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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初(第六章 我家遭遇生存问题)

时间:2022/4/7 作者: 马草 热度: 89860
  六、我家遭遇生存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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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家,在凄风苦雨中度日。尽管我和弟弟仍忘乎所以,不时地嬉闹,但看到妈妈、爷爷奶奶,老是愁眉苦脸的,我们的闹玩,得不到大人的鼓励和赞扬,这样多多少少影响我和弟弟的玩心,常常玩着,玩着,就忽然感到没意思,就停下来,加入大人们阴沉、不说话的队伍中去。有时,我和弟弟不甘寂寞,想出法子,去粘缠妈妈,或者爷爷奶奶,他们常常显得不耐烦,使我和弟弟难以像过往一样,在他们面前肆无忌惮。我们的热望,往往得到灰溜溜的结果。

  这样老是沉闷、无法高兴起来的日子,已过去一年多了,我迈过了七岁的门槛。眼看又到八月底了,学生暑期就要结束,又要开学报到了。与我同龄的小伙伴,老早告诉过我,今年新学期开学,他们要去上学。我也很有去上学的向往。八月廿八日那天,我忽然想起,就忍不住对着妈妈喊了一声:“我要上学!”妈妈瞪了我一眼,没有回音,又低下头,将眼皮合了起来。于是我又向爷爷奶奶喊:“我要上学!”奶奶的眼泪最不值钱,她经不住我的两声喊,看着我执着要上学的模样,眼泪已经流了一脸,嘴里自己念叨:“我家可怜的小娃,莲莲啊,你应该去读书,可是……”爷爷把我轻轻地拉过去,揽在怀里,耐着性子说:“莲莲,你还小,再过一二年,爷爷一定送你去上学,好不好?”我眼泪汪汪,不知道怎么说。在以往,我一定会任性一下,但看着爷爷奶奶和妈妈的愁眉苦脸,就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是不停地抹眼泪。我不知道,其实,爷爷早已到村里小学校的老师哪里问过了,上学第一年,要缴五块钱学费,两块钱书簿费,家里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而心里犯愁,这个,我哪里知道?要是我预先知道,说不定我就不闹了。

  我家隔壁住着老六瞎子一家,他是我爸远房的叔伯兄弟。有事没事,他常常踱到我家来坐坐。他虽然眼瞎,但来回我家,是熟门熟路。迈我家的石门槛,也不用探棒,进出自如。那天,家里为我上学的事,正闹不自在,闷闷地坐着叹气。老六还没迈进门槛,就说:“水根伯,你们在家吧?”我妈妈连忙应答:“在,在,六叔,你进来坐。”

  老六瞎子,走进门,还没坐下,就说:“今天下午,生产队里分口粮谷,你们还没有去?”

  奶奶一听,就急起来:“今天分谷?我们不知道,怎么不通知我们一声?”老六说:“我家有人来通知过,我哥嫂一家人,都到生产队仓库分谷去了——你们不知道?那可能他们粗心,把你家忘记了,也说不定。”

  爷爷听了很火说:“我家就在你家隔壁,怎么会进到你家而忘了隔壁的我家?分明是故意不叫我们,这个老五割舌!”原来那个爸爸的结拜兄弟、说话不顺的老五夫妻,是我们生产队的粮食保管员。往常分谷,都是他们夫妇通知生产队社员的。

  “是的,是的,肯定是那个割舌老,起歪心思,找我家的麻烦,故意调排我们。”奶奶恼恨地说。

  我听大人们说话,觉得好生奇怪,大人们难道也要记很记仇的吗?是不是因为我妈跟那个曹白白眼吵过架,我在他手上咬过一口,尽管已过去了许许多多日子,那曹白还恨在心里,唆使那个割舌兄弟欺负我们吗?那真的比我们小朋友还不如。我们也要闹事、吵架,也有恨。但不两天,就和好了,什么都忘了,而那些大人们,气量这么小啊?我咬他一口,他记恨了,那我爸也是他们的兄弟,他们老是在我家好吃好喝,我爸爸给过他们许多好处,为什么就没记住,却忘掉了呢?真是奇怪!

  什么都可以忘记,我忽然想到,分稻谷的事,这万万不能忘记,这事,对我们家来说,太重要了。我连忙催促爷爷奶奶说:“不要生气说话了,我们赶紧收拾箩筐,分稻谷去。”

  爷爷奶奶正在气头上,只忙着生气,忘记了下一步该做什么,我这么一说,真使他们清醒过来。奶奶说:“还是我家莲莲聪明,我们赶快到社屋分谷,那可是半年的口粮,分到末尾稻谷石子垃圾多。”奶奶连忙叫爷也赶快一道去整理箩筐。爷爷和奶奶很快在储藏间拿出了十多只箩筐,乱七八糟地放到堂前。

  我感到奇怪:“奶奶,拿这么多箩筐干什么,我们家有这么多粮食可分吗?”

