西瓜皮,我开始害怕踹碎玻璃的后果,甚至后悔不该惹是生非。我将碎玻璃碴子踢进床下,尽量打扫得干干净净,以备他们发现时好打马虎眼。手背上划破一道浅浅的口子,血哩哩啦啦滴落着,我拿起衣服缠在手上止血,这并不要紧,用不多长时间伤口也会自然愈和的。对面锅炉房里的鼓风机“嗡嗡”响起来,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又放出样板戏,隔壁房间有人开门,盥洗室传来洗漱声,是单身职工回来吃午饭的时候了。
屋里总是亮着长明灯,我几乎没有日夜转换的概念。我的意志在消沉,神经脆弱到快要绷断的地步,抵抗的意识也在逐渐消褪,再这样下去人饿垮了,为活命就会主动求饶……后来我才懂得,造反派的用心何其歹毒,他们也正是用这种“熬鹰”的手段来摧垮一个人的心理和锐气,瓦解他的斗志的。
在黑龙江省靠前苏联边界地区,有一个以渔猎为生的少数民族叫做鄂伦春族,尤以熬鹰闻名远近。鄂伦春人逮住桀傲不驯的鹰隼,利用鹰为人类狩猎,第一件事就是打掉雄鹰的傲气。他们深知鹰是从不肯低下高傲头颅的鸟中之王,逮住鹰后一连几天不给食物吃,只给水喝。待饿得它差不多了再把鹰关在一间黑屋子里,拴在一个秋千上荡来荡去,让鸟中之王时刻不能休息。猎人则点起一盏小油灯守在秋千旁,只要老鹰一打盹,猎人就晃动秋千让鹰为保持平衡无法入睡,即使降服不了它,这种疲劳战术也会迫使它让步。几天几夜下来骄傲的雄鹰又饿又困,精神和意志垮了,最后只得屈膝投降,乖乖地顺从主人的命令……我原来百思不解,为什么体育老师刘小伙会承认自己是牛鬼蛇神,以他的体力就是3个迟司令也靠不到身边,5个小不点也不是对手。听母亲说,造反派头一次对刘小伙诉诸武力,刘小伙也和我一样倔强,虽不敢还手,但一晃肩膀就把打手甩了出去。造反派就是用“熬鹰”战术捆绑刘小伙好些日子,让身体的痛苦超出意志的承受力,才制服了强壮的体育老师。刘小伙到鬼队劳动改造的时候,哭着对母亲说:
“孙书记……你知道,就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他们下此毒手……我年纪轻轻……以后怎么活……”
母亲安慰刘小伙说,你一定要相信党,相信人民,咬住牙活下去。运动总有结束的时候……起码我相信你是受冤枉的好同志。母亲没靠边站前一直严格执行党的政策,对成份不好的教师重在个人表现,一视同仁。母亲说:“刘小伙这个年轻人多才多艺,带眼的会吹,带弦的会拉,是个人才!”她鼓励刘小伙好好工作,积极要求进步争取加入党组织。日后,这一条也变成母亲的罪状,造反派多次批判她包庇地富反坏右分子,企图变天。
有人“砰砰”敲窗户,我转过脸,是李疯子在敲玻璃。
和一个疯子说不清道不白,我不抱什么希望了。再说我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哪有心思理她。有什么东西“咚”地落在地下,我睁开眼睛,热血登时都涌上太阳穴,心跳得厉害,一个金灿灿的金字塔状的窝窝头滚落在身边。窝窝头很结实,摔在地上裂开条缝,没碎,老远就散发出香喷喷的味道。我激动地挪下床,用两只手哆哆嗦嗦地捡起窝窝头,待想起应该谢谢李疯子时,她已经离开窗口……我怔怔地回过身来跪在床前盯住窝窝头,老半天还觉得这不是事实,然而嘴唇确确实实触到窝窝头的尖顶,嗅到苞米面淡淡的香味。面前的窝窝头还带着一点余热,尚为完全凉透,传到舌尖甜滋滋的。我本想咬开窝窝头的皮细细品味一番,没料到一下撕倒它,露出底部拇指粗的园眼,竟喜出望外地发现圆眼里有一块咸菜!我以为李疯子不会管我,没想到疯子也有一颗母亲的心,同情孩子,可怜孩子!
多少年后我长大成人,还一直都忘不了在那个特殊的监狱里,在那个惨无人道的日子里,在那个死去活来的黄昏中,一个疯子对我的强烈震撼。每当我碰到孩子讥笑精神病人,必定怒斥他们不得无理。如果哪个疯子要吃的东西,我准会跑回家拿或买点食品给他,尽管对方从未感激过我……如果哪个孩子认为我多管闲事,我甚至大为光火不惜动拳头,以后也没有因为这事后悔过。为此,我曾多次惹过麻烦,搞得孩子家长来找我的母亲,说我不该吓唬不懂事的孩子,也像一个十足的疯子。其实,疯子和诗人就差那么一点点区别。他们说得没错,我写诗,为人处事经常偏激。如今才体会到我和父亲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死要面子活受罪,情感脆弱,一片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着脑袋。却又嫉恶如仇,经常感情冲动地铤而走险,从不愿意逆来顺受,听从不可知的命运的安排。因为我的血管里还流着父亲身上的血,我的生命就是他生命的延续。它深深地隐藏在我的心灵里,隐藏在我的血液中,隐藏在心脏的跳动中……
我怀着满腔辛酸就着咸菜,像吃美味佳肴似地吃着窝窝头,咬下一点咸菜咂摸品味,好长时间才咽进嗓眼里。我4天没吃粮食,没吃蔬菜,上嘴唇里烂一大片,再加上拽插销时咬坏了牙花子,猛一吃东西都流出血水。但比起周身的疼痛这不算什么,毕竟有食物充实饿瘪的肠胃,让舌头和口腔产生咀嚼和吞咽的快感。我吞下一个窝窝头,好像没吃什么,还想吃,多么希望李疯子能再从气窗口里扔进一个窝窝头。可是她再也没有露面,我无异于守株待兔。我觉得身体有些气力了,登上条凳顶死气窗以免晚上飞进蚊虫,然后侧身躺在光板床上。我知道自己必须保存体力,不能过多消耗卡路里。我好像从哪本书上看到过,一个陷在沙漠断水断粮的男人一动不动地躺着等待援救能坚持5天,一个女人能坚持7天……我有3块西瓜皮和一个窝窝头垫底,还有充足的水,估计再坚持几天没有问题。那只拉拉蛄又出现在我的眼皮底下,它饿坏了,大大的肚子干干瘪瘪,翅膀耷拉下来,从床底爬到窗台下去吃窝窝头渣子,行动缓慢,有气无力,像得过一场大病。我和它同命相怜,再这样下去没有东西吃都会饿死的。可门窗都关得严丝合缝,气窗又太高它出不去。我琢磨着给我的伙伴一条生路,一旦再有人进来趁机多敞一会儿屋门放它出去。我注视着拉拉蛄的一举一动,那么专心致至,竟没在意窗口有人往里窥视……
四、
第五天早晨,我醒来时天已大亮。
我昏昏沉沉做了一夜噩梦,一睁眼睛什么都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有人粗暴地推我的身子,睁开沉重的眼皮看了他一眼又昏睡过去……我奇怪自己怎么平躺着了呢,双手还抱在胸前?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臂,手上没绳子了,那根绑我5天的细麻绳扔在了床边。我想揉揉眼睛看是醒着还是梦中,双臂由于长时间的反剪变得麻木,仿佛已经离我远去,不是身体的一部分了。我抬头扫视屋内和窗口,天色很灰暗,对面那张光板床上好像多了个海碗?又闭上眼睛镇静一下,再次睁开望去,没错,是有一个碗,碗里盛着满满的苞米面糊涂粥。我不是在做梦,早晨有人进来过。原来,老奸巨猾的白脸狼以为我该屈服了,可我依旧不声不响,丝毫没有告饶的意思,造反派奇怪他们的“熬鹰”战术怎么不灵了?照常理莫说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就是一个大人熬他5天5夜,孤独、寂寞、饥饿、羞辱也该摧垮他了。为什么于艾平明知道有人来却能置之不理?他们不敢再继续熬下去,怕真折磨死人不好交代,开始给小囚徒送饭了。
他们大错特错了。
这种恶毒的办法对成年人或许有效,对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却什么作用也起不到。也可以说我是过于单纯所至,所以能战胜他们的阴谋诡计,因为我还没长那么多心眼,最大的想法莫过于回家吃一顿饱饭。造反派绞尽脑汁的结果只能是对牛弹琴,枉费心机。我已习惯没有手的生活,松绑后也没想起用手端碗。我扑向那碗糊涂粥,野兽似地伸出嘴巴,没料到嘴巴一按倒碗沿往下吞咽时呛住鼻孔,一个喷嚏打出去整碗稀粥洒出一大半。我慌忙用手掌去捂歪倒的碗,情急之下每根手指都复活了。我用手掌挡住床板上的四下流淌的糊涂粥,凑上嘴巴迅速吮吸,搞得满嘴满脸都是苞米面。喝完粥,我还觉得饿,再次蹲下身子用舌头舔舐碗底。我慢慢地仔细地舔着,舔得碗里比刷洗的还要干净,之后仍不甘心,又吮掉手掌上沾着的沫沫。直到把手指也舔得干干净净,才拿起海碗,用胳膊肘搬歪水桶倒进满满一碗水喝下去,然后双手伸进桶里镇一下手掌。麻绳磨破长时间绑在一起的手腕,刚才猛然扶碗,连同昨天玻璃划破的伤口都挣裂流出鲜血。我慢慢地伸展活动着手指,凉水拔得好惬意,两只手都能自如地弯曲了,桶里的清水也变成殷红的颜色。我颤颤地捧起捧水洗洗肿胀的脸颊,双手端起海碗放到床板上,拿起裤子缠住手掌止血,静静地坐下等待着。我不知道自己等待什么,但预感到造反派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走廊里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有来人开锁的动静。
迟司令一脸不高兴地和哼哈二将走进来,手里拿着那把钢丝鞭,长脸拉得比他的身子还长。令我略略放心的是没人理会踹坏的那半块玻璃,松口气后目光马上对准小不点手里拿的两个窝窝头,这大概是食堂买来的,和李疯子昨天扔给我的一模一样。他一进门就把窝窝头放在另一张床板上,喝道:
“滚起来。”
我低头盯着窝窝头,背靠着窗户慢慢站起身。
“于艾平,这几天的滋味好受吗?”
我面无表情地一声不吭,脸肿得快和鼻子平了,也不可能有什么表情,只是咬着嘴唇,像没听见似的。
“抬头。”谭老西子说。
我抬起头,眼睛仍旧瞟着窝窝头。
“你想通了么?”
“我想……”我咕哝着开口道,“上厕所。”
“快去。”迟司令大失所望。
我顺手拎起水桶走出屋门,他们看出我没力气逃跑了,没有人跟随我。走廊里黑洞洞的,满地都是乱七八糟的垃圾。我在厕所里蹲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拉出来,出来后接满一桶水返回小屋,人虚弱得几乎不行了。迟司令审视了我一会儿,扔下一沓子稿纸和一支笔圆珠笔,对我郑重地宣布道:
第一、要把反党反毛主席的言行交代出来,深刻反省自己的罪行。
第二、揭发父母的问题,和反动家庭划清界线。
第三、念你是受蒙蔽的狗崽子松绑了,如果你胆敢逃跑不但要严惩你,更要加倍严惩你的狗妈。
我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牵扯到母亲,保持沉默。迟司令留下纸和笔走了,不等脚步声消失我便拿起窝窝头大吃大嚼。有中午那碗糊涂粥垫底,我5天以来第一次吃得很饱,但身子异常虚弱,吃饱后又昏昏沉沉地躺下了。我本想休息一下再完成他们留的任务,搜索枯肠也不知道写些什么。我想起当初造反派勒令母亲写检查的情景,完全和我此刻的心态一样,自己没干过坏事还硬端起屎盆子往头上扣不成?随它去吧,那又怎么样,我不写,我的手掌疼痛难忍,肿胀的手指也捏不住笔杆。我把脸扭向墙壁避开直射眼睛的灯光,很快就入睡了。
翌日上午我被人推醒,另一张床上又摆着两个窝窝头。迟司令拿起空空的稿纸怒气冲冲道:
“叫你干什么啦,为啥没写?你当是疗养院养大爷!”
