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程是在一个午后。渔民出湖了但还不至于返回,执法要的是人赃俱在。领导口述了注意事项,人员分乘多条舢板出发,然后他去镇上调研工作。每条舢板四个人,轮番撑篙划桨,追上一条占上去一人,这样一条船至少可以捕获三条船。渔政站长和我,还有两名合同工(那时候叫临时工)一条船。站长为何让我上他的船我想是对新同志的接纳与关照。选两名合同工估计是为着使唤方便。“第一次进湖吧?”“是,我第一次进湖。”他们三人算老江湖了。第一次最难忘了。凡事都有同感。他们都在回忆着自己的第一次进湖,其中一个说第一次是在冰面上打尜。但愿我的第一次也会留下个美好回忆吧。“湖里有凌波仙子,我见过。”“吹吧。”话题终于转到了我还没谈对象这事上。“凌波仙子专门喜欢高挑的小伙子,小心把你拽了去。”“我们白搭,不是正式的,人家看不上。”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我只是陪笑,对凌波仙子也有过耳闻。站长还讲了“枪舅你这个小毙子(应当是枪毙你这个小舅子,结果一紧张说反了)”的段子。四人都哈哈一笑。一路嬉闹,人不觉得累。从办公室来到宽阔的湖面,既新鲜又敞亮。
划行不到两小时我们追上了一条。因撑船不内行,他们安排我第一个下船。我一个健步跃入对方的船头,随之带来的是剧烈的摇晃和一片惊哭!那哭声瞬间中止了我的亢奋。急忙观察,才发现除一对30岁冒头的夫妇外,舢板槽里还有三个娃娃!男人裸背撑着船,女人坐着补网,那种网老百姓叫丝捻子。女人背上还睡着一个娃娃。槽里娃娃每人的肚子上系一条绳子,绳子另一头固定在船楦上。毫无疑问他们是被我吓哭的!那种怯怯的怕,是孩子的本能。大滴的泪水从孩子黝黑的脸颊滑落,我心如刀绞。没想到一个健步会听到哭声,没想到船里会有那么多小孩。急急忙忙再数一遍,一二三四,是四个。怎么会四个孩子?立马想起了刚认识不久的单位同事,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我在谦然反思着刚才的行为。行为没错,方式有问题?又按学生的思维揣摩国家的政策,不是一对夫妇一个孩吗?再仔细瞧,三个小孩都没穿衣服,大的应当五六岁,小的也就两三岁?比女主人背上的那个略大。用绳子系在座板上,像极了三个小猪仔。虽然良心阻止我这样想。我想说刚才是他们让我跳的,来弥补下内心的歉疚,但只是愣着,没吱声。
我落在他们船上,他们落入我的手里,尴尬的合作关系就这样生效了。
“领导,我们没干别的,”她急忙急的辩解着。我没有接话。心想没干别的?船是不允许出湖的呀。第一次有人将我与“领导”挂在了一起。就像鲁迅笔下的阿Q一下听到了有人叫“老Q”。功劳就是刚才那一跨越。我在执法,他们在抵触,于是先送过来一“领导”让我暖暖身心。我心里内疚着,表情木讷着,眼睛也不敢直视对方。“领导您坐那,领导,累了也可去后蓬里躺躺,”她套着近乎,声音谦谦的。我就近坐在了船楦上,同时也注意到,他瞅了她一眼,那种瞅明显带有提醒的味道。他为何瞅她?我在想。让坐应当没有不妥,“去后蓬里躺躺”有问题?他发现了我发现了他的瞅,于是慌忙挤出几丝笑容,算是对我的接纳。从僵硬的笑容里不难看出那是对权势的妥协。为了那口饭,表情可以重组。凭感觉,夫妇俩很是老道,看来已经习惯了这种被“管理”。要不然怎敢出湖打鱼呢。我不自觉地抵触着“去后蓬里躺躺”,心里想的却始终是怎么会生那么多孩子。
船头他在撑篙,船尾篷口前面坐着背着娃娃的她,中间是坐在船楦上的我和槽里的三个娃娃。小船在犁波前行。我凝视着眼前的某处,小心着自己,调整着思绪,尽量不再惊吓娃娃。跨越之前,打心里认为执法活动就是看热闹凑热闹,没想到竟是这种局面。三个娃娃三条绳已紧紧地将我裹缠。
“一直在船上生活?”我佯装着平静。一半关心一半好奇。从小成长在大山里,只在电影里看见过船的。
“嗯,湖里就是家啦。”她微笑着应答。
“孩子上学咋办?”