  爷爷向来说话少,听我唠叨,说了一句:“小孩子懂个屁,七对八扯的,自己一边玩去。”我不高兴了,立刻顶嘴说:“爷爷坏,不让小孩说话!我是问奶奶的,又不问你,你为什么……”妈妈也不支持我,反而打断的话,说:“莲莲,你这个小孩,怎么说话?没大没小的。全家半年的口粮,应该要这么多箩筐盛,你知道什么。”

  “莲莲,你怕粮食分多了?”奶奶说,“我家有六个人,三个大人,年口粮,各有靠600百斤,三个小孩各有300来斤,就算分一年三分之一口粮,也该需要这些箩筐。”奶奶又补充说,“我是还担心这些箩筐不够装呢。”,我高兴极了,喊起来:“我们有这么多口粮啊!”奶奶说,“我不是说有多么多的粮食好分,你知道吗,我们有六口人,可没一个是正劳力。分到的稻谷,不能像有劳动力人家那样,把稻谷装满箩筐,我们家没人挑得动呀,只能装得浅一些,我与你爷爷,挑不动满担的谷,只能两人一箩一箩地抬。你妈妈也挑不动满担的谷,就更装浅点,半担半担地挑。这样的话,你说,是不是要更多的箩筐装谷?”

  我心里正开心呢,就听不见奶奶唠叨什么话,我只做着自己合心意的事:我正用尽吃奶的劲,把一只空箩筐抱了起,一边喊:“奶奶,你看,这只箩筐,我也抱得动——奶奶,你看呀!”奶奶裂开嘴笑,“莲莲乖,莲莲马上变大人了。”我一被表扬,我立刻洋洋自得起来,每只箩筐都去抱一下,显得我力大无比。爷爷又不耐烦了说:“又来捣乱,走到一边去。”我哪里听他,我只听自己,想怎么干,照样怎么干。我的执拗,引诱了鸿伟,也过来凑热闹,攀附着箩筐乱摇晃。爷爷已经把箩筐两只又两只叠在一起,系好箩绳,他和奶奶,都挑了两双空箩走了。还有两双,是该妈妈挑的。妈妈就把手抱着的鸿翔,交给我,也挑起箩筐就走。我抱着鸿翔,和鸿伟赶紧跟在妈妈后面,我们全家人,都到生产队里分口粮去了。

  一路上,我想得很多很快,我家就要分到很多粮食,我要妈妈,要奶奶,给我们烧纯米饭吃,那多香,多好吃呀,我要满满地吃两大碗。自从爸爸死之后,从曹白家回来,几乎没有吃过一餐净米饭,餐餐吃薄粥薄汤,或者在烧成的薄粥里,再加上鲜菜萝卜、杂粮什么的,天天这么吃,我真太吃腻了。现在我们有粮食了,我们有米饭吃了!我在心里喊着,甚至仿佛已经闻到白米饭的清香,忍不住吧嗒起味道来。这时,我还生发出另外一个愿望。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妈妈,或者奶奶,常给我爆米花吃,脆脆的,软软的,香香的,这个东西太好吃了的,好吃极了,我一定要奶奶给我们姐弟弹一炮爆米花,我一定要的。

  我还想着,如何让分来的粮食,做成许多好吃的东西,我们兄弟姐妹争着吃,争得差点吵架……我的梦还在做下去,鸿伟已在连蹦带跳地喊:“我们到了,姐姐,看,你看,生产队的粮库好大啊。”我一看见,就惊呼起来:金灿灿的稻谷,堆成一座高高的山,我和弟弟站在谷堆下面,小得像一只蚂蚁。我仿佛闻出了珍珠白米的浓香,嘴不由自主地又吧嗒起味道。

  生产队的粮仓里,已经站了不少人,都挑箩夹担的,脸上挂满了喜色。我的眼睛向四处转浏,我感到有些奇怪,这么大的粮仓,只有一条小凳,被一个管账——在场的社员都叫他刘会计的坐了。这个刘会计真聪明,我不禁多看了他几眼。刘会计把一只空箩筐翻转过来,让箩底作底垫,拿了块打稻机板当面板,就成了刘会计的办公桌了。刘会计端坐着,把一面算盘放在面板的左首,账册放在面板的右首,账册上面压着一支钢笔。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左手,只见刘会计先伸出几个手指,轻轻地拨拉了几粒算珠,接着,那几个手指一齐起来,尽管我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但我根本分不清,他的手指在上拨,还是下拉,只听得耳朵里传来的的笃笃连成一气的声响,就像戏台上的笃鼓奏响急急风,也像狂风把急雨吹落在瓦片上。看得我眼花缭乱,听得我耳鼓酥软。我忙拉过妈妈说:“妈妈你看,刘会计在演戏法了呢。”妈妈笑了,“你这傻丫头,刘会计在算账呢。”听妈妈这样说,我更羡慕刘会计了,心里想,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多多读书,将来,要像刘会计那样做一个好会计,把算盘打得会飞一样,那我会多么高兴!