我盯着双手不吭气,手指由黑紫变得通红,手背上的伤口正在结痂,手腕上勒出的血印似两道深深的沟痕。
“我问你呢?”他用稿纸敲打着我的脑袋。
“我手疼,拿不住笔。”
“那怎么能吃?”
“用嘴。”
“你小子像你那狗爹,有其父必有其子……好哇,我们要把你交给广大红卫兵批斗,”他转身想走,又补充一句。“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啦!”
他们无计可施,亮出最后一招儿,我必须做好心理准备。母亲说过她最怕“小会帮助”,大会批斗不算什么。如果他们公开批斗我,母亲就会知道下落想办救我出去的。这一次他们没锁屋门,我可以独自上厕所了。我又贪婪地吃下一个窝窝头,虽觉得不大饱,还是留下一个预防万一。我拉开门去上厕所,见走廊里有一个人在打扫卫生,原来是单身宿舍的管理员,春节的父亲郭叔叔。
“小艾平,你怎么在这儿?”郭叔叔惊讶地问。
“他们把我抓来的。”
“脸怎么啦?”
“造反派打的。”
“为啥?”
“为我爸妈翻案……”
“王八蛋操的,把个孩子打成什么样子!”郭叔叔愤怒地顿着拖把,“这哪儿行,我找他们去!”
“郭叔叔,你一找他们更凶了!”
他猛然醒悟:
“你妈知道么?”
我难过地摇头。
“那我告诉她去找厂领导,说什么也不能打孩子!”
我等着郭叔叔回来,盼时光快快流逝,像等了一辈子。傍晚时分郭叔叔敲开屋门,塞给我两个馒头和一碗炖茄子。他说已经找过母亲,她正在尽一切努力救我出去。母亲要我再忍耐一下,一定要改改犟眼子脾气,能顺着造反派说就顺着说,少挨点打……我的母亲连夜去301部队找驻糖厂的军代表家,强烈要求放我出来。驻糖厂的首席军代表是个团政委,他说学校军代表没向他汇报,劝母亲先回去,等明天上班了解情况后再解决问题。郭叔叔说这星期他值夜班,造反派再打你你就大喊大叫,他会出来阻止他们的。郭叔叔的话说得我浑身热烘烘的,心里敞亮许多。手开始发痒,我不断地用一只手替换着搓揉另一只手背,促进血液循环减轻痛痒。我饱餐一顿,并掰下一小块窝窝头扔给拉拉蛄,我不想放它走了,有它做伴我觉得充实,也不再感到特别孤独了。
第二天,郭叔叔没有露面。
早晨八点半,我听到外面有许多人的脚步声和喧哗声,俱乐部前闹哄哄的响成一团,大喇叭里传来喊声:“一排靠左边,二排坐右边……”孩子们轮番唱起“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句,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的歌曲,看情况是准备举行什么活动。我刚吃过半块窝窝头,门一下子被撞开了,闯进来一大帮红卫兵。迟司令一把扯住我的脖领摁下脑袋,将一个大牌子挂在脖子上,几个红卫兵拧起我的胳膊强行把我押出门外。“你们干什么?”我挣扎着叫道,期待郭叔叔能听到喊声出来保护我。又一个希望破灭了,胳膊被拧得更加凶狠,有人往我的脑袋上扣上一顶高帽,架着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三楼单身宿舍。
天气晴朗,风和日丽,一大早的温度就很高,空气十分闷热。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天空,预示着这是一个北方夏天最炎热的日子,偶尔有几朵淡淡的白云,似一片低头吃草的羊群悠悠地踱过蔚蓝的草原。我被关进幽暗的囚室近一个星期,乍一出门脚底下犹如踩在棉花堆里……我来到俱乐部门前的树荫下,用力抬起头来,高帽已快赶上我的身高,稍一低头就滚落下来,一路上掉过两次,押我的人不得不放松一下我的胳膊让高帽不再往下掉去。
俱乐部门前拉起一道横幅:批斗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大会。横幅下面摆着两张桌子,校革委会主任白脸狼人五人六地端坐其中,身旁是学校其他的造反派头头脑脑。俱乐部门前的水泥篮球场四角上插着大红旗,迎风猎猎飘扬。球场里面密密麻麻地摆着板凳,坐着学校的全体初中和小学的学生,大约有五六百人。我们班的同学坐在最前排,老师们在后面给学生压阵。我迅速扫了一眼,发现姐姐妹妹都在各自的班级里,姐姐低着头不敢看我,妹妹好像哭了一样不断用手抹着眼睛,而我的伙伴彬子、铁南、朋久他们则投来同情的目光。我贪婪地望着他们,望了一眼又一眼,好久没看到亲人和朋友,我感到一阵激动,心里莫名其妙地充实起来。不知道姐姐妹妹是被迫来参加大会,还是主动想来探听我下落的?姐姐也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望了我一眼又一眼,那目光在鼓励着我:“弟,坚持住,我们都在想办法救你。”我鼻子一酸,扭过脸去不看她们。此刻我明白了,过去我见到过的那批斗父母的大会,那打倒的口号,那莫须有的罪状,那拳打脚踢,那低头认罪,那无耻的行径,都不可避免地落到我的头上了。孩子们的目光齐刷刷地盯住我胸前的大牌子,那上面赫然用毛笔写着粗粗的大字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名字上还打着大大的红叉。孩子们的目光有的惊奇,有的兴奋,有的愤怒,有的惶惑,有的惊恐,有的悲伤……那一瞬间我感到失望是整个大会就我一个被批斗对象,我享受的是最高待遇,连个陪斗的牛鬼蛇神都没有。看得出造反派目的在于彻底摧毁我的自尊心,让一个孩子的精神崩溃,他们就这样凭白无故地给我定性了,可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我真想一头撞死也不愿意当众受辱……可是我的胳膊被紧紧地扭着,人一点都不能动弹。我如同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木然地等待着,等待着造反派将我推上历史的祭坛。
白脸狼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手握麦克风大声说道:
“现在,把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押上会场。”
身后押解的红卫兵应声把我的两只胳膊向上一抬,迫使人疼得弯下腰去,然后将我歪歪斜斜推上主席台前。不料身子压得过底,脑袋上的高帽又掉在地上,滑稽的样子引起孩子们一阵哄笑,使杀气腾腾的会场怎么也严肃不起来。白脸狼恼火地说:“不许笑,这是阶级斗争的战场,是在和阶级敌人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笑的红卫兵小将,你们的屁股坐到哪个阵营去啦!”下面立即噤若寒蝉,鸦雀无声。那个押我走进会场的红卫兵觉得很丢脸,掐住我的喉咙向上一搡:“狗崽子,把头抬起来。”之后把高帽狠狠地扣在我的头顶上。
打倒刘少奇!
打倒邓小平!
打倒于渭生!
打倒孙志刚!
打倒于艾平!
主席台左面转出一男一女两个红卫兵,带头呼喊起口号。
我的眼前举起一片红语录本,口号声排山倒海,震耳欲聋。我感觉自己被身不由己地裹挟在红色的漩涡之中,任凭狂风恶浪肆意蹂躏,越陷越深。接下去批斗大会开始,一场事先精心策划好的丑剧正式上演了,一个个义愤填膺的红小将、红中将来到麦克风前,信口雌黄,大放厥词。可惜他们的批判一点新意都没有,又臭又长。所有批判我的人必定从刘少奇开始,然后是邓小平,省委书记、市委书记、糖厂书记,一个接一个的批来批去,足足轮番讲演一个多小时才轮到批判我的父亲于渭生,母亲孙志刚,看情况触及到我起码还得再过一个小时。开头还好,登台表演的人虽声嘶力竭地跺脚挥拳,激动时也只是用语录本砍两下我的脑袋,没像斗走资派那样大打出手。问题是毒日头高悬在头顶上,众多的人聚集在一起使空气变得更加闷热。过去参加批斗走资派的大会,一开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我们在台底下坐着的人又伸腿又摇胳膊哈欠连天,都累得够呛,何况台上撅着的走资派!我撅了半天,汗水已将小背心湿透,终于深切地体会到“喷气式”飞机的厉害我的双腿被人踢得大大劈开,背后有4只手强压着低头,腰身弯成90度,脖上挂的小黑板牌子拖到地上。两只手被推到背后朝天举起,脑袋必须稍稍扬起,以免角度偏低高帽滑落下来。从我撅着的姿势看,我的身体被分成3条曲线,脚下是大大的八字,腰身和头颅很像倒置的“飞”字,头顶则是个高耸云霄的“金字塔”。综合起来有如孩子们用纸叠成的燕子,正在从高空振翅滑翔而下掠过水面汲水……烈日的暴晒令一个个发言人汗流浃背,他们胡言乱语一通即可下台喝水。我喝不到水,嗓子里干渴得冒起白烟,豆大的汗珠连成一串落在脚前。渐渐地,我感觉到腰部的酸疼,继而扩展到周身,两只脚也慢慢失去了知觉。耳边响起“打倒于艾平”的口号,造反派们由批判母亲联系到我了。我现在变成国家主席刘少奇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最小的代理人,这恐怕在全世界也是最小的反革命分子。可笑的是,在红色的社会主义中国,连一个14岁狗屁不懂的淘气鬼都在反对共产党,成为政治犯,那么资本主义早就应该复辟了。想起来刘少奇实在有些窝囊,连小孩子都跟着他进行和平演变,这不比毛泽东的“全民皆兵”更深入人心吗?那么他为什么没复辟成功?反倒被毛泽东打成“落水狗”了呢?
“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白脸狼阴阳怪气道,“交代你的罪行。”
我不理睬他,嘴长在他脸上,由他说去。
“让他站起来,面对革命师生。”
我被人拽起来,紧紧咬住嘴唇。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叫嚷起来:
“回答我们的问题。”
“你休想蒙混过关……”
“张开你的狗嘴……”
我忍无可忍:“我没罪,交代什么?”
白脸狼推波助澜:“于艾平,念念你牌子上的字。”
我嘟嘟囔囔有意念不清楚。
“大点声。”
“革命同学于艾平。”我横下一条心,大声道。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白脸狼用拳头敲着桌子,“革命师生们,阶级敌人如此猖狂怎么办?”
“敌人不老实就砸烂他!”
我看见上次开会打我母亲的那几个积极分子,按捺不住地从座位上站起,将拳头捏得咯嘣咯嘣响。身后的红卫兵猛然一脚踹向我的小腿,我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那几个摩拳擦掌的红小将一拥而上,我的高帽打掉了,大牌子脱落了,鼻孔也流血了。混乱中,我的妹妹从座位上站起来愤怒地哭叫:
“不许打我哥!”
打手们顿时被喊声镇住,叫嚣声终于小了些。只有白脸狼不为所动,他冷冷地对着麦克风大声喊道:
“于爱华破坏会场秩序,把她撵出去!”
“我不走,凭什么打我哥?你们坏!”
“革命小将行动起来,让她闭上乌鸦嘴!”白脸狼催促着。
接着是一个紧张的片刻,整个会场都可怕地沉默着,人群像吓了一跳似的寂静好一阵子,然后才再一次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但没有人站出来撵一个悲痛欲绝的小姑娘。一直坐在主席台上的迟司令霍地站起身来,我一看情况不妙刚想开口劝妹妹走人,姐姐泪流满面地站起身,走到妹妹身旁拉起她的手:
“妹,咱回家吧。”
“不嘛……姐,我不许他们打人!”