“拿啥上学。”他若有所思地接过了话茬。我向左转头,看到了他那身腱子肉和一脸的没有表情,思绪又在跑调。不知为啥,看到他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水浒传》里的“阮氏三兄弟”。“拿啥上学”一句话道出了他的无奈。我想堵他一句那为啥还生那么多孩子呢,但没有开口。之后是好长时间的沉默。他划着船,我在沉思,她手里在走网。蜻蜓在眼前飞绕,忙碌的须浮鸥、草鹭在筑着梦想。头顶是蓝天和浮云,远处是依稀可见的腊山。山水毓秀,夕阳,蓝天,湖水,轻舟,燕鸥映在眼帘,开阔着视野。但眼前坐着三个不敢动的孩子,还有三条绳子。刚才那一跃又把我与哭声拴在了一起,心情无法轻松。
几个孩子不再哭,眼神里也似乎没有了胆怯,因为我没再继续“作恶”。但腼腆的很。有时转头看看我,与我目光相对后立马扭头,再看看同伴,不敢说话。娃娃是最善于区分好人与坏人的。但愿他们能断定“这个人不是坏人”吧。我在观察着他们腰间的绳子,全是死扣的,小孩子概无法解开,那是他们的安全系数。三个娃娃背影稚嫩瘦小,绳圈往上是他们背上清晰可见的“算盘珠子”,一切都可爱又可怜地暴露在我的眼前。
“不是计划生育了吗……?”
“家家都是三四个,”她嘿嘿一笑,略带羞赧。农民惯用的是攀比。这让我又回到了家家都是五六个的年代。此时,若八九岁的我站在面前,我还能认识我吗?
我扫着浩渺的湖水,打发着这段尴尬的时光。自由翩跹、温馨育雏的须浮鸥不时飞过。周围是芦苇,蒲草,远处是十里荷花。看到铺满湖底的蜈蚣草,能联想到阴森可怕的森林。平生第一次来到了水世界里,没有哭声该多好啊。这片水域,古称水浒,大野泽,北宋《水浒传》108将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清初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载:“(梁)山南即古大野泽”。而该湖位于梁山东北约40公里,可见湖面之缩减。我们现在的位置正是水泊梁山的北路门户。远处的腊山就是程咬金、还有阮氏三雄的故乡,也是晁盖、吴用等初上梁山的根据地。人无常势,水无常形。真是“聚散皆是缘哪”。
“这里姓阮的多么?”
“不知道,没听说过。”他说。我急忙收住了话,意识到自己在跑神,为何不问人家贵姓,却问了那么一句无厘头的话。
“不上学咋弄?祖祖辈辈在湖里呆着?”我又回到了正题。
“供不起呀,哪来那么多钱。”她尽显无奈。
“少生一个可能就?”我还是没有憋住。此时的我还没学会与人交流。他们应当认可我的大实话?之后是长时间的拨水声。她曾试图说话,眼光看过来几次,眼神里透着深浅难测与拿捏不准的疑惑。
“四个也太多了吧?”
“养大了就成,”她开口并说了一句真理。是的,只剩养大这一种选项了。养大就得先解决今天吃什么,于是在禁渔期里出船打鱼了。只是每条船总得有个码头,船多了会靠不了岸的。
“一个姑娘一个儿多么好?非得要仨?”期间,她告诉过我三个儿子。“不是,我背着的是女孩,去年底生的,两岁了。”她说,脸上溢着笑,透露着她对女儿的宠爱。
“唉,也不想要那么多,有了就得要唉。”她随后说。哦,我明白了。眼睛余光里瞥见他怒视了她一眼。随后装扮没事人似的撑着篙,不用眼睛也能把准方向。她头上包着花绉绸,露着刘海,上穿茶色条绒褂子,下身葱绿色裤子,看不出丝毫的娇惰浮华,依稀可见伊将快消失的爱美的心。他为何又怒视呢?担心她暴露家丑,还是湖区流行的那个段子?
记者:晚上你们做什么呢(读书,学习,上夜校吧)?