  那么多来分稻谷的生产队社员,虽然粮仓里没有凳子,但看不出大家有什么不满,或生出怨言。他们有站着,几个人凑在一起,有说有笑;有的把箩筐翻转,把箩底当凳子坐;有的在空箩上架一根扁担,人就坐在扁担上面,看上去很是潇洒。我几次先想凑到坐在扁担上那些人,旁边,也想试试坐扁担的滋味,可我又不敢这样去做。还有不少人,大概像我一样,羡慕刘会计,都把头伸长,围着刘会计,看他打算盘记账。觉得,在场的人,都像我一样,高兴、热烈又和蔼可亲。当我爷爷奶奶走进队屋粮仓的时候,不少人向我爷爷奶奶打招呼,或点头致意。

  只有一个人,与这里美好的气氛不合拍,就是那个过去我一直叫“五叔叔”的割舌佬。还有他身边站着一个女的,一只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提着一把扫帚,脸盘像踏扁尿壶,嘴像癞蛤蟆一样,大大地张着。我一眼就看清了,那个不正是曾在妈妈面前现丑、不要脸的女人吗,我立即忍不住想吐口水,并且最好吐进那张蛤蟆嘴里。我觉得,像她这样的人,满肚子都是臭水,她这样站在这么金黄、透着清香的谷堆旁边,不是要污染了这些稻谷,有损于稻谷的珍贵吗?说真的,这样丑陋的脸孔,只看它一眼,我就连忙躲开了,我疑心,多看几眼,怕自己就会染上这个女人的丑陋和恶臭。可就是生有这样一张丑脸的女人,和话也说不清楚的割舌丈夫,却偏偏要显出自己与从不同,他们两人手里都拿着扫帚,像提着两把生锈的大刀,毫无表情地站在谷堆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众人,仿佛社员们都是来抢粮食的匪帮似的,恶狠狠地防备着。确实,他们夫妻俩,看人的眼光,总有些异样,是邪恶的,没有正常人柔和。温暖的光。我一与这样的眼光相遇,心里就透过一股凉气,甚至生出害怕的感觉,怕他们夫妇做出正常人绝对不会做的恶行。

  这并不是我空担心,那个割舌五叔确是这样做的。下来的一幕,由于他们两口子的作恶,使我们一家痛苦不堪。

  当时,我跟着爷爷奶奶,妈妈,走进生产队的粮食仓库,已在场的社员,都是和颜悦色的,不少人还与我们打招呼,还有几个,逗我小弟鸿翔玩。而那个割舌五叔,一见到我们,就吹胡子瞪眼。

  那个大谷堆,是在大仓库的里半间的,割舌五叔夫妇站在谷堆旁边,看见我们一家老小走进来,听见那割舌五叔说:“从、从来不到生、生产队干、干活,分粮食倒是头、头要紧。真、真不要脸。我呸!”

  我奶奶当作没听见,低着头走去,找个空地方,放下空箩担。我爷爷抬头看了割舌一眼,没做声,也就走过去了,把空箩,与奶奶的空箩放在一起。

  我妈从谷堆边走过的时候,那割舌五叔又说了一句:“挑那么多、多箩来,想、想把生产队的粮、粮库搬空啊?真、真、真是心凶命、命穷。”我妈倒是回了一句:“五叔,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你知道,我家老的老,小的小,没劳力挑整担满箩的谷,只好多拿些割箩分装。”割舌五叔,嘿嘿冷笑两声,摔了一下扫帚,算是给我妈的回对。

  我是被刘会计的打算盘技艺所吸引,没心思听割舌五叔言语作恶。妈妈放下箩担之后,就把鸿翔从手中抱了过去。我就有了集中注意力,欣赏刘会计打算盘的机会了。

  我全神贯注地看刘会计算盘,根本没想到,割舌五叔要算计我小小的脚后跟。我正看得高兴,忽然感觉,脚后跟被什么东西刺着,钻心似的疼痛。我回身去看,只见那个割舌五叔,正用他手中的硬扫帚,连续地扎我的脚,一边说:“小崽子,狗、狗脚提一提,你、你、你把谷子踩着了!”我看看自己的脚,离谷堆还很远,怎么就踩谷子了?我怯生生地看了割舌五叔一眼,忍着痛,也不争辩,赶紧站进人群里去。

  13

  分稻谷正式开始了,社员们都在整理自己的箩筐。大家依照刘会计报出的名单,依次过磅分口粮谷。妈妈碰了下我的肩膀,说:“我们过去看看清单,问问刘伯伯,我家能分多少口粮。”我忙拉起妈妈的手,挤到刘会计旁边,附在刘会计耳边,轻声地说:“刘伯伯,我们家能分多少谷呀?”刘会计侧过头来看,见是一个小不点的我,笑了一笑,学着我童声的腔调,回答说:“你家呀,可分一千三百斤。”我高兴极了,忙拉着妈妈喊:“妈妈,妈妈,刘伯伯说,我们能分一千三百斤,太好了!”

  可是,我似乎高兴得过早了,有割舌五叔和他老婆这样的人存在,随时可能使你的高兴化为泡影——我并怕在场的其他所有人,我只担心,“五叔”会给我和我的家人带来不快,或许还有意想不到的祸水——刚开头,他就给我家制造不愉快,他不会让我们吃好果子的。

  轮到分谷家庭,需要自己一畚斗又一畚斗地畚到箩筐里,再过磅称谷子。人口多的家庭,就要花不小的力气,不少的时间。我妈就想到,应该搭把手,帮他们一下。于是把鸿翔交到奶奶的手里,就拿起畚斗,帮助各家畚稻谷。被帮者的感谢话,还没有说完,那个蛤蟆嘴里的声音,倒传过来:“有的母鸡,家里没有公鸡,就只有出来偷谷子吃,要是吃不上,摸一下胖胖的谷子,也是好的。不要脸,就是不要脸,那个屄犯痒了,自己送上门去,也没公鸡肯打水,你说贱不贱?”