“妹听话,姐也走……”
“同学们,老师们,求求大家……”妹妹挣扎着不肯离去,转向周围哀哀相求。“不要再打我哥啦!”
“姐姐,快领她走,”我抬起脸颊朝她俩喊叫,“别管我。”
“住嘴,于艾平!”迟司令咆哮着转向姐姐妹妹,“于爱华,于爱丽,你们滚不滚?狗崽子!”
“妹……走……”姐姐泣不成声了。
“哥,再打你……就跑……”
“快滚,否则我们不客气!”
谭老西子和小不点向她们走去。彬子、铁南和朋久也站起身,横着肩膀挡住打手,不许他们靠近我的姐姐妹妹。
“哥,我要告咱妈………”
姐姐一把捂住妹妹的嘴巴,生拉硬拽把她拖出会场,唯恐造反派痛下毒手。我悲愤地望着她们的背影,妹妹的喊声还一遍又一遍轰响在耳边:“哥哥哥”姐姐妹妹走了,她们在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中跌跌撞撞地哭着远去。我的伙伴彬子、铁南和朋久不顾周围诧异的目光,默默地跟随她们离开会场,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抗议造反派的暴行。会场上一阵骚动,有些同学看不下去,也想尾随他们离开……“要是真革命,你就站出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白脸狼见势不妙,一声断喝稳住阵脚,那些迟疑不决的同学再次坐下,不敢东张西望了。会议已经进行两个多小时,一打我就有点乱了套,不少家住道北的人都着急赶回去吃午饭,白脸狼知道再不拿出点实质的东西大家都可能坐不住了。而我,在亲人和伙伴们退出会场之后,顿时心里感到空空落落。
“于艾平,我再问你一遍。”白脸狼走到我面前,“你坦不坦白?”我用手堵着鼻孔的流血,不看他。
“校革委会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不坦白,向广大革命师生交代罪行,悬崖勒马,别人揭发出来那就是罪上加罪。”
“我说过……我没罪,也没什么可坦白的。”
“你写没写过反动标语?”
“我写过什么反动标语?”我反问。
“打倒毛主席。”
“那是你说的,大家都听到了吧。”
我的反击显然触及到白脸狼敏感的神经,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气急败坏地喊道:
“住口……你敢保证没写过?”
“当然敢。”我昂起血糊糊的面孔保证。
“好,下面开始揭发。”
“于艾平,革命师生的眼睛是雪亮的,”王官迷应声跳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叫嚣道。“你在课桌里写反标,自以为手段高明,我们铁证如山。”
他一揭发,我如同坠入五里雾中,惊愕得答不出半句话来。我竭力在想,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也从没记得自己竟敢胆大包天写反标,那可真真的是死罪了!在我的印象里,真正的标语一定是要用毛笔写在一张张长条纸上,贴在墙上或电线杆上,证据应该在其他方面……荒唐,既然写反标就是给人看的,那么还偷偷摸摸地写在课桌里干什么?何况我坚信自己没写过什么反标,他又能从哪儿找出证据呢?一时间勇气大增地问:
“在哪儿,怎么写的?”
“你写的自己知道。”
“你不要血口喷人。”
“红卫兵战友们,就是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在课桌里写下‘毛主席万岁’,我们能答应吗?”
“他写‘毛主席万岁’有什么错?”台下有人疑惑不解,“怎么能算是反标?”
一句话把王官迷噎住了。我也奇怪他是不是革命革昏了头,信口开河?
“不是,”王官迷自觉失口,为掩饰自己的狼狈不堪,一巴掌打向我的头顶。“他在万岁下面打了叉。”
“拿出证据来,我们饶不了他。”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尽管我的头是被按住的,不得不只能对着地面说话,还是理直气壮道。“我也要求你拿出证据,空口无凭。”
“这……他写在桌子上了……”王官迷更显尴尬。
“那就把桌子搬来么。”台下又有人喊。
王官迷不知所措,目光转向白脸狼求援。
“好吧,证据我们是有的,放在以后看。事实胜于雄辩,造反派和红卫兵决不可能无中生有,我们这样做是想给你个悔过自新,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白脸狼岔开话题为麾下圆场,“红卫兵小将们,不要纠缠枝节问题,要牢牢把握斗争大方向。下面,于艾平的班主任上台来揭发。”
王官迷弄巧成拙灰溜溜退下,我的班主任李老师和他擦肩而过走到主席台前来。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李老师的样子,他一身肥肉,两个大肿眼泡子,歪嘴,整个身材犹如三角尺,说起话来含糊不清。母亲过去就跟我说过:“李老师这个人狡猾得狠,是个投机商!”
“于艾平,你篡改……最高指示,”李老师结结巴巴道,“用心……何在?”
“我篡改什么最高指示了?”我问。
“把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篡改成‘下定决心去赶集,不怕牺牲挤进去,排除万难买东西,争取胜利回家去。’有这么回事没有?”
我想起来了,去年母亲回山东老家看望外祖母,赶集时碰到造反派守在集市口,勒令每个进集市的人必须背一段语录。母亲从一个赶集人的嘴里听到这个段子,回家对我讲过。而我在上课之前也必须背一段语录,就把这段故事讲给同学们听了。当时包括你李老师都跟着大家笑了,没想到现在竟如此上纲上线,真是卑鄙!
“说,有没有回事?”众人质问。
“有。”我低低承认道。
“于艾平篡改最高指示,罪该万死……打倒于艾平!”
那个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跳出来,挥动手臂,拼命提高嗓门,一心要压倒别人的声音。
众人跟着狂呼乱吼:
“打倒于艾平!”
“于艾平,你为什么篡改最高指示……”白脸狼高兴地问,“这是个关键问题,快回答。”
“不是我篡改的。”
“那是谁?”
“我听说的。”
“你听谁说的?为什么不检举他?”
我低下脑袋沉默不语。
“说。”王官迷从座位上跳起来,又来了精神。
那是母亲告诉我的,我不能回答。
“于艾平抵抗运动,我们怎么办?”
“砸烂他!”
众人一拥而上再次将我打倒在地,大牌子又被打掉了。押我的人看我不能动弹,叫骂着踢起我的屁股:“落水狗,滚起来!”当一个人的肉体受尽折磨,心灵饱经沧桑的时候,常常会有生不如死的念头,我猛然想起刚刚开会时,脑子里闪过的那个就是一头撞死也不愿受辱的念头。父亲的话又轰响在我的耳边:“士可杀,不可辱……要我的头可以,侮辱人格不行!”是的,要我的头可以,侮辱人格不行!我艰难地爬起来,摇摇晃晃站住,转过脸去狠狠瞪住白脸狼,门牙被打松动了,嘴角流出鲜血,头发上的血水和汗水凝结成一团。我目测一下自己与主席台之间的距离,有四五米远,如果我突然冲过去,押我的人肯定猝不及防,那么就一头撞在桌角上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但我一站稳身子就有两个人扭住胳膊,我心里发紧,眼前发黑,还是尽力地等待着机会。
“谁指示你篡改最高指示的,是不是你的狗妈?”白脸狼继续穷追猛打。
我蠕动着嘴唇请求:
“给我点水……再说……”
他们把我的请求当做示弱,不再喊叫,白脸狼也以为我要揭发母亲,以目示意背后的人给我水喝。有一个人放开我的胳膊去取水,我直起腰来拖延时间,慢慢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迷惑他们是在等待着喝水,终于有机会实施计划了。对我来说,当他们将我押上批斗会后,事情远不像我以前多次估计的那样,甚至比估计得更坏,这绝对不能答应。过去不明确的地方都已明确,天真的侥幸心理已经完解,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我完全错了,现在我所有的努力都为一个目标以死相拼,决不屈服!尽管我多次想过这一时刻,知道这不可避免的结局迟早要发生,我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也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这个结局,还是太阳穴血管绷起,心脏狂跳不止。但既不是恐惧,不是惊慌,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和犹豫,而是一种对死亡冲刺的奋激。我猛一晃身子撞开另一个押我的人,摔掉高帽怒目横眉大吼:“我和你们拼啦!”接着像摆脱了一切似地异常轻松,我分不清周围的喊叫声,慌乱的嘈杂声,只模糊地看到白脸狼等人惊愕的眼神,看到向我奔来的同学们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我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歪歪斜斜地撞开许多人,谁也没有阻止我,也没有人拦住我。我两手把住胸前的牌子,弯下身子疯狂地向死亡冲刺,心脏在失控的搏动中又颤了一下,刚才的高度紧张消失了,绝望的泪水顺着两颊滚落下来。我三步并作两步纵身一跃,一头撞在主席台桌角上,刹那间一声轰响,眼前的一切都平静了,暗淡了,熄灭了,生命正在离开肉体……
五、
我想死得轰轰烈烈,却死而复生。
醒来的时候,一种惬意的疲劳压住眼皮,使我一时难以决心睁开眼睛,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继续享受着麻木的舒适。正如一个人在梦中知道自己在做着梦,竭尽全力想醒而醒不过来一样,最后他觉得不去挣扎还能减少一些痛苦,便只好顺其自然了。我在这种状态下躺了很久,等睡意渐渐淡薄,才慢慢地睁开一条眼缝,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另一张床上躺着那个跟我们闹过照相馆的同学赵和尚,他盖着一床印着糖厂招待所字样的被子在呼呼大睡。小小的囚室发生了变化,我的床上铺着一张凉席,脑袋枕着枕头,身上盖着条薄薄的条纹毛巾被。窗台上摆着一个铁饭盒,一个搪瓷大茶缸。我的那套肮脏的长衣长裤不见了,身边整整齐齐叠着一套卡叽布衣服。墙角上那塑料桶旁多出个脸盆,条凳上搭着一条毛巾。随着生机的恢复,我想爬起来,可脑浆晃出来似的难受,头脑里突然变成一片空白。我摸摸脑门,眼皮肿得厉害,额头上缠着厚厚的一层绷带……我以为自己死了,却完全出乎意料地确确实实活着。
原来,在我奋力撞向主席台的桌角之前,曾撞开好几个身边的孩子,再加上人早被折磨得精疲力竭,从而大大缓冲头部撞击的力量,结果当场昏死过去,额头上撞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我的举动让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谁都没料到一个孩子会拼死抵抗,尽管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看到一场戏剧可怕的结尾,并且每一个人都参加了其中的演出。接下来会场一下子乱成一锅粥,男孩子们都从座位上站起挤上前来看热闹,女孩子吓得捂住眼睛尖叫:“不好啦,出人命啦!”等白脸狼反应过来,看我躺在地上血流如注一动不动如同死去一般,立时慌了手脚。他不得不狼狈地宣布散会,让大家七手八脚把我抬向厂卫生所进行紧急抢救,唯恐我当场死亡影响太坏激怒广大糖厂职工,不好向顶头上司交代。卫生所长董大夫检查过病情,诊断我只是暂时休克,这才使白脸狼大大松一口气。董大夫打过止血针,又给我的额头上缠起绷带,皱着眉头对造反派说:“把一个孩子折磨成这样,太过分啦!再发生这类情况就不要来找我们,直接送医院好了。”当然,那都是在稍晚一些时候发生的事情。
我的母亲几天来不断跑龙沙分局找王科长,王科长说他查过市“群众专政队”,没有叫于艾平的孩子,你还是回糖厂查吧,他们肯定没送你儿子来……姐姐妹妹回家后将批斗我的事情哭诉给母亲,母亲立即跑到厂革委会找军代表,强烈要求厂里出面干涉学校的暴行,并声称厂里再不释放她的孩子,她就要去市革委会告状。厂军代表也觉得学校做得有点过火,严厉地批评了学校的军代表。我拼死相争的结果是学校作出些微的让步,造反派虽不放我回家,但允许家里人给我送饭和日常用品了……既然又送回到这里,那就是说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放我,要作好被长期关押的准备。我脊背倚靠着墙壁坐下,看着枕头、毛巾被、茶缸、饭盒、脸盆、毛巾。每一样东西都散发着我熟悉的气息,散发着母亲的气息,家庭的气息,令我感到置身家中那么亲切。身上的血水、汗水、泪水和着灰尘凝结在一起,到处都紧巴巴地难受。我清醒一会儿,拿起脸盆倒进点水放在条凳上,身上麻木得又像被捆上绳索。现在我已被打出经验,每当受刑后都不会感到疼痛,麻木过去才疼得要命。我把手巾浸在水里裹住脸盘,一阵清凉凉的慰藉遍布脸颊,这才发现一只鼻孔里塞着药绵。我拔出药棉,鼻孔里流出瘀血,半脸盆清水都染成黑红的颜色。回头看看熟睡的赵和尚,端起脸盆拉开屋门,他一屁股坐起来,睡眼朦胧地问:
“站住,哪儿去?”