某男:晚上搂着老婆睡觉唉;
记者:睡累了干什么呢(总得读点书吧)?
某男:睡累了歇歇再睡唉。
面对这种段子好多女同志说话经常半吊子。
“这里不计划生育?”我知道老家那边超生一个会拆房子扒屋的。
“他们也管。”这话有意思。他的眼神不好看,她没再往下说。水是天然的屏障,阳光进来会折射,子弹进来会拐弯,当年鬼子进来后找不到北,政策跑偏也就在所难免了。看来啊,湖区生活就这样,只要不是翻了船,很难撼动他们的怡然。
三个娃娃开始动了!每活动一下,都怯怯地回头看看我,再互相看看同伴。平时调皮,有生人在,自己就不敢动了,这是我儿童生活的真实写照。
“用绝户网捕鱼,以后吃啥呢?”我想说明一个道理。
“得看今天吃啥!”他也说了一句真理。生活实际而具体。此语有些微的我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眼前的一家人与船成了理想的丰满与现实骨感的最佳聚焦点。此时此刻,我才真正认识到自己已不再是一名学生了。
“岸上有房子吗?”
“没有,那里还有个大的(船),”他用下巴指了指。哦,共两条船。这是他们的全部。他黝黑的皮肤里透着健康,这或许是他的最大财富了;她坐着,皮肤略白于丈夫,全身透着母性的慈爱与丰满,最暴露的是宽满的臀部,符合老百姓多子多福的审美。三个光腚孩子个个眸如水晶,通体清一色黑黝黝、萌逗逗。
我的思绪始终在眼前与《水浒传》里摇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潇洒、豪迈,被文人墨客颂扬,超俗脱群,又极具诗意。可是酒肉从哪里来呢?平民生活里需要诗意吗?
“兄弟人家,吃鸡头米吧,”她递过来一小瓢芡实。那是湖里的特产。我已由“领导”变成了“兄弟”,不知是我的还是他们的目的要达到了。不得不承认,分寸他们拿捏的很好。
三个娃娃还是小心翼翼。我在观察着,后悔着刚才的粗鲁,但角色让我处于尴尬被排斥的地位,无法将自己的同情心完完整整地交给他们。最恰当的可能只是面带微笑了,孩子最能分辨丑恶真假,大人不凶小孩子就不会害怕。其实,这里面起关键作用的是我的童年。这是他们夫妻俩无法猜透的。三个娃娃更不可能知晓,我观察他们实际是在找寻自己。童年的记忆最深的就仨字:饿、馋、冷。光腚孩子是不怕热的。我在这个年龄时,夏天没穿过衣服和鞋子的,不同的是腰间少了条绳子。大人无数次地吓唬过:再不听话,就用绳子拴住你。终究没被拴过。里面有爱意,也是环境使然。大山里的孩子是拴不住的,不像眼前的巴掌大的空间,稍不留神可能就跌入深渊。
低头三个娃娃三条绳,抬头满眼豆绿色的湖水,远处不时有鱼儿打出的水花。我从外面来到这个世界,而他们可能还没有见过湖水以外的世界吧?
我左右接话,不咸不淡地聊着,三个娃娃开始了你戳我我戳你。一只水鸟掠着水面飞过去了,似乎激起了湖底水草散发的清香。渐渐地,船体不再摇晃,湖水复原了之前的涟漪。我来之前或离开之后一家人是其乐融融的啊!