  我一点也不明白,这张蛤蟆嘴里吐出来的话,是什么意思,这里面有高深的学问不成?我看在场的人,忽然全变了脸色,看我妈,满脸绯红,激愤之色迅速掠过。可我妈很快地抑制了自己的情绪,什么话都不说,继续畚谷子。

  那癞蛤蟆却不肯休,老公刚说了怪话,她又出来帮腔,嘴里继续吐出那些奇怪肮脏的话语:“那些个黄茧烂蚕,平时桑叶吃得不少,却只是个不会吐丝做茧的无用烂货,你们说可恨不可恨?不劳动,却想白吃别家粮食,真不要脸。”

  在场者,有人听不下去了,说:“五嫂,省点力气,积点口德,饶得别人饶得自己,何必煎煎刺刺地骂人?”

  那夜壶脸蛤蟆嘴说:“我自己说话,关你屁事?不要脸的倒自己耳朵不生呢,要你来多嘴!”

  我妈听不下去了,直起腰来,畚斗一甩,说:“自骂自着吧,那个人确实不要脸,会叫别家的男人,与自己和家里的老公,睡在同一张床上,还叫老公睡边一点,好让自己搞不要脸的事。”

  “骂谁?你这个烂婊子!”夜壶脸气得浑身发抖。我妈倒反而镇静了,说:“真是烂婊子,日白晴天,公然在人家男人的床上,毫无羞耻地、一丝不挂地躺着……”

  我妈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一声吼声响起:“贼你妈的屄!你这个下作内眷不想活了?”吼声刚落,装满谷子的畚斗,就向我妈当头砸过来。没有任何防备的我妈,当即被砸倒在谷堆上,头和长长的美发,也被谷子埋了半截。我从没有看到过这样可怕的场景,吓得大哭起来。我的爷爷奶奶,还有身边的社员群众,都赶紧围过去拉妈妈。有人还抱不平地说了一句:“老五哥,你怎么动手了呢,她不是你嫂子吗?”“这个下作内眷,不打不成结果——我叫她今后说话,不要没有关栏!”

  妈妈站起来了,却显得异常痛苦。妈妈不但头上占满了谷子,谷子又从头颈里钻进衣服里,像蚂蝗似的,死死地叮住妈妈的身子。大家知道,稻谷的两个头,像钉子,又细又尖,尽管谷子里面的米,像珍珠般洁白可爱,但包裹着米儿的外壳,却粗糙如沙,死死地黏在衣服和肉体上,靠耸动身体,是绝对抖不下它来的,而且不能乱动,哪怕身体上任何细小的动作,都会摩擦刺痛着妈妈的皮肤,叫你生不如死。可以肯定,谷子的外壳,在很短时间内,就会把像妈妈这样的嫩皮细肉磨出血来的。看着妈妈难受的情状,我立即哭起来。

  “莲莲,不要哭,跟妈妈回去。”妈妈拉着我,立即向家里跑。我也明白了:妈妈只有赶快回家,脱了衣服,耐心细致地操作,才能一粒一粒地把它们从身体上清理干净。

  我跟在妈妈身后跑,我一直哭着,我实在不明白,我那漂亮可爱,又善良的妈妈,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要这样受苦受难。生产队的许多人,对我、对妈妈、对爷爷奶奶,都很友善,可那个割舌五叔,还有他那像踏扁夜壶脸的老婆,却是那么凶神恶煞似的,老是欺负我家里人呢?我对他们的恶行,始终不能理解,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怕,我只剩下哭。这样的欺负,会没完没了吗?

  当我和妈妈重新回到分谷现场的时候,那个“五叔”对我家的作恶,还在继续。这时,已经轮到我家分谷子了。可是见到的情景,又使我胆战心惊。刚刚,因为看到妈妈遭受痛苦,而伤心痛苦,为此哭得身心疲惫,现在看到的场面,我不由得又哭起来。那个割舌五叔,竟然要夺下爷爷正在畚谷的畚斗,爷爷不肯,但年老的爷爷,哪有那个年轻气壮的割舌佬力气大,争夺中,爷爷要被推倒在谷堆上,挣扎了半天,爬不起来。奶奶抱着鸿翔,想来帮爷爷,结果,也差点连同鸿翔一同被推倒,亏得旁边人多,一齐把奶奶扶住了。可是,小弟弟鸿翔,受了惊吓,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涨成酱紫色。我一边哭,一边从奶奶这里把鸿翔接过来,哄着鸿翔,轻拍着鸿翔,嘴里念叨着“不哭、不哭”,而实际上,我的眼泪,流得像小溪一样快,鸿翔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小弟鸿翔的眼泪,滴进我的头颈里,热乎乎的发烫。我们姐弟都哭得伤心极了。

  我不想看见,那个割舌佬和他的夜壶脸老婆丑面、恶行,我也不想听到,他们夫妻比屎还臭的恶言秽语。但我摆脱不了他们,我还得哭着、看着割舌佬没有人性的表现,肆无忌惮地继续欺负我家老小;听夜壶脸蛤蟆嘴不断地喷粪,咒骂侮辱我们家人、善良美好的人品。那个割舌佬,推倒爷爷之后,不但不收手,还踢了爷爷一脚,嘴里骂着:“你、想抢、抢劫我们生、生产队的粮、粮、粮食啊?我、我对你多次说、说过,你不要畚、畚、畚那么多稻谷……”那个夜壶脸婆娘见自己的丈夫,说话吃力,就抢过话头说:“老五多次给你老头说了,我们生产队,只有你们老两公婆的口粮,招凤婊子和她的狗崽子,他们四个的户口在曹白大哥的生产队里。再三说你不听,你真想抢劫不成?畚那么多谷!”