“换盆水。”
“那也得报告,没有许可不能出门。”
“是。”
“去吧……要敢逃跑,我打断你狗腿。”
我走进水池子洗过手脚和脸,又尿了一泡尿。上火,尿水又浊又黄,小鸡鸡尿得生疼。我端着一脸盆水返回小屋,赵和尚抱着后脑勺望着天花板出神儿,显然,他不愿答理我。我打开茶缸盖,里面是满满一下鸡蛋水,又打开饭盒,有两个掰开的馒头,一个馒头里夹着一片瘦肉,另一个掏空的馒头里掉出一个小小的药瓶。我背对着赵和尚捡起药瓶,是一瓶止痛片,蓦地想起过去母亲每回参加“小会帮助”前都吃几片药,原以为她有病,现在才明白她是靠止痛药才挺过酷刑的。母亲心细,知道我的苦处,只能用这种办法帮助儿子减轻痛苦。我忙把药瓶藏在短裤兜里,生怕赵和尚察觉出秘密。挨过一上午批斗,我的精神受到极大的刺激,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但我知道说什么也得吃点东西,流那么多血需要营养补充,拿起茶缸,一口口地喝起鸡蛋水,好久没喝母亲打的鸡蛋水,既解渴又充饥……暮色四合,天黑暗下来,一弯新月挂在西天,没有星星,夜风很凉,蚊子嗡嗡地尖叫起来。我踩上条凳准备关死气窗,赵和尚又开口了:
“你要干啥?”
“关窗……你在这过夜吗?”
“干什么事要先报告。”他公事公办道。
“学校该放暑假了吧?”我关死气窗搭讪着。
“明天就放。”
“你怎么没放假?”
“为你呀……睡觉。”
他身子一转侧过去,打着不规则的小鼾早早睡去。我一夜辗转反侧,盼着尽快见到送饭的家人,一个劲儿猜想是谁来送饭。若母亲不来,姐姐妹妹也能捎来话,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对付造反派。, 我盼了一, , 夜一早晨,大失所望。家里人送饭的时候,赵和尚拿走窗台上的茶缸和饭盒,又换一套端进来,根本就没让我见到人。我说我要让家里人把牙具捎来,赵和尚断然说你不要耍滑头,想串供怎么着?我说我没什么供可串,只想拿牙具,他说他只管值班看人,没有校革委会和红卫兵总部的指示谁也别想接近你。无奈,我只得将脑袋贴在玻璃窗上竭力想看看是谁来送的饭,但有锅炉房的大墙堵着什么也看不见……这回大茶缸盛的是绿豆稀粥,饭盒里有两个煎鸡蛋和一块萝卜咸菜。我刚端起茶缸,有人来换班了,于是默默地看着他们双方交接。来人是初二的学生,满脸雀斑,一双牛眼珠子,平常大家都叫他大眼贼。我们一起去西岗子打过苏雀,记得他有个不断打喷嚏的毛病。“吃吧,吃吧。”他带来一个暖瓶,打着喷嚏说。“哈欠……我去打壶开水,你可别溜,你要撒鸭子我就倒霉啦!”大眼贼打回开水,往我的茶缸里倒一些,又眨着眼睛原地转过一圈也没有找到倒水的家什,双手一摊:“算啦算啦,不喝啦。”我觉得他的动作夸张得好笑,推过茶缸:“要不,用我的喝。”他倒不在乎和我划不划清界线,大大咧咧地拿起茶缸端在手里,一口口吹着热气喝起来:
“于瘦子,看你搞的,连我都放不了假,来陪你。”
“你吃个鸡蛋吧。”我觉得有些歉意,想用食品补偿。
“你可别告我,”他狡猾地眨动着牛眼珠子,捏起一个煎鸡蛋放在嘴里。“哈欠……他们不许值班的和你说话,见他妈的鬼吧!”
“你见过我妈么?”他能对我一如既往,令人好感动,我忍不住问。
“见过,昨天下午我去学校广播室,那帮造反派正在‘小会帮助’她,我实在看不下眼就退出来了。”
“为什么?”
“为你,大晌午头,你妈闯进军代表宿舍,说孩子没罪,天大的罪过她一个人担,求他放你……白脸狼火了,说她干扰运动大方向。哈欠……”
我可以想象母亲悲痛欲绝的样子,闷头不语。
中午,大眼贼破例让送饭的姐姐进屋,自己背对着门趴在窗台上望风,让我们姐俩安心会面。姐姐一进来,就眼泪汪汪地盯着我额头的绷带,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捎来一身补丁摞补丁的劳动布衣裤,这是我春秋穿的厚衣裳,现在离秋天还远着哪?
“姐姐,你怎么了……我这不挺好的吗。”我说。
“伤重吗,姐看看?”她放下饭盒和衣裳,难过地抬起泪眼问。
“只擦破层皮。”
“我送点药……”
“不用。”
“疼得厉害,弟……”
“姐,不哭……妈好么?”我不能再说什么,赶快岔开话题,否则她更悲痛。
“她担心你不吃饭……天塌下来有地顶着,说什么也得吃……”姐姐哽咽着仰起脸颊,不让泪水溢出眼眶。“昨晚没吃,今早又没吃?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妈怎么活……”
“我不饿。”
“不饿也得往下咽,饿坏了……谁管。”姐姐走近一步,用手指指饭盒,暗示里面有秘密。“吃不下干的,多喝点稀饭……妈还让我告诉你,开会时穿上厚衣服,‘防冷’。看‘肚子不舒服’别强憋着,多去两趟厕所。”
我莫名其妙。
“弟,一定要想开点,保重自己……”
“哈欠……好啦好啦。”
大眼贼回头示意时间到了,姐姐接过早晨送来的茶缸、饭盒,有那么多话要说,可是时间到了,她只得慢慢地、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走廊深处。我把住门框,将额头抵在墙壁上,勉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不想在大眼贼面前没有男子汉气概。姐姐走了,我的心潮久久不能平静,真想家,想母亲,我在这里度日如年,不知母亲是如何熬过一天又一天的。外面有三十五六度,高温使屋里愈发潮湿闷热,大眼贼不停地用衣襟擦脸上的热汗,他试着打开窗扇通风,怎么也没拔开锈死的插销。于是找来把螺丝刀子撬开窗户,从大敞四开的窗口跳出去,说他还过螺丝刀子就回来,不许我擅自离开屋里一步……
午饭是鸡蛋炒米饭,我用勺子扒拉几下,又发现一小瓶止痛片?且大三伏天热死人,送来一套厚衣裤干什么……以后我终于懂得母亲的良苦用心,她是让姐姐暗示我要学会保护自己,有人看着,姐姐不好明说。怨不得母亲大夏天有时候出去都穿棉裤。我曾奇怪地问:“妈你这样出去不热坏了么?”她回答说:“妈腰疼,怕受风……”我从小就喜欢穿劳动布衣服,不仅仅是因为这种布结实耐脏,关键在于名字美妙劳动布。工人的工作服大都是劳动布做的,我天真地认为穿这样的衣裤即代表无产阶级,象征着你是劳动人民中的一员。没想到我的劳动布衣裤在这里起到保护伞的作用,布厚,皮鞭、皮带打在身上大大地减缓疼痛,就是三角带也无法穿透衣裤,咬破皮肉。在我蹲牢房的后半段日子里,充分体会到穿厚衣服的好处,天天穿着它抗击毒打,天气再热也不脱。至于母亲暗示我多去两趟厕所,那也是逼出来的经验。我在头一次批斗父母的大会上曾听到母亲劝父亲:“别老傻撅着,实在挺不住就要求上厕所,蹲在茅坑里歇歇。”此后我多次用母亲的经验对付造反派,一撅得受不了时就跑进厕所里蹲着休息一阵子……我裤兜里揣着一瓶止痛药,将第二瓶药藏进枕套里,这样既安全又稳妥。我慢慢吃下一饭盒炒米饭,大眼贼还没回来,闲着无聊,趴在窗台上探出脑袋向外眺望。在我的右面,以前是一个长方形的水泥花池,一直蔓延到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小树丛边。整个春夏花池里都开满争辉斗艳的月月红,惹得蜜蜂、蝴蝶飞来飞去,流连忘返。我过去常来逮各种各样的蝴蝶,夹在课本里做标本。文化大革命以来,种花种草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花池没人管理荒芜了,长满杂乱的狗尾巴草。在我的左边,可以看到三楼的一角和一排粗壮的杨树,偶尔有行人匆匆路过。过去一到秋天,我都在那些树下捡树油子和小朋友们玩……此刻我只能左右望望,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感觉到身上的灼痛,掏出药瓶干吞下两粒止痛片。这种药还真灵,不大一会儿疼痛就消退了,只觉得嘴唇些许发麻。大眼贼从窗口跳回来,眼睛里含着快活的光彩,兴致很高地问我道:
“想什么呢?”
“想我妈。”我老老实实说。
“我刚刚见过你妈。”
“在哪儿?”
“哈欠……在铁道专用线旁的菜地里锄草呢。”
我知道,母亲领着学校的鬼队在家属服务站的菜地里劳动改造,几乎近在咫尺,只要我迈出三楼的正门就可以望见干活的母亲。我央求道:
“大眼贼,你能放我出去一会儿吗,就一会儿,我在门口看一眼我妈就回来,决不逃跑。”
“我没这个权力,连你上厕所都要报告……我对你够意思了。”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望着窗外。
“何苦呢,自己把自己搞得这么惨!”他眯起牛眼珠子,咂着嘴感叹。“哈欠……你就认了呗,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转向他直视,问他承认什么。
“无风能起浪么?”
“那是王官迷诬陷人……你什么意思?”