水波一闪一烁反射着早春艳丽的阳光,远处还是十里荷花。
忽然间,一线景色映入眼帘,一条小船,一个姑娘,一双桨,缓缓的迎面驶来。豆绿色湖水里闪烁着一点红,格外显眼。船随桨的节奏前行,姑娘随桨轻舞,看不清脸蛋儿,但已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两船相对而行,距离拉近的飞快,姑娘着褐底红碎花粗布上衣,扣子在腋下的那种。下身蓝色的裤子,看不到她的鞋。看年龄顶多十八九岁,素面朝天,中规中矩。这个画面恰似专门为我设计、排练的。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直至相互重叠又倏忽而过。心在随波晃动!难得这十几秒钟,让我看清了她那双最吸引眼球的猫咪般微微上扬的眼睛,那嫩嫩的略泛红光的脸蛋,还有那条马尾辫。之后是她迎着夕阳渐渐远去的背影,水的涟漪把落日拉长又挤扁……红日,余晖,回舟,湖水都是美的元素,再加倩女更加美不胜收了,恰似翠绿的莲叶丛里开了一朵粉艳艳的荷花。
“兄弟人家,国家干部媳妇还用愁啊。”女主人咯咯笑了。
我发现了美。
她发现了我发现了美。
看来一切都逃不过“过来人”的眼睛。她一句话把失态的我拉了回来。“整个湖里没有跟你靓的小伙了!你们国家干部不会娶这乎的。你这身衣服也挺值钱吧?”女主人说着,在朝我微笑。看着喜欢,就是想娶,她比我还直接呢。那天我穿着丹宁布长裤,黑皮鞋,黑色休闲西服上衣,里面是白底碎花衬衣,上下都挺括,自己能感觉到与渔民的格格不入。受人恭维真是件愉快的事。她轻声的挖苦换来的是我略带羞赧的笑。
姑娘的出现使此行的我又多了一个想不到。之前的想不到多是让我歉疚,是自己“恶”的衍生品;这个让我痴迷让我醉,醉的几乎没法控制呆呆的自己。湖里有凌波仙子,每个人的心中也都有凌波仙子。或许她就是了。那脸蛋,那马尾辫,那轻盈完美的身姿,那圆润的曲线能不让人痴迷让人醉?
再没有恰当的词来形容她了。
一个地地道道的灰姑娘。
创造一个平台她会绽放出隐藏的美丽……
太阳又下去了一截。远处腊山隐隐,湖光点点,围网和围栏无边无际横陈开去,景色真是美。姑娘迟早是人家的人,更不可能送去读书的,但这不影响她的自然流露的美,就像湖水满了会溢流一样。她不是我的初恋,眼睛拉直了与初恋是有一定距离的,这段距离就像小时候的我与柜台里面的糖果那么远。也没有想入非非,只是我的对审美的判断。她所绽放的俏丽容颜,也不禁令我为之担忧,眼前坐着女主人,更让人觉得青春的不久长。时光再往前挪移一步,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恐怕就会极盛极艳随后便倐然辞枝陨落了吧。太阳出来,月亮歇息,撑船摇楫,打发着命里注定的每一个日子。再过去十年八年,她会不会与眼前的女主人一样,身旁围着三四个孩子?菡萏香销,绿波愁起,她的现在会是她的完整的将来吗?
蜻蜓在眼前飞绕,和煦煦的春风抚摸着我的脸颊,嘴角没有了微笑,但思绪已不再灰暗。刚才他是否也在欣赏?我无暇顾及。篙和湖水在一刻不停地缠绵着,我的思绪在随着姑娘的轻盈划姿而漫游、飘洒,绳子里的娃娃也紧紧粘着我的意识不放。
“兄弟,累了可去后蓬里躺躺,”她再次谦让了一下。我往船舱里看了看,主人最放心的地方,意味着什么值钱货也没有,除了一张苇席。“嗯!”他已不再是提醒,带有下不为例的厉色。他看她的时候仍然没忘用心观察我。一个嗯字唤醒了我。骨感何在呢?嗷,明白了!所有铺盖在船篷后出口外面放着,被子下面有个大铁桶,桶里肯定有水?“鱼儿离不开水”,那里面是他们今天的口粮?我所追缴的正是那点口粮了。
“这个呢那个,嗨!忘了让兄弟喝水唻,”“兄弟,我给你倒杯水,呵!”很显然她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她拿起身边的壶,取了马克杯,往里倒了水,涮涮顺手倒进湖里,又倒满递了过来。这是我所急需的。之前看到了他们的蜂窝煤炉子,想要水喝的,可没好意思张口。那个年代还没有瓶装矿泉水这一说。经过一杯湖水的滋润,我轻松了许多,满眼里是水口里却渴着滋味格外不好受。湖水确实是甜的。吃了人家的嘴短,他们离成功越来越近了。我再仔细品着他和她,一个用心说话,一个用眼睛说话,两个人在思考,二对一,是不难将我拿下的。看来,在家里面他应当是占上风的。平时她话多他话少,但一槌定音的权力在他。她叨叨半天,他震破鼓膜似的哼哧一句,就这么定了。他多虑了,我观察她心里的内容不会比他少。她少的或许是女人的水性,因为身旁有四个孩子;他少的正是身上少背了个娃娃吧。她坐着足够稳重大方,他站着也足够的伟岸。她始终小心翼翼,谦谦的恭维着我,那是为了孩子为了丈夫为了家。他们多虑了,把我想复杂了。船已到了十里荷花的尽头,不能再等了。再送他们一个想不到吧。
“你们走吧!”我放下马克杯。
“领导我们正走着呢,船就这么快!”她惊讶着,兄弟又变成了领导。可能错听成了“你们走啊!”