  我妈妈一边扶起爷爷,一边说,“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你们是谁,可以随便扣押我们口粮?”

  那蛤蟆嘴说:“你虽然从曹白家跑了,但大家都知道,你仍是曹白老婆,我问你,你们去年口粮是不是从曹白的生产队分来的?今年当然也得到曹白他们二队去分口粮。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妈妈说:“你放屁,我和孩子的户口,原本在三队,当时到曹白家生活,户口并没有迁移,这个,刘会计应该很清楚,刘会计也算出了我们应得的口粮。你老五叔还死死瞪牢我们不给粮食,是什么意思?何况,我们离开曹白,已经一年多了,哪有再到他那里拿粮食的道理?你们两口子不是故意在刁难我们么?”

  爷爷指着割舌老五说:“你只是个粮食保管员,你哪有这么大的权力,粮食给谁不给谁,就靠你的一张嘴,就能决定?”

  听爷爷这样说,老五割舌,脸都气歪了,说话更割舌起来:“我、我、我就这、这样说了,招凤他们的粮食,我们三队是坚决不给了,天翻跟斗,地着实,你去颠来——这也是队长的意见,他叫我这么做……”

  正吵着,忽然有人说:“队长来了。”

  我远远看去,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粮仓大门,离粮堆还很大距离,就听见那个人的声音说传来:“吵死的吵什么?分颗粮食也不安分!”队长走到吵闹现场,板着脸说,“什么事,这样吵死腾嘭的?”

  我抬头一看,立即哆嗦起来,抖得差点把弟弟从我的手中掉下去。那高个子,不是我要叫他“二伯伯”的牛皮灯笼么。爸爸在世的时候,几乎天天夜里到我家来。这个人,在我的印象里,要么不说话,说起来声音最响,话语最凶狠毒辣,他们众兄弟都有点怕他,我更是怕得不敢靠近他,生怕他像吵架似的嘴里,吐出的唾沫,像农家给作物施肥时,浇泼料缸水,溅了我一头一脸,那真要臭死了。这个牛皮灯笼伯伯的靠近来,我不由自主地向妈妈这边后退。

  我果然怕得有道理,牛皮灯笼一到,那个割舌五叔忽然振奋起来。刚才,那个割舌,虽然粗野、凶狠,但总有点猥亵。尽管他嘴巴喊得响亮,动作来得野蛮,却不敢正眼看在场的群众,现场的社员,并不支持他,心里毕竟有点虚,动作还不敢太放肆。

  “好了,好了,队长——我二、二、二哥来了!我刚、刚才说的,就、就是我二哥的主、主意,在我们三队,只分根、水根伯老两口的粮、粮食,那小、小、小的四人口粮,不、不在我们三队。二、二哥,是不是这样?你给大、大家说一声。”

  牛皮灯笼听了老五这么一说,就把一只手叉在腰间,提起一只脚,踏在一只倒翻的箩筐上,眼睛一横,向四周扫了一下,说:“是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我可怜巴巴地看着妈妈,我把希望都寄托在妈妈身上,我们家只有妈妈能抗得住他们。我想,我妈对那个曹白大白眼,也不怎么怕他,还怕他们这班喽啰?我妈抚摸着我的头,小声说“莲莲,别怕,妈妈在,你抱好弟弟。”说着,妈妈昂起头,对那个牛皮灯笼说:“二哥,你说得对吗——万松也是你的兄弟,看在死人的面上,你们不要这样欺负他的老婆孩子,积点德,万松地下有知,会感谢你的。”

  牛皮灯笼厉声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你是我们众兄弟的大嫂,我们敬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你……”我妈实在忍耐不住,抢过话题说:“连我们一家应该得到的口粮都不该,不叫欺侮,还叫什么?”牛皮灯笼说:“话不是这样说,不是我们生产队不给口粮,而是你应该去二队、去向曹白大哥要粮——你是他老婆,一定会给,没有不给的道理么,大嫂。”妈妈火了,说:“想不到,你这个‘牛皮灯笼灯笼’也有这么多歪心思。你明明知道,我离开曹白已经一年多了……”“那有什么,两公婆吵吵嘴,打打架,那户人家没发生过?夫妻没有隔夜仇,两公婆一睡到同张床上,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哈哈哈。”受到这般的侮辱,我妈也忍不住哭起来:“你们这班恶鬼,肯定与曹白串通好,调排欺侮我们孤儿寡母。”妈妈一边哭,一边就拿畚斗畚起谷来,“牛皮灯笼,我告诉你,这谷,是我们家应得的口粮,今天,我是一定要照我家应得数量秤回去的!”