“我一片好心,你怎么急眼啦。”他连连摆手息事宁人。
我不愿再说什么,直到第二天赵和尚来接班,都没再开口。
赵和尚严守职责,好像并不情愿来作看守,连去锅炉房打壶开水都怨气冲天。他整天紧绷阶级斗争的弦,要求我一举一动都必须报告,不许开窗,不许见送饭的人,回家吃饭时必定锁门。他不知道,窗户已经被大眼贼撬开,我要逃跑他也没咒念。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困倦,一没事就躺在床上睡大觉,从不和我搭话。说实话,自从打开窗户我就暗暗产生一个计划,再养一段身体就想办法逃跑……早晨起来下床双脚落地之前,我形成习惯,一定要观察一会儿,唯恐踩死我的小伙伴拉拉蛄。我除了望着窗外发呆,想心事,就是观察那只拉拉蛄的活动。对于王官迷说的反标事件,我根本没放在心上,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就凭他那天的狼狈劲儿,我确信他拿不出什么确凿的证据,是急于表现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对李老师揭发我篡改毛主席语录的问题,我认为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一口咬定是听人家说的,愿打愿罚由他们去……我不想再浪费脑筋,拿起一块馒头搓成碎渣喂拉拉蛄,它和我熟悉了,变得一点都不怕我,竟然扇着翅膀飞上床头吃馒头渣,吃饱后懒洋洋地顺着床腿爬下去,躲在暗地里休息了。它非常聪明,进食的时候总是保持高度警惕,一有动静便没头没脑地往床下逃去。我觉得它是“雀盲眼”,很可能身处亮光之中看不清东西,逃跑时常常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墙壁上掉进床缝里……那它凭什么能找到食物呢?极有可能是凭嗅觉。
妹妹一到夏天傍晚,就抱着个空酒瓶子在路灯下逮这种大虫子,有时候能逮满整整一瓶,放在家里第二天早晨喂小鸡。我过去讨厌拉拉蛄,嫌它不咬人膈应人,小鸡却非常喜欢吃。妹妹一打开瓶盖倒出拉拉蛄,小鸡们无不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叨起拉拉蛄就跑,然后躲到一个角落里三下两下吞进拉拉蛄,噎得它直晃脑袋甩脖子。玩命咽下一只后,又急忙跑回来抢下一只,每回都撑得胸口鼓起个大“鸡蛋”才住口……
我被关进囚室20多天了。
不知为什么,迟司令他们一直没再露面,整天由这两个人看押着我,好像造反派把我遗忘了。
若问世界上什么动物最有耐性,最有生命力?我肯定回答是人。我震惊于一个孩子的生命力也同样如此顽强,我被造反派打得那么厉害,没用医治,伤口也没感染,竟然慢慢痊愈了。我解下额头的绷带,身上的青肿逐渐褪去,手掌划破的地方已经结痂,手腕也能自如地活动了。渐渐地,我的身体不知不觉间强壮起来,一天天地注入新的力量。只有右眉宇上终生留下一块伤疤,作为一个作家追忆那场浩劫的见证,痛定思痛,没齿不忘!
太阳升起来又落下,晚上过去是早晨,长此以往,我连明天是多少号、星期几都记不得了。我找块玻璃碴子,每天在门框前比着头皮划上一道道,一则看我长高没有,二则记下我被囚禁多少天了。实在闷得慌,就用馒头渣喂拉拉蛄消磨时间,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轮到大眼贼接班时,他仍然有意无意间搭话,获取我的信任和好感。大眼贼非常健谈,一谈起来就滔滔不绝,并多次回忆去西岗子打苏雀的情景,谈七哥扎滚笼的技术,养苏雀的经验。说得我忘乎所以,竟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囚徒而和他一样是个养鸟的爱好者了。大眼贼间或也流露出同情走资派的意思。例如说:“我就看不惯打人骂人,政治运动嘛,有道理讲道理,进行说理斗争以理服人,那才能叫人心服口服……”大眼贼还说,学校红卫兵总部这些日子忙着去市里学习,进行全市红卫兵革命大联合,总结交流下一步阶级斗争的新经验,暂时顾不得我的案子。我开始有点喜欢大眼贼了,因为他极富有同情心,看到我一个多月没理发,头发乱蓬蓬地纠结在一起,便从家里带来把推子为我理发……就连大眼贼的衣裳也与众不同,他从不像其他学生那样追赶时髦穿黄军装,而是穿一身改过的工作服,他说他的父亲是工人,自己要保持工人阶级本色。我看大眼贼还有一个特点,生性好动,给人一种精力充沛的感觉,他一来就嫌屋里闷热,忙着打开窗户通风透气。
“哎呀呀,哈欠……于瘦子,”他拿起迟司令留下的稿纸说,“手好的差不多了吧,怎么一个字都没写?”
“写什么?”我问。
“革委会要你写什么啦?”
“罪行。”
“这不就是了。”
“我没写过反标。”
“你听我说,看看你自己,还和从前那么顽固,顶风上有啥好处,自找罪受……见风使舵,挑点无关痛痒的问题写么,比如为你爸妈翻案的事。”他启发着我,循循善诱道。“你妈对你说过吧,你爸死得冤枉,早晚要为他申冤的?”
“说过……”我被打动了。
“那你就揭发她,应付一下。”
“怎么写?”
“哈欠……就写你妈让你出来散布翻案风的,她是你的黑后台。我相信你妈透露过你爸的反党罪行,你应该当机立断,大义灭亲。”大眼贼把手插进裤兜里,慢慢地踱着步,沉思着为我展开思路。“话说过来,你妈反正早被批倒斗臭,再加一两条罪状又有何妨?这样就把你解脱了,你是受蒙蔽的,受蒙蔽者无罪,他们也不会再折腾你了。该上学上学,该玩就玩,我敢保证同学们会原谅你的过错,再也不会敌视你……何况你妈都快想死你了,你也想家,写完后你就走人,和你妈团聚……”他突然收出脚步,演员般转过身来。“即使你妈不乐意,也能理解你,这是权宜之计吗……到时候再翻案,说是他们逼出来的材料。哈欠……没见有好多走资派都是这么干的,今天认了,明天又翻,我看那是聪明人,少挨多少皮肉之苦!你顾虑什么,写吧,快动笔吧,你原来是个高才生,作文写得多棒,上语文课时老师多次给我们讲过你的范文,我还模仿你的那篇作文呢,叫什么来着,‘笤帚和拖把的故事’……你肯定都能如实地写出来。我也能早点回家放暑假,扎打苏雀的笼子……你说呢?哈欠哈欠……”
大眼贼用催眠术一般的腔调,一种极富人情味的语气,一边对我低低说着,一边把稿纸放在床上,热情地为我搬过条凳,力劝我这是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之后,他拿起暖壶去打开水,留下我一个人写揭发材料。好久了,没有一个同学像大眼贼这样真诚地关心我,体贴我,理解我,尤其在身陷囹圄的情况下,有一个人能对一个走资派的狗崽子推心置腹,我受宠若惊。况且已被他捧得膨胀起虚荣心,当真拿起圆珠笔俯向稿纸准备写材料。好长时间没拿笔,手指夹住笔杆一阵刺痛,我猛然打个寒战,是谁把我的手搞成这样的……他们想用暴力达到的目的不就是让我揭发父母么?大眼贼表面上同情我,感动我,内心分明是想诱使我上钩……好悬哪,我差点上他设置的圈套。转念一想更明白了,造反派搞“小会帮助”轻易不会让一般人参加的,除非是同伙才有资格充当打手。大眼贼头一天不是透露他参加过对母亲的“小会帮助”么!我埋怨自己粗心,怎么就没考虑到这一点,甚至根本就没有想到过……我不能坐以待毙,等迟司令交流过整人的经验再拿我开刀。既然大眼贼是奸细,何不将计就计,鲤鱼脱钩摇头摆尾一去不复返呢?我打算半夜逃回家去看看母亲,之后重返老头鱼的编筐营地,让造反派们自己设的圈套自己跳,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怎么还没写,听人劝,吃饱饭……”大眼贼打水回来,望望我的稿纸道。“你也不好意思让我不放假吧,再说也不好向造反派交代呀。他们会训斥我……哈欠……这么多天你都让他干些什么?”
“让我好好想想……再写。”
我双手托着腮帮,胳膊肘支在床板上,脑袋歪向一边作沉思状,一个计划在脑海里逐渐成熟了。
六、
我正搪塞着大眼贼,李疯子出现在窗口前:
“嘻嘻,窗子开了。”
我以为她又要在垃圾堆捡东西吃,连忙拿起一个馒头探出窗口:
“李老师,给。”
李疯子接过馒头大口小口往嘴里填着,还扭脸不断往花池那边示意,好像在等待什么,东张西望地说:
“孙书记,孙书记……”
我探出脑袋朝那边望去,泪水蓦地涌上眼眶正午耀目的阳光下,母亲正远远地站在小树丛旁,把手压着胸口眯起眼睛往这边探望。我怔怔地望着她,她怔怔地望着我。母亲下意识地迈开脚步,又迟疑着收了回去,仿佛脚下是踩上去就会爆炸的雷区,脸上的表情极其痛苦。肯定造反派不许她接近我,她只能让李疯子传个信,远远地看上我一眼……我几乎探出大半个身子,目不转睛地瞅着母亲,鼻子不禁一酸。母亲啊母亲,儿子多么需要你的救援,可是你却不敢走近一步,只能抹着自己的眼角无声抽泣。但仅仅如此我们已经喜出望外了。
咫尺,
天涯。
天涯,
咫尺……
我想母亲,我理解母亲。
是父亲那张保老婆的大字报,让我了解母亲和她的家族史的。
父亲说得没错,母亲的家族世世代代都是穷人。她上小学的时候,我的外祖父是个“扛大活”的林业工人,常年在松花江上游的深山老林里伐大木头放木排,两年三年回家一次过个大年。外祖母带着6个孩子租赁地主家的两亩薄田,靠外祖父年底寄几块大洋,守着几间祖上传下来的破房子度日。遇到战乱,外祖父和家里失去联系无法寄钱,外祖母便领着孩子以讨饭为生,饥一顿饱一顿地勉强糊口,一家人饱尝穷苦生活的甜酸苦辣……日本人入侵山东,共产党在胶东半岛农村建立起民主政府,实行减租减息的政策,外祖母终于过上了好日子。为保家卫国,她响应共产党的号召,亲手把我的大舅送进抗日武装县大队当战士。本来农村女孩大多不上学,母亲却有幸读上抗日小学,参加了儿童团,放学后除帮助外祖母搂草、赶海就是为抗日武装站岗放哨。母亲上四年级时,我的大姨夫牺牲后,大姨又回到娘家住,外祖母再也供不起母亲上学了,一度动下让女儿弃学务农的念头。母亲急了,请老师到家里来做外祖母的工作。
“大娘,你们家孙芹子是棵好苗子,”老师耐心地说,“我们学校的尖子,男孩子学习都没有她出色。”
“一个女孩子念什么劲儿,识两个字就够了……”外祖母叹道。
“让这孩子弃学真可惜!”
“她老师,家里供不起,我也是没办法!”
“县师范学校招生,不收学费,管吃管住,你让她去考么?”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外祖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大娘,抗日政府办的。”老师顿了顿,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不过,毕业必须参加队伍……”
“又要跟队伍走……”
“你舍不得?”