“哦,我是说驶船靠岸,放下我,你们走吧。”夫妻俩都瞪大了眼睛!愕然望过来,样子像是买东西对方忘记了收钱。
“兄弟你咋弄啊?!”她不无关切,眼里满是感激,也有一丝殷勤付出而大功告成的欣喜。我又成了兄弟。大凡心软的人这时是会替对方考虑的,就像他们对面的我。
“我对不住这几个小孩!你们走吧。”我再一次印证了他们听觉的正常。成人执法是不应当让孩童尤其是当事人的孩子在场的。父母的形象被人毁了,仇恨的种子便发了芽。
我忽然间又有了良心发现,将口袋里仅有的三张,共两元两角钱掏了出来。我清楚记得之前是伍元,花费两元八角后对方找零给的。将钱举在眼前并停留,给小孩子钱都得让大人看见的。那不是邀功,恰恰我是在赎罪。“兄弟人家,过意不去啊……”女主人谦让着。三个孩子每人一张,其中最小的那个得到两毛钱(但愿他不识数了)。“兄弟人家,过意不去啊……”给小孩子钱得每人一张,给他们分好,这是我小时候的切身感受。刚才说你们走吧时我还没有这个想法,真是佛魔一念间啊。但是,我终究无法让她明白,是听了她的好话,喝了她的水(鸡头米我没吃)才给小孩子钱,放他们走的。当然,反过来说,若我一登船,他们就骂咧咧,我还会放他们走,给孩子钱吗?他们的哲学简单而又复杂,夹杂着日月风雨的磨蚀和湖水的柔润。属土生土长的不需要文字也很难诉诸语言的哲学。
轻轻的一声嘭响船触到了岸边土坎。我又是一跃,完成了我的一次轮回。接着转身朝向他们,准备挥手告别。“叔叔,”大孩子喏喏地叫了一声,两个娃娃站了起来,不见了胆怯,最小的那个扭头扒着船楦,三双眼睛齐刷刷看着我。我由领导变成了兄弟,又由一名坏人变成了叔叔。父母可能市侩,孩子应当是真实的。幸福来的太突然,我竟然没有答应,内心里却在惊喜。短短的两个小时不到,我们彼此愣了好几次。大人们含蓄,娃娃却会用哭声和叔叔作表达。“快叫叔叔!”父母也好像才反应过来,再叫就没有刚才那声那么自然亲切了。我微笑着,抬起了手,向他们摆了摆。算是告别。大孩子也下意识地抬了一下手,迅疾又放下了,并回头看了看妈妈,他可能还没有这方面的家教,那时的农民还没有摆手和握手这一说。不难看出,那是儿童的天然模仿,夹杂着好奇与不自信,弱弱的又不失机灵。三个大人都面带微笑,他拄着手中的篙,她也站了起来,让我看到了背上娃娃的小脚丫。短暂地定格了几秒钟的江边送客的温馨画面。之后,他几乎是同步用篙头猛力一戳岸边,没几下就调转了船头,歘的一声,迅疾开始了冲刺般的撑篙。那种速度不得不让人想到逃跑二字。刚才是妥协与周旋,这下才是本能的流露,就像孩子们的哭。他们是在成全我,也许是怕我反悔。去码头还有几百米,我步行到达后,他们应当是安全的。
我吓着了娃娃,又喝了她的水,概是两清了。
我是在回走的岸上才开始忐忑的。冤有头债有主,这个账是要还的。能奈我何呢?既天真又无赖。急忙搜肠刮肚地思索着辩解的理由。一边是冰凉的法律、单位的纪律和领导的要求,一边是恻隐的心和三个孩子的惊魂,不停的在拔河比赛。法律和纪律和领导要求都是硬杠杠,但“县官不如现管”,管用的是那三个娃娃、三条绳。我一直同情小时候的自己,三个娃娃不仅让我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还看到了小时候的弟弟妹妹,能不怜悯进而放过他们吗?那倒也是;给他们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也不是什么大错啊?那倒也是……心里反复排演着各种对答。小鸟乍飞,一切都新鲜。从那一刻起,我就认识到了权力确确实实不是个好东西。
晚霞照样温柔、壮丽、平静。码头那边就没这么和谐了。水里簇拥交错着船桅船蓬,舳舻百米,有些拥挤。岸上是半弧形人群。领导在镇上喝酒一直喝到现在,已经酒气冲天了。“都拉上来!”他一锤定音。这么着,队长喊着号子,众人搭手强行往岸上拖船:
队长:都搭手!