  牛皮灯笼灯笼倒是嬉皮笑脸起来:“大嫂,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你好,希望你赶快与大哥和好,不要说粮食,什么快活事都有了。”

  妈妈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继续将谷子畚进箩筐里。牛皮灯笼灯笼见我妈并不听他的话,突然变脸,吼道:“住手!招凤,你听也不听?我告诉你,不照我说的话做,今天,你们母子的粮食,一粒也拿不走,不信,你试试看。”

  妈妈不听,继续畚谷子进箩筐。忽然,那割舌佬夫妇冲上来,就来夺妈妈手中的畚斗。妈妈不给,就与他们争夺起来。

  这时,牛皮灯笼灯笼的牛气发作了,他一脚踢翻妈妈畚满谷子的箩筐,“招凤你好话不听,那叫你尝尝恶果。”赶上前,抬起像牛蹄那样大的脚,狠劲地向倒地的箩筐踩去。只三五下,那竹制的箩筐,就成了碎片,看着被踩坏了的箩,冷笑着说,“我叫你不听,妈的屄!与我们对抗,是没有活路的,招凤!”

  14

  粮食一粒也没有分到,还受了一肚子气。回到家里,一家老小,又痛哭了一场。

  后来,实在没有办法,我的奶奶厚着脸皮,去找过曹白,想叫他放我们家一马。大家都知道,曹白是料缸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们几个结拜兄弟果然是串通好的,说的话一模一样放出臭味的口气:“要分粮食,就叫招凤到二队来,到我曹白的怀里来。否则,什么话都不要多说,没用!想与我曹白作梗,我会叫你闻闻都打喷嚏,不信,试试看。”而曹白在这话里表现的态度,确实是毫无理性、一块硬蹦蹦的石头。

  我心存的美梦,想好好地吃一顿纯白米饭的愿望,终于在曹白和他的喽啰的作恶下,完全彻底地破灭了。除了爷爷奶奶的口粮外,我们姐弟、妈妈的口粮谷,一粒也没有分到。一家人坐在一起,这个家顿时成了一个冰窟。一家人都不出声,都在想,都在愁。结果是,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越失望、越伤心。全家人终于都哭了,我也索性放出声音,爽快地痛哭起来。奶奶一边哭,一边骂起爸爸来:“万松唉,你这个短命鬼,这么狠心,丢下老婆、孩子,还有我们两个老东西,就走了,叫我们老老小小在世上受苦受难,受那班恶鬼的欺侮!你忍心得了?你这个万松,我的儿子啊……”

  听奶奶这么说,我和弟弟,哭得更加伤心,我觉得,自己已经快喘不过气来了。

  这时的妈妈,也哭得泣不成声。妈妈眼泪汪汪地走到爷爷奶奶身边,突然跪下,“爸,妈,都是我惹的祸,我不配活在世上,今后,那几个可怜的孩子,没有办法,只有交给你们了,让我去死……”一听到那个死,我立即想到爸爸,我吓得就要晕厥过去了。我不顾一切,摇摇晃晃地冲过去,紧紧地抱住妈妈,大喊:“我要妈妈,妈妈不能不要我们,妈,妈妈……我再也没有力气叫喊,我晕倒在妈妈身边。

  我醒来的时候,妈妈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小弟在座车里,大弟在妈妈的脚边,声嘶力竭地哭。

  爷爷奶奶围在妈妈傍边,劝解妈妈。爷爷说:“招凤,不要急,宽心些。老话讲,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自己不能把路绝了。”奶奶也劝解道:“我们偏要活下去,如果这样死了,倒真的让这班恶鬼见笑了。我就是真的去讨饭,也不会让这几个孙子孙女饿死的。”说着,又泪如雨下。妈妈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一个劲地落泪。过了好久,才抬起头,擦着眼泪说:“妈,我有件事想对你说。过去,鸿翔太小,我一直放不下手。为了一家人活命,我想把鸿翔留在家里,叫你老奶奶照顾他,叫莲莲也在家里,做你的帮手。我到生产队劳动去,多少挣点工分,好换点粮食。否则,我们一家真的会饿死的。”奶奶说:“这个你放心,鸿翔是我的孙子,没有不照顾的道理。问题是,曹白白眼会怎样恶待你,我们真无法预料呀。”

  “他们再来欺负我,我就与他们拼命。”妈妈咬着牙齿说。

  我在心里说,“谁再欺侮我妈,我也去拼命。那个曹白白眼来,我正好踢还他一脚。”

  爷爷沉思着,一边在鞋底里磕着旱烟管的烟灰,一边沉郁地说:“我们叶村,被曹白这伙人把控着,我们家没有说话的地方。如果口粮没拿到,终究是个大问题,我们老两口这点口粮,一家人最多只能吃三四个月,接下来就要闹饥荒。”我们都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把眼光投向爷爷,好像爷爷有救命良方似的。我默默地想,爷爷是孙悟空,是神仙,那多好,就不怕牛皮灯笼、割舌老五这班妖魔鬼怪来欺负我们家。爷爷发了一会呆,又说:“我听人讲,那个落难时在我家待过的裘书记,又复职做官了,仍然是公社的什么书记、主任。我想去找他,求他为我们说句话。”奶奶说:“老头的意思不错,我看,那个裘书记挺和善的,何况,他落难时,我们待他也不错,现在我们家落难了,或许肯帮我们,也说不定。”妈妈说:“那时裘书记态度好,人和善,是他落难时光,现在做大官了,哪里还会记着我们这些小老百姓?”