外祖母沉默不语了。
母亲一直在门口外听着结果,见外祖母没作声,按捺不住地跑进屋里把住外祖母的胳膊央求:
“妈,你就放我去吧,也为家里省张白吃饭的嘴。”
为抗日救国打鬼子,外祖母献出两个子女的生命,眼泪都流干了,现在又要送去一个,老人怎么能不掂量来掂量去,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我的大姨夫是个从小父母双亡的孤儿,善良的外祖母把他收留下来认作干儿子养大成人。我的大姨患小儿麻痹症瘸了一条腿,大姨和她干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外祖母穷,没钱为干儿子娶媳妇,就把残疾的大姨许配给他……我的大姨夫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不愿给鬼子当劳工修炮楼,偷偷参加了八路军,一去便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胶东半岛的抗日战争打得极其残酷,母亲的家乡整天进行拉锯战,白天是日本人的天下,夜里是共产党的天下,一早一晚是国民党的天下。老百姓家里随时准备3面小旗,鬼子来了插太阳旗,国民党来了换晴天白日旗,共产党来了举红旗。大姨夫跑了,鬼子汉奸整天来搜人,闹得大姨家鸡犬不宁。大姨苦苦忍耐3年终于盼回来大姨夫,他已是八路军正规部队的一个连长了。外祖母欢天喜地的为女儿成婚,可怜我苦命的大姨结婚3天丈夫就归队了。蜜月还没到头,边区政府就送来一个染着血迹的党证,里面夹着几张边区纸币和一封没写完的信,大姨一看就晕倒了……我的大姨夫在攻打鬼子的一个据点时,率领连队刚刚冲进炸开的院墙就被迎面扫来的机枪子弹击中了。战斗结束后,战友们从牺牲的连长上衣兜里翻出党证和那封信,凑了点钱转交给连长的新婚遗妇寄托哀思。母亲说,她的家乡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里像她姐姐的情况屡见不鲜,随便走进一家普通的农户问问,他们就都能拿出一个烈属证来。
乱世出英雄。这里我要说说我的大舅,虽然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他在我心目中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好汉,我要为他大书特书一笔。
母亲的哥哥是跳山崖吐血死的。
舅舅在一次进鬼子据点执行侦察任务时,化装成一个卖粮的农民挑着担子走近据点门口,排队等待哨兵搜身。我想象着他用不着化装,日本人也分不出他是士兵还是老百姓,那个时候的农民拿起枪杆就是战士,何况他本来就是被武装起来的农民。当时站岗的两个日本兵在一个少妇身上搜出两瓶红药水,日本人硬说她是给八路伤员送药的抗日分子、共产党。光天化日之下将女人扒得一丝不挂,用刺刀逼着她站在门口示众。赤条条的女人双手捂着羞处大声哀求乡亲们救人,来来往往赶集的中国同胞都敢怒不敢言,或低头或转脸匆匆而去。日本鬼子欺人如此之甚,把舅舅的肺都快气炸了,他决定不进据点执行侦察任务,就是死也要惩罚这两个哨兵,让他们明白中国人是不能随便侮辱的。待一个鬼子俯身检查他的粮食担子,舅舅抽出扁担一家伙打得他脑浆迸裂,没等用刺刀顶着女人的那个鬼子反应过来,舅舅再次抡起扁担将他打倒,用脚尖勾起“三八”式步枪,拉起女人撒腿就跑。鬼子开枪报警,出动三轮摩托车队穷追不舍。舅舅脱下裤子和上衣,让女人穿上逃进山沟里,自己穿着大裤衩光着膀子开枪吸引追兵,他爬上一个山头,竟慌不择路被敌人逼到一处悬崖上。舅舅打光子弹宁死不降,奋力跳下万丈悬崖……可能他被峭壁上的松树枝挂了一下,也可能是掉进涧水里,反正舅舅奇迹般死里逃生被老百姓送回家里了。舅舅摔伤了内脏,回到家里就再没有站起来,隔三差五大咯血。县大队长闻知舅舅仗义救人很是恼火,本来是准备摸清情况拿下那个据点的,他的侦察员非但没有完成任务还打乱战斗部署。既然舅舅已身负重伤,他也不好再按军纪处罚,只得由他在家养伤。抗日政府拨了一些钱给舅舅治伤,可农村缺医少药,外祖母又不敢将儿子送进鬼子盘踞的县城看病,每日靠偏方和中草药为舅舅止血,舅舅每况愈下,没过多久就病故在家里……
外祖母架不住母亲的软磨硬泡,同意她考学了。母亲以全乡第一的优异成绩考上文登县师范学校,跟着部队上起“流动中专”。
母亲的原名叫孙芹子,上学后积极要求进步,是党组织重点培养的入党对象,老师嫌她的名字没有时代精神,建议她改个名字。想必我的母亲也是个热血青年,一拍即合。老师说我给你起个名叫孙志刚吧,为什么叫志刚呢?你参加抗日工作要志如铁,坚如钢,不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解放全中国决不罢休。我的母亲从此由孙芹子改名为孙志刚,也就这样,她从一个农村的小姑娘成长为无产阶级先锋队战士。一辈子老老实实听党的话,兢兢业业地干好本职工作,甘做一颗“革命的螺丝钉”……想来啼笑皆非,因为她战争时期改过名字,造反派无中生有以为找到重大突破线索,怀疑她是钻进党内的假党员,顺着无端的臆想深挖细究,致使母亲又扣上一顶莫须有的帽子特嫌分子,挨了无数次严刑拷打。“文革”后期落实政策,又经过专案组无数次内查外调,浪费多少人力和金钱,终于找到母亲入党的介绍人,遂不了了之……
我透过泪光看到,母亲穿着一身肮脏的蓝制服,满身泥土,她仿佛高了一点,瘦了一些,显然是偷偷从菜地里跑来看我的。她的嘴角翕动着,眼睛鼻子旁都是泪水,还不时做着手势安慰我,那意思在说:“妈想你……孩子,你要坚强,你要挺住,我的儿子……”母亲怕自己没表达清楚,摘下头顶的工作帽朝我挥动,遥遥地把母爱送过来,把温情送过来,把活下去的信念送过来,把她全部的力量和坚强送过来……淡淡的白云须臾飘过遮住太阳,在我们的头顶投下一片阴影。母亲的鬼头在阳光下一道黑一道白,古怪地一闪一亮,那么刺眼。她既想多看我几眼,又环顾左右唯恐别人发现她,搓起手掌不知怎么办好。我双手把着窗扇,眼睛都望疼了,想跟她说几句话又生怕惊动身后的大眼贼,希望他没有发觉。犹疑间,身子差点没摔出去。
“你过来呀……孙书记。”李疯子招手催促。
“哈欠……去去,李疯子,跑到这儿闹哄啥!”大眼贼觉得蹊跷,探出脑袋顺着我的视线望去。他一定看出名堂了,假装望着别处伸个懒腰,弄得骨头节咯咯作响,拉回我关死窗扇。“你还是写材料吧,就当我什么都没看见。”
那一瞬间我不再犹豫,下决心逃跑了。
我故意打个哈欠,敷衍大眼贼说头有点疼,想睡一觉起来再写。他觉得我上钩了,沾沾自喜道:
“听我的话没错,睡吧。哈欠……”
我没脱衣服就躺下了,盖上毛巾被蒙头大睡,一开始是迷惑对方打着轻微的鼾声装睡,心里却策划着逃跑的步骤。大眼贼嫌晚上睡觉灯光刺眼,找根细绳接上拉火关灯休息了,我好几次半夜上厕所开门,他都没在意地迷迷糊糊转身睡过去。我要在夜深人静时再行动,即使他真发现我出去也没关系,我可以用上厕所打马虎眼……想着盘算着,内心出现长期以来未曾有的平静,真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恰到好处,我睁开眼睛已是半夜三更,月光似水。
屋里的地板上泻进一方银色的月光,把窗户切成“王”字形。大眼贼对着门口蜷缩着身子,胳膊抱在一起正在酣睡。我坐起身,慢慢地穿上衣服,生怕弄出动静惊醒他。有一点我感到奇怪,自从上次姐姐送饭后就再没露面,而是换作妹妹来送饭了?我的伙食也越来越好,顿顿都是大米饭、馒头、糖饼、红烧肉、炒菜,最差也是大葱炒鸡蛋,母亲哪来的钱做这么好的饭菜?就是她们不舍得吃不舍得喝,把好东西全省给我也达不到如此丰富的程度,天天像过年!
我穿上解放鞋,迟疑着是否将随身的物品带走?不能,拿东西大眼贼就能判断出我是潜逃。我踮起脚尖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刚要打开暗锁,就听大眼贼咬牙切齿地喝道:“干什么?”我吓得像钉子钉住一样停在原地。“混蛋……找死……”他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声音含糊不清。我战战兢兢转过身,发现他在黑暗中半睁着眼睛盯着我,话语却变成呜噜呜噜的梦呓。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有睁着眼睛睡觉的人,除非像报纸上宣传的那样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睡梦中也要睁着眼睛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我俯下身子,抬手在大眼贼眼前摆了摆,没有任何反应,跳到嗓眼的心落了下来。尽可能轻地拧起暗锁开门,吱扭声还是在寂静中分外刺耳,更糟糕的是一阵晚风“咣当当”地鼓开窗户,我寻思这下整个楼道都该惊醒了!大眼贼却闭上半睁的眼睛,鼾声如雷。我壮起胆子迈出门口,沿着漆黑的走廊向前摸去,贴着墙壁走到大门口轻轻一推,一条锁住门拉手的铁链响起来,原来单身宿舍的大门早被值班人员锁死了。我慌忙用手捂住铁链,假如今晚是郭叔叔值班还好,换作别人又得把我抓回去了……我没灰心,想折回到盥洗室从厕所的窗口跳出去,那里的窗户一夏天都敞开着。盥洗室里有长明灯,人一走进去有种阴森森潮呼呼的感觉。走廊里传来空旷的脚步声,我赶快闪进厕所插上便池的门装作拉屎。外面的人睡迷糊了,一进来就拉我便池的门,拉了两下没拉开,才醒悟到有人蹲别的茅坑去了。他这泡屎拉得极长,足足蹲过半个小时。我好歹盼走来人,再一次瞠目结舌厕所的窗户也安了铁栏杆!我试着用手掰动铁棍,就是大人没有工具也休想掰开,事到如今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返回小屋从窗口逃跑了。我装出上厕所回来的样子推开屋门,翘着脚,不让自己弄出响声,走到窗前踩住条凳刚要上去。
“哈欠……于瘦子,”大眼贼翻身坐起咕噜道,“你干什么?”
“天太热,睡不着。”我转过身来低声说。
“你白天睡够了,晚上作妖,睡觉!”
说完,他吐了一口唾沫,趿拉着鞋出门撒尿去了。
我乖乖地躺下,用毛巾被捂住脑袋装作睡觉。大眼贼回屋后关上窗扇插死插销又睡下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等他睡熟才掀起毛巾被爬起来,拿起吃饭的勺子和洗脸的毛巾走进厕所。我先将毛巾绑在窗户两根铁栏杆上,再把勺子插在毛巾中间拧成“麻花”,那就能钻过瘦小的身躯逃之夭夭(我见过工人自家盖房子时用绞盘往房顶上吊水泥板,想以同样的道理拉动铁棍扩大栏杆的间隙)。我两手攥住勺子使劲地拧动毛巾,铁棍慢慢变弯,栏杆之间的空隙越来越大,我探进脑袋试试还差一点点,又解下毛巾绑在另两根铁棍上拧了一次。然后屏息收腹,整个身子刚好贴着缝隙穿过栏杆,纵身一跳“咚”地一下落在外面地上。我蹲在墙角的阴影里侧耳聆听,宿舍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偶尔有干树枝掉在地上发出的响声和小鸟在树枝上跳动的声音。花池子上空飘起淡淡的薄雾,月光变得朦朦胧胧,大杨树肥大的叶子微微颤动着,透露下一地斑驳的月影。我躲近墙边一溜小跑,跑过锅炉房,跑过三楼传达室,跑过空旷的篮球场。我离家越近,想家的心情就越迫切,当我接近俱乐部大门前时竟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像出笼的鸟儿,自由的风,大步流星向家属宿舍方向跑去。
我呼哧带喘地跑到家门口,脸上渗出一阵阵热汗。最后一分钟的犹豫涌上心头,我这样做对还是不对?然而现在我已是凭本能行事,欲罢不能。邻家的狗远远近近叫成一片,彼此呼应,我家的院子里却静悄悄的,猪圈里的一头半大的花猪从窝里钻出来,它摇晃肥胖的脑袋,扇动着两只耳朵哼哼着撒尿。我顺便看了一眼颇觉纳闷那头白猪怎么不见了,窝里怎么只剩下一头猪?以后我才知道,母亲忍痛卖掉那头半大的白猪家里才送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三步并做两步走过院落,轻轻敲响家门。
“谁?”屋里响起母亲警觉的声音。
“快开门。”我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味。
“艾平……”
“妈……是我回来了。”
母亲听出我的声音,顾不得披上衣服就下地开门,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揉了揉眼睛,连忙迎上一步,嘴唇牵动着好像在笑。“是你吗?”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声音几乎听不出来。
“妈妈”我一头扑进她的怀抱,不能自已。
“艾平……我的儿子……”
母亲紧紧搂住我,脸颊贴着脸颊泪如雨下。我们娘俩久久地搂在一起,站在外屋门口说不出话……夜深人静,我们都怕惊醒邻居不敢放声痛哭,只是极端压抑和幸福地流着泪水。但没关系,反正我们终于又相聚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母亲还是死死抱着我,用脸颊蹭我的脑袋、额头、眼睛、鼻子,生怕别人从她怀里抢走孩子似的。20多天来我受尽毒打和侮辱,饱尝人间的残酷和无情,哪怕有人同情地看一眼都是莫大的幸福,何况躲在母亲的身边,我也一分一秒都不想离开她的怀抱!我渴望留在母亲的身边,这种焦灼的心情是从来没有过的,只要能留在母亲的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害怕了……最终我们娘俩都渐渐安静下来,母亲抹了把眼角的泪水,拉起我的手走进外屋,又坐在大锅台上抱起我,一边紧攥着我的手,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以证实我的确就在她的身边。这还不算,她借着斜照进屋里朦胧的月光,再一次像在做梦一样地端详起我。
“妈……你别哭,”我抹着泪水安慰她,“我这不是回来了。”
“他们放你出来了?”母亲扯起背心为我擦着眼角,竭力含着笑低低地问。但是她的眼睛依旧在流泪,呜咽依旧窒息她的呼吸。
我摇摇脑袋。
“你逃出来的?”