众人:嗨喽;
队长:拉上船!
众人:嗨喽;
队长:拉它一拉!
众人:嗨喽;
队长:再拉一拉!
众人:嗨喽;
……
一派粗犷豪放。听着这个号子一部分人热血沸腾,一部分人心如刀绞。“别拖了,我们交钱!”“别拖了,我们——交——钱——!”这些哀求让我心碎。听着沙石对船底的磨损,能体会到船主揪心的痛。在船主的揪心的痛里我的心得到了些许的抚慰。
不和谐画面里又闪现了靓丽的风景:在人群里又发现了那个小姑娘,估计是她放下船来这边看动静了。眼睫毛被泪水黏连着,下面挂着两行垂直的受尽委屈之后流出的泪线。双唇紧闭着,一脸的带有稚气的怨愤。冷漠的怨愤里透着强硬,那种天真的更让人爱怜的强硬。她在心疼着船和船的主人,有人却在心疼着她。一半是晚霞熠熠,一半是湖水依依……光线暗下去了,远处的腊山映衬在落日所烘的半空里,只剩下黛色的轮廓,湖面改变了颜色,增添了一种说不明白的温柔。这就是柔情傲骨吧?山爱夕阳时。那种美见过的人都忘不了。之后的岁月里我也见到过很多很多的女孩,可没再见到过如此的青涩与温润,纷扰尘世里难觅那样的自然之美。她的美,源于湖水里面没有了尘埃。我发现了美,无限接近了美,视觉里的美又及时激活了我内心里的带着悲情色彩的温柔。
惊奇的是,无意间又在人群边缘看到了那对夫妇,男的肩上趴着个孩子。心里着实一惊!此时红红的太阳快落下去了,感觉凉飕飕的,可是男孩仍赤裸着小身躯。“怎么了?”我赶紧靠近,窃窃的不无惊讶地问,担心着刚才的作弊被人发现了。“孩子高烧,我们去镇卫生院。”他答着,释疑着我的困惑;她眼神里透着焦急,“谢谢你呀,兄弟人家!”还在谢着。看着孩子光光的小背影我的心里不是滋味。猛然间又想起了那三个孩子,肯定用绳子固定在船舱里了?可别到处乱爬啊?!祈求那三条保险绳了。春风裹着水面的凉气,一丝冷比一丝。我系了上衣的扣子。这时,趴在父亲肩膀上的孩子与我面对面了,他看见我了!愣愣的既惊讶又好奇地望着我,眼神里透着焦躁阴郁的光。他身体里发着高烧,外面风又吹着他毫无遮拦的小身躯。靠着爸爸身体的那一面会温暖些吧?我泪眼模糊。再一次庆幸刚才那两毛钱(我能肯定背着的是最小的没能站起来的那个)。风是凉的,孩子的眼神里却充满了只有好人才能享受到的暖意,那是抵御了冷风对冲病魔之后透出来的暖意。暖意比冷风更刺骨。身体发烧的孩子有爸爸的肩膀和妈妈的相偎,船舱里的三个娃娃只好盼着爸爸妈妈早些回来了。我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了啊!光线在暗着,距离在拉长,形象在模糊,直至他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消失在他们的生命里……
出乎我的意料,费了半天事,想好了的各种对答,“考题”里都没有。领导只是通知我:以后不要再参加此类执法活动了。对一个涉世不深的毕业生单位足够宽容了。之后不久,我调离了那个县城。那不知姓名的夫妇和孩子,还有上帝馈赠的美的插曲——那个划船的小美女再也没有见到。工作史上惟一一次耍横,完完整整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现在想的,就是但愿他们能够读到这篇文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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