  爷爷说:“反正在叶村,我们再无别的办法,裘书记如果有善心,到我们村里来说句公道话,我家就得救了。无论如何,总比我们像淹在水里,拼命挣扎强。明天,我就去公社里倒倒霉看,或许裘书记肯见我,帮我们说句话,也说不定。”

  爷爷的说话,似乎在我的脑海里闪出一个模糊的影像:身材高大,头发稀少,额头特别高阔,村里人都叫他“走资派”。而我们家对他都很客气,全家人都叫他“裘书记”;爷爷再三教我,做人要有礼貌,看见“裘书记”,定要叫“求伯伯”。我有没有叫过他“求伯伯”,我记不起来了。不过,他确实对我很和善,每次进进出出,都会摸摸我的头。因此,我看见他,从没有产生过怕他的感觉。

  于是,我附在妈妈耳边,轻声问:“妈妈,爷爷说的裘书记,就是村里人说的‘走资派’?后来他突然不见了,说是爸爸放他跑的。妈妈是这样吗?”妈妈说:“你不要瞎说,那是老早的事,你不懂。”确实,那时的事,我不懂,但现在,我真想与爷爷一道去,让他再摸摸我的头,我呢,要亲亲热热地喊他“求伯伯”。

  第二天,爷爷果然悄悄地到乡政府去了——或许,那时叫“公社”。我们家,不敢公开说,去找裘书记求救的事,一旦被曹白那些兄弟知道,我家肯定又要“吃生活”。

  爷爷走后,我的小脑袋一直在跟着爷爷的背影转:那个裘书记,不,是那个求伯伯,对爷爷很客气,很热情。一见面,“求伯伯”就携着爷爷的手,叫爷爷坐下,然后给爷爷泡茶,给爷爷点烟;中午了,留爷爷用餐,还让爷爷喝老酒;回家了,“求伯伯”还拿出粮票和钱,往爷爷的衣袋里塞——听奶奶说过,“裘书记”从我家偷偷跑的时候,爸爸也给他塞过钱和粮票……

  可是,还不到中午,爷爷回来了,垂头丧气的,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尽管我“爷爷,爷爷”,喊得勤快,他也不理我。他一进屋,就坐下来抽闷烟。“爷爷,你怎么啦,怎么不应我?,你这个坏爷爷!”我撒着娇,我很想想掏根究底,问个明白。可爷爷仍然不理我。

  这时,奶奶,还有我妈,都走进屋里来。爷爷也不抬头,无精打采地说:“今天晦气,白跑一趟,裘书记没人,说到县里开会去了,要好几天时间才回来。”爷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唉,看来我家就是不顺,老天也不肯帮我。”奶奶说:“老头子,不要着急,过些日子,让我也去到倒霉看,运气不会永远这么差的。”“老太婆,你好省了,这么大年纪的女人,去乡政府里去扰烦他,他会触霉头的。”奶奶不满了:“你这个死老头子,我老,你是小青年?你可以找他,我就不可以,骨子里就是看不起女人。”爷爷斥道:“不要废话,做饭去。”

  接下来,妈妈的计划、想法,也实行不起来。妈妈到生产队参加劳动,被队长牛皮灯笼灯笼赶了回来。借口就像不分口粮谷一样:“你不是我们三队的社员,怎么可以在三队劳动?要干活,到二队去,曹白大哥去,他一高兴,就什么事都解决了。”

  回到家里,妈妈伤心地哭了一晚上。妈妈一边哭,一边自言自语:“这班恶鬼,存心要我死,我条条路都被他们堵死,我怎么办呀?”我眼泪汪汪地看着妈妈难受,更是半点办法都没有,我不断地责怪自己,我为什么长不大?我是大人,就可以帮妈妈分担痛苦;与曹白白眼他们斗,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永远可以欺侮的。可是,现在我太小了,我能帮助妈妈做些什么呢?只是跟着妈妈哭。

  爷爷奶奶也是整天愁眉苦脸的,一家人没有高兴起来的理由。就是我和大弟鸿伟,是容易忘记痛苦、忧愁的年龄,但在我们家这样的环境里,连空气都浸润着浓浓的忧郁,我们天天呼吸着这样的空气,我和鸿伟的心血管里,自然也流淌着忧郁,我们想玩,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

  过了不长的日子,爷爷又连续跑了两次乡政府,找裘书记。第一次仍没见着,第二次见着了。裘书记也答应,说在合适的时机,会帮助我家解决问题。爷爷很高兴,以为一家的吃食问题,终于会有着落了。可时间很快又过去了一个多月,近年底了。家里却已经到了断粮的危急时刻。一家人都很着急,内心里都责怪裘书记言而无信,他说好话,答应帮我们解决粮食问题,其实只是敷衍,根本没把我们的事,放在心上。