我点了点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苦命的孩子……”母亲深深地垂下脸颊,泪水又汹涌而出,她在为无力保护自己的孩子而痛苦,而无奈。
一阵长长的沉默,只有泪水江河般流下脸颊。
不言而喻,我和母亲都知道逃出来的后果,那将不堪设想……不过我还是那个倔强的逆种,不愿像母亲那样低声下气,得过且过。我虽然没有力量反抗,但能逃跑,我要像父亲那样决不逆来顺受。
“妈……”我打破沉默说。
母亲弯起双眉,眯缝着眼睛迅速思考着可能的对策。
“我要走了。”
“回去?”
我没作声。
“上哪儿?”她惶惑地问。
“老头鱼说过:‘北大荒饿不死人’……我去找他们。”
我故意粗鲁地脱口而出,表现出烦躁不安的神情,不想让她太难过。一想起老头鱼他们,就足以在我的心中唤起摆脱痛苦的希望,有他们的存在,一个孩子就不会对人类社会完全绝望,这说明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块净土,还有能让我作为正常人生存的地方。事情已经如此,到那里再一切重新开始好了。东方微微泛着白光,黎明迫近了。
“那也不是长久的法子……”母亲想劝我什么,看我那副坚决的样子,又把嘴边的话咽回去。“这就走么?”
“趁天还没亮,就走……到哪儿都比关着挨打受骂强!”
“以后怎么办?”
“不知道,就怕妈你……”
“唉,别管我了……”母亲用手捂起额头。
惨痛的现实终于使她醒悟,一个无力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别无选择,只有让孩子出去躲避一阵子才是上策。屋外响起隐隐的鸡啼,天蒙蒙亮了,我已经能看清母亲紧蹙的眉头和泪水盈盈的眼睛。“老天啊,把人逼上梁山……还是个孩子啊!”母亲向上捋了把垂落的头发,颤巍巍地摸索着走进里屋。这声音里既包含着愤怒,也包含着失望。我跟在她身后,想再看一眼姐姐妹妹,和她们做无言的道别。妹妹曲起双腿蜷缩成一团,半张的嘴唇不停地微微翕动着,露出洁白的牙齿说着无声的梦话。姐姐向前伸出双手,脑袋靠在一只胳膊上,歪着身子趴在枕头上睡着,她们一点都不知道我的归来。母亲抖抖地爬上炕,从被褥架上取出父亲的棉大衣,又拿出一个背包往里装着茶缸、手巾之类的日常用品。我接过来准备走了,她却以不容争辩地口吻说:
“艾平……早晨凉,肚子里没东西怎么行,妈给你打碗鸡蛋汤。”
“天快亮了……妈。”
“喝一口,就喝一口暖暖身子,妈马上做。”
时间不早了,大眼贼随时都会醒来,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还是走得越早越安全。但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我实在无法拒绝母亲的一片心,此一去不知何时再回来,就这么短暂的一会儿工夫为什么不能等一等?说句实在话,我这回说什么也不能轻易回来了,这是我们都清楚的,再也不会轻信造反派的许诺。可是我的内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母亲,想再吃一口她做的热汤热水,看一眼熟睡中的姐姐妹妹……外面的夜空已变成灰蒙蒙的颜色,邻居家的雄鸡打第二遍鸣了。母亲打好鸡蛋汤,我趴在锅台前不断吹着热气往肚里咽,她用勺子来回搅动着,轻声叮嘱我别烫着嗓子。我三口两口喝完汤,穿上大衣提起背包,推开门说:
“妈,我走了……”。
“你行吗,孩子?”
“行,我不在那儿待过么。”我的语气平静得有点反常,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你离开妈,要学会照顾自己……”
“我懂。”
“走吧,路上多加小心……有机会捎个信来……”
母亲又检查一遍我身上带的东西,慢慢地抬起痛苦的目光,为我整理一下领口,系好大衣的扣子,心情复杂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快走吧,孩子!”之后抢在前面走出屋子,看了看院子周围。家家户户都在沉睡,街头阒无人影,那是阴暗的时刻,夜色已尽,宁静的白土地在黎明前的夜色里泛起一片白光。母亲转过身来点点头,干裂的嘴唇又颤动一下,凄苦地笑着送我走到院门口。猛然间,她扯起衣襟捂住眼睛头也不回地歪歪斜斜地跑进屋里……我走出院门,心里既沉重又轻松,母亲是怕我难过才竭力不让自己掉下眼泪的。稍感轻松的是,从此自己自由了,再也不用像母亲那样战战兢兢的生活,无穷无尽地忍耐、忍耐、再忍耐。只要文化大革命不结束,我就是在荒野里流浪一辈子也决不回头!再见,母亲!再见,姐姐妹妹!我就要插上翅膀远走高飞,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到任何地方去都行。不过请你们放心,我早晚有一天要回来的,到那时候我们会终生团聚在一起,永不分开!想到这里,我依依回过头,再一次望一眼温暖的家和熟悉的院落,想要把它深深地印在心头,眼泪又夺眶而出……黎明的天空闪烁着稀疏的星星,东方开始发亮,暗蓝的夜色渐渐消散,黎明将至,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拂晓前的肃穆之中。有的邻居家已敞开屋门,主人睡眼惺忪地出来倒尿盆,抱柴草生火,拉起风匣做早饭,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起袅袅的炊烟。奇异的寂静好像朝我头上猛然压过来,脊背上不禁打了个寒战,一整夜来,有一股力量一直使我处于极度的奋激状态中,做了那些几乎不可能的事,可是现在这股力量却突然消失了,全身如同灌铅般沉重,压得我透不过气。我想摆脱它们,但是无法摆脱,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母亲已经关上屋门,此刻她一定在隔着窗户望着我的背影,饮泣着祝我一路平安地到达编筐营地。从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刹那起,我就感到时间快得像一股激流,无法按常规计算,更确切点说,已经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我心一横,将背包甩在肩头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什么都不想,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出胡同,拐过墙角走上街头,越早离开这里越好,一分钟也不想再耽误了。
转眼之间我惊呆住了!
对面胡同里迎头钻出喷嚏连连的大眼贼,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擤着鼻子,一脸气急败坏……
七、
我束手就擒了。
我枉费心机,徒劳一场,再次被押回到特殊监狱里。
造反派满以为得计,让大眼贼采取怀柔政策引诱我上钩,套出整父母的材料。没料到弄巧成拙差点让我逃出魔窟,于是恼羞成怒,对我大加惩罚,连那把暖瓶都拿走了。迟司令、小不点、谭老西子,再加上原形毕露的大眼贼,4个人抡起三角带、钢丝鞭,板凳腿,围着我一顿没头没脑地痛打,直打得我灵魂出窍,满地找牙。他们一边打一边斥骂道:
“叫你跑,叫你跑……就是有八条腿,是螃蟹,也逃不过无产阶级专政的天罗地网!”
尽管我一被逮回来就做好挨打的准备,抱着脑袋蹲在墙角死死咬住牙关,任雨点般的皮鞭棍棒落在胳膊上,还是没有顶住这一关,没坚持几秒钟就放弃了墙角满地乱滚,凄厉地惨叫。头几次挨打时我最怕板凳腿,它打在骨头上硬碰硬,一家伙下去身上登时蹿起一片青紫,人满地翻滚才能减轻它落下来的力量。这回又领教了三角带的厉害,它由众多的皮带和螺丝连接而成,每一节两指宽的皮带上都拧着一个螺丝疙瘩,威力落在皮肉上可想而知,用不几下就打得人皮开肉绽。同时,我也知道他们为什么在屋里留一个水桶,那无疑是从电影上学来的刑讯手段之一。在电影里,日本鬼子刑讯抗日分子时一定要往被打昏的人身上泼凉水,使人迅速醒来继续拷问。造反派如法炮制,一看到我昏死就兜头泼来一桶凉水,让我立即醒来……我躺在水洼里,睁开血肉模糊的眼睛向上望去,大眼贼手正双手掐腰,用一只脚抵着我的脸颊恨恨道:“哈欠……于艾平,你还跑不跑?”我蠕动一下嘴唇,怎么也张不开,黏糊糊的鲜血和冷水顺着嘴角往下流,瘀结在地上形成黑色的曲线。但我明白这不是他们打的,是我为忍住巨痛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我使劲儿张开嘴巴吐出一口唾沫,以表示对他的轻蔑和鄙夷。
周围的打手并没有再打我,而是把床板抽得震山响:
“滚起来!”
我闭上眼睛恢复一下理智,有人抓住我的后脖领悬空提起来,扔麻袋一样摔出去,我撞向墙壁訇然倒下。
“起不起来,快起来,狗日的!”迟司令咆哮。
我艰难地伸出双手支撑起身子,双腿像断裂一般一阵阵抽搐,接连努力两次都没站起来。他们火了,再次打得我爬进床底,只有屁股露在外面任他们毒打。你们打吧,我是木头,是石头,是一台没有知觉的机器,让你们打个够好了!
“搞啥名堂,还让不让别人休息!”外面有人大声喊道。
“开会呢。”迟司令拉开一道门缝回答。
“有这么开会的吗,又喊又叫!”郭叔叔推门而进,严厉而又不满地说。“这是单身宿舍,禁止喧哗。”
“郭师傅,”迟司令双手插在裤袋里,软中带硬道。“我们是在进行革命行动……”
“我是宿舍管理员,这儿我说了算,不管什么行动都得执行制度。”
“你不能干扰运动!”小不点耍起造反派的脾气,横过膀子大敞开屋门说。
“你黄嘴丫子还没褪,给我扣帽子……”郭叔叔抱起胳膊冷笑,“你愿搞啥出去搞,我他妈告你爸去,让他教你懂点礼貌。”
“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我们就是不执行制度,看你怎么着!”
双方一时顶起牛来,陷入僵局。郭叔叔知道若镇不住打手们,对方就会更加有恃无恐。可是他一个人对付不了4个半大小伙子,虽表面气壮如牛,内心里也在打鼓。恰好今天是星期天,单身职工都在睡午觉,旁边的一扇屋门猛地拉开,探出一个睡眼惺忪的脑袋大吼:
“郭师傅,跟他们罗嗦啥,让他们滚!”
走廊里的门跟着一扇又一扇地拉开:
“哪个小子吃了豹子胆,敢不执行制度?”
“奶奶的,有种的站出来,让大伙看看!”
“要开会,有办公室,跑这来搅和个屁!”