  爷爷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叼着旱烟杆,在家里不断地转圈子。他有点想不好,是不是还得去见见裘书记呢?心里又有顾虑,这样连续地去叨扰,谁都要厌烦的。裘书记一定有为难的地方,碰面说话的时候,听他话语,看他对自己的态度,并不像是在敷衍自己。爷爷想到这些,爷爷愁肠百结,他真的不敢见他了。

  家里已经断炊。奶奶有心思,准备瞒着老头,带个孩子,沿路要饭,去拜见裘书记。奶奶要带的孩子是我,因为两个弟弟太小,走不了远路。我年龄相对大一点,到乡镇府有二十来里路,走走息息,能勉强应付下来。走之前,奶奶悄悄地告诉我,说带我去见裘书记。我听了很高兴,很乐意去——我很想当面叫他一声“裘伯伯”,让“裘伯伯”摸摸我的头么。

  趁着家人不备,奶奶携着我,出了家门。奶奶手臂里挽着一只竹篮子,走到离村数里远的地方,奶奶掀开篮子上盖着的旧毛巾,露出两个碗。奶奶忽然哽咽起来,轻声说;“莲莲,奶奶实在是被逼无奈,要做下这等下作的事。你知道,现在,家里已没饭吃了。今天,去找裘书记,我们俩“准备给他跪下……”

  “奶奶……”我吓了一跳,哭了起来。

  “莲莲,别哭”,奶奶说,“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如果裘书记再不帮忙救我们,我们全家真的要饿死了。还有,莲莲,从乡政府回来,应该过午了,我们没带干粮,中饭就得饿肚子。我们沿路向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要点吃的。我已备好两个碗,你要听话,爷爷奶奶没本事,让你们下一代人吃苦。”说着,奶奶泪如雨下。我眼泪汪汪地看着奶奶,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将近中午的时候,我和奶奶,一路问询,才摸进了乡政府大门。在好心人的指点下,我们先到政府办公室。看见里面坐着个人,奶奶也不问他姓张姓王,不辨他是高个还是矮子,一只脚刚跨进门,就点起头,哈起腰,千同志、万同志的“好”起来。

  弄得正在办公的文书,很不好意思。文书连忙站起来,说:“老人家,不要急,你有什么事?慢慢说。”说着,把奶奶扶到椅子上坐下。奶奶又说了一百次谢谢,有点害羞似地说:“你这个同志,实在太好,

  我不怕难为情向你说了,我是叶村的,想来找裘书记。前些日子,我家老头也来过几次。”那文书问:“你是说,前段时间,来找裘书记的老伯是……?”奶奶接口说:“他是我家老头。我不怕难为情了,叶村的大人,作梗,不分给我们家人口粮。我家已经断粮,真的只能去讨……”奶奶顿住了,实在没法再说下去,抬起右手,用肮脏的衣袖,不断地抹眼泪。

  我暗暗地看坐在办公桌边上的文书叔叔,眼睛也红了。那叔叔幽幽地说:“你说的事,我们——噢,裘书记知道了。裘书记很着急,不是不想办,而是……”叔叔停住话题,不知下面该怎么说。他把自己的凳子,拉近奶奶,放低声音说:“我实话对你说,裘书记对你家的事很为难。有些事,你们不大清楚,我是知道一些的。裘书记被结合进领导班子,时间很短,你要知道,现在的天下,真正掌权的是造反派,裘书记的话,并不能真的起作用。”文书站起来,向外探了一下头,见没人进来,又坐下来,轻轻地说,“裘书记对你们的事,真的很着急,多次暗地里与我说起过,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处境,裘书记来过问你们的事,如果没效果的话,反而会害了你们,他自己,今后就更难开展工作。不过,你们的事,裘书记时刻记在心里。如果有机会、有可能,一定会解决你们的实际困难。”

  奶奶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口里说着:“是这样啊,我们这样老来打扰,让裘书记为难,真对不住了。”

  文书见奶奶有走的意思,忙说:“大妈,你等一下,裘书记对我有交代。”说着,拉开办公桌抽屉,从内里拿出一个信封,就往奶奶的手上塞。“这是裘书记的一点心意。他知道,你们信任他,定会再来找他,就再三关照我,必须要把这个信封,亲手交给你。”

  奶奶的的手抖着,不知该怎么办,小心地问:“这是什么?我能拿吗?”文书说:“这个,你当然必须拿着,至于什么东西,你回到家看,就知道了。你走吧。”“裘书记的东西,我不能随便拿呀?”奶奶把信封往文书手上送回来。

  “大妈快收好,否则,你就辜负裘书记的好心好意了。你走吧,我就不留你吃中饭了。”

  我赶紧拉扯着奶奶,催促说,“奶奶,我们快走呀”,因为,我分明看见,奶奶好几次有想跪下,来表示感谢的企图。

  我拉着奶奶,快步走出乡政府。奶奶不断地低头去看那信封,不时地将信封,这手换到那手,仿佛手中的信封是一块烧红的碳,非常的烫手。走到没人的地方,忍不住停下来,说:“信封里装的是什么呀?”我说:“我也不知道。”见信封粘得严严实实的,“那叔叔不是说,到家里去看么。”“对,对,拿回家,叫你妈妈看,说不定是裘书记的信,告诉我们,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来处理我家的事情。”说着,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放进自己的内衣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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