在众人的一片怒斥声中,迟司令胆却了,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学生,没有胆量和工人抗衡。于是将我锁在屋里偃旗息鼓,夹着皮鞭棍棒灰溜溜走人。外面没动静了,我一点点从床底退出来,忍着腿部的巨痛坐在地上,挽起劳动布裤角察看,小腿肚子乌黑青紫肿得老高……大眼贼恨我胆敢逃跑,专用棒子打我的腿部,有意让我动弹不得。我摸索起裤兜,想掏出那瓶止痛药吞下几片止痛,掏出来的竟是一团玻璃碴子和药粉!他们真狠毒,连兜里的药瓶都打得粉碎,可见人挨了多少皮鞭棍棒。我把住床沿,爬到床上摸索起枕套,那里面还藏有一瓶止痛药。造反派没有清查床铺,药瓶仍旧藏在里面。我摸到瓶药吞下几片,又无力地一头栽倒在床上。折腾一天一夜,我连眼睛都没合过,脑袋一碰到枕头就迷糊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迷迷糊糊地睡了几天,也许两天,或是三天?待我醒来,窗外已是满天星斗闪烁的夜晚。
屋里的灯幽幽地亮着,我看见窗台上放着大茶缸,一旁的茶缸盖上有两个窝窝头,窝窝头上落着几只苍蝇。我呻吟了一声,两只苍蝇飞起来又落在窝窝头上。我茫然盯住苍蝇,记起自己如果不喝母亲的那碗鸡蛋汤,不耽误那一小会儿工夫,说不定此刻就躺在老头鱼的工棚里,和他们一起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天底下的后悔药到哪儿去买,也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命中注定,无论我如何努力还是再次落进造反派的手里。我动了一下腿,看骨头是否依然完好,还是疼痛难忍,又从枕头套里摸出几粒止痛片吞进肚里。我不想动,一动浑身就像散了架子,也不想吃东西,就是觉得口干舌燥。我想驱散窝窝头上的苍蝇,发出的声音那么微弱,它们仍旧优哉游哉地叮着窝窝头……这一切都模糊地闪过脑海,就像做梦时知道,梦醒后就什么都忘了的情形一样。看着看着,我又合上眼睛……第二天下午,迟司令呵斥我滚起来。我靠着墙壁坐起,脑袋耷拉在肩头,微张着青肿的眼睛望着他和小不点、谭老西子,又像在做梦。
“于艾平,你还跑不跑?”
我盯住他的眼睛沉默不语。
“问你呢?”他举起巴掌打过一个“脖溜”。
我闭上眼睛,等待下文。
旁边的打手火了,抡起钢丝鞭劈头盖脑打来。我本能地举起手臂抱住脑袋抵挡着鞭子,有气无力地乞求:
“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怎么,你求饶了,是吧?”迟司令抱起胳膊,嘴角撇出一丝冷笑。
我睁开眼睛点头。
“不跑了?”
“不。”
“你知道厉害了……嘿嘿,别说你个小狗崽子,就是个大老爷们儿也得被我们打出屎来!”
我不想辩解。
“几天没吃东西?”小不点拿起一个窝窝头问。
我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怎么关心起我来。但我清楚,小不点和谭老西子都是走狗、符号,狐假虎威。
“问你哪,为什么?”
“吃不下去……”我回答。
“想绝食?”小不点脸色一沉。
“我……”
“学你狗爸,以死抵抗运动?”
“不想吃。”
“吃!”他一把将窝窝头塞向我的嘴巴,口气十分坚决,毫无商量的余地。“造反派命令你吃,你就得吃。”
窝窝头堵得我喘不过气,迫使下巴高高翘起,头部向后仰去。
“妈的,吃不吃?”谭老西子举起鞭子。
我接过窝窝头,张嘴咬下一小口。
“快点,大口咽……吃,给我吃下去!”
我嗓眼干涩,就是吞不下去。他们大吼大叫着,我一停止咀嚼便落下鞭子,用快速吃东西的办法折磨人。噎得我一个劲儿打嗝,像吞下头牛般撑得难受。直到他们完成暴行走了,我干呕着吐了半天,才感到胃里稍稍好些……人的身体有极大的弹性,尽管我踝关节伤得厉害,脚脖子肿得跟小腿肚子一样粗,3天之后又能上厕所了。迟司令查看过我的双腿,确信我已经无法逃跑,不再锁屋门了。我双手撑着床板欠起身子,弯起双腿试着站起来,但没保持住平衡,身子一歪就摔倒了,疼得人差点叫出声来。我在地上趴过一会儿,先用四肢撑地跪起,又试着站起来。我到底成功了,借助两条颤巍巍的腿站住了,虽摇晃了一下,这一次毕竟没有摔倒。从这屋到隔壁厕所有5米远距离,最难的是在走出第一步之前让两腿站稳,我一瘸一拐足足挪动10分钟才走进厕所,每走一段路都东倒西歪,踉踉跄跄。上完厕所,我趴在水龙头下喝了一气凉水,然后用水冲洗过脸颊、脑袋,慢吞吞返回小屋推开窗扇,一屁股坐在床上呆呆地出神儿……我望着外面和煦的阳光,望着玻璃窗上迎风飘荡的蜘蛛网,身心交瘁地靠在墙壁上,一直坐到太阳落山,天色黑暗。“他们为什么死死折磨我?连不想吃东西都是罪过?难道造物主造让我来到世上就是为了受苦受难么?”我满腹辛酸地想着,一下子变成木雕泥塑……
学校放暑假了。
再没有举行过大会批斗,但“小会帮助”对我是家常便饭。
造反派怕我和家人串供,不许送饭的姐姐妹妹和我见面,她们送的饭都被指令留在单身宿舍值班室,再由值班的阿姨转送给我。我也再没有见到郭叔叔,红卫兵告他包庇现行反革命分子,厂里调他去食堂打扫卫生了。不知为什么,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也沉默了,每天不再播放新闻和革命样板戏。见不到好心的郭叔叔,我简直与世隔绝,有关母亲的消息一点都得不到。但我坚信,母亲一定正在到处奔走呼吁,始终为救儿子进行着不屈的努力。
迫害仍在继续进行。
迟司令和他的走狗每天下午都来折磨我,进行例行公事。
每每听到宿舍大门响动,揪心的恐惧也随之而至,我的头发梢都一根根支棱起来,眼睛注视着屋门,看它什么时候会终于打开,同时心里在思考,他们这次会问什么问题?不过我已经明白自己多么弱小,没有丝毫的能力阻止暴行,他们问的很可能与我准备的截然不同。橐橐的脚步声走进走廊……走过盥洗室……接近门口……我立刻将脑袋缩进肩膀,双手捂着肚子抖成一团,心都停止跳动,既没有地方躲藏也无法逃跑,一顿毒打在所难免了。等到他们进屋反倒不再颤抖,我神情麻木地望着恶魔们,不知道他们又要使出什么新花样?通常都是这样开始的,3个打手像吃饱的老虎又无意中逮住一个小玩意儿,所以并不急于杀死它,而是将自己的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戏耍一番取点乐子,让它饱尝死亡的恐惧,恐惧到极点,然后慢慢消遣……他们一进门,就命令我面对墙角站着。小不点打来一桶水,迟司令把钢丝鞭弯成一张弓,谭老西子则用板凳腿敲敲床头试试硬度,看人的皮肉能否比棍子坚硬。之后让我滚到屋中间对着床头撅着,迟司令和小不点并排坐在床头上,谭老西子拖过条凳坐在我的身旁,于是迟司令宣布“小会帮助”开始。
“姓名?”小不点像审判官一样问道。
“于艾平。”我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恐怖答。
“家庭出身?”
“中农。”
迟司令一巴掌扇在我的脸颊上,我赶快改口:
“黑五类。”
“本人成份?”
“学生。”
“什么,满嘴放屁!”谭老西子霍地起身一脚踩在条凳上,一板凳腿打在我的屁股上。“怎么告诉你的?”
“走资派狗崽子。”
“都干过什么坏事……咋啦?”
“刮右倾翻案风……”我迟疑一下,“破坏复课闹革命!”
接连几鞭子落在脊背上,我摇摇晃晃。
“你小子专挑轻地扯,是不是?够能狡辩的,你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政治犯……他妈的,给我撅好!”
我重新劈开双脚站稳,脑袋被压得更低了。
“知道了吗……叫你说你就说,”迟司令接上话头,“张口,你没有舌头,快点讲。”
“我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我吞吞吐吐道,“政治犯。”
“还有啥?”
“我一时想不起来……”
“自己坦白,写没写过‘反标’?”
这万万不能承认,我装傻。
“谁指使的?”
沉默是我竖起的一堵墙。
“你狗妈吧?”他们3个弹簧一样跳起来。
“我没写过‘反标’,”我豁出去了,“那是王官迷诬陷!”
皮鞭棍棒落下来,我凄厉地惨叫,他们告倒了主持正义的郭叔叔,单身宿舍里再没人敢出头制止暴行了。
久而久之,我比以前平静多了。因为我已挺过一系列的酷刑,经验丰富堪称专家,很有一套“高深莫测的学问”。首先,你一定要没命地号啕痛哭,让打手们产生一种野蛮的满足感,觉得自己打得很是过瘾;其次,你要尽可能迎着棍棒靠近打手,这样必定能减轻打击的力度;再有,就是要满地滚来滚去,或许能躲开几下子打来的家伙,让他们打累了罢手。最后一招儿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抱着脑袋装死,让打手们放你一马……我最怕他们向头上浇水,因为通常一桶水浇来,被打昏的人有一个缓慢的苏醒过程,得装得很像那回事才不至于露出破绽。问题是一个孩子不是演员,很难将角色扮演得唯妙唯肖,如果被打手察觉那就惨了,准会遭到更残酷的折磨。有一回,我从身体的一侧滚到另一侧,脸颊朝下“昏迷”过去,迟司令用脚尖捅捅我的腋下想看看人醒没醒?我的鬼把戏露馅了,竟痒痒得下意识闪到一边……迟司令勃然大怒,用绳子捆起我的双腕,像吊死狗一样将我挂在暖气管道上。我的脑袋耷拉在一边,浑身跟水洗过似的,大汗珠子从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流下来,顺着低垂的脑袋流在地上,在眼前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起初,我还能听到他们的叫骂声。后来,反背着的手腕被绳子勒得青紫青紫,两只胳膊以及双手全都失去知觉,他们的声音也像来自老远老远的地方……直到我惨叫着一遍又一遍要求上厕所,迟司令才悻悻地解下绳索。
我不后悔,始终认为这是一种最有效的“自卫”手段,下一次还继续冒险装死。对我来说,能少挨一巴掌就少挨一巴掌,值得!
, , 夜一早晨,大失所望。家里人送饭的时候,赵和尚拿走窗台上的茶缸和饭盒,又换一套端进来,根本就没让我见到人。我说我要让家里人把牙具捎来,赵和尚断然说你不要耍滑头,想串供怎么着?我说我没什么供可串,只想拿牙具,他说他只管值班看人,没有校革委会和红卫兵总部的指示谁也别想接近你。无奈,我只得将脑袋贴在玻璃窗上竭力想看看是谁来送的饭,但有锅炉房的大墙堵着什么也看不见……这回大茶缸盛的是绿豆稀粥,饭盒里有两个煎鸡蛋和一块萝卜咸菜。我刚端起茶缸,有人来换班了,于是默默地看着他们双方交接。来人是初二的学生,满脸雀斑,一双牛眼珠子,平常大家都叫他大眼贼。我们一起去西岗子打过苏雀,记得他有个不断打喷嚏的毛病。“吃吧,吃吧。”他带来一个暖瓶,打着喷嚏说。“哈欠……我去打壶开水,你可别溜,你要撒鸭子我就倒霉啦!”大眼贼打回开水,往我的茶缸里倒一些,又眨着眼睛原地转过一圈也没有找到倒水的家什,双手一摊:“算啦算啦,不喝啦。”我觉得他的动作夸张得好笑,推过茶缸:“要不,用我的喝。”他倒不在乎和我划不划清界线,大大咧咧地拿起茶缸端在手里,一口口吹着热气喝起来: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