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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命,果真就如老者说的,那么不堪?我心有不甘。我不能改变自己的命,我梦想着,要用自己的贱命,改变两个女儿的命运。
其实,出生时,我的命运并没感到怎么不幸,可以说,我曾有一个虽然短暂,却幸福快乐的童年。我也“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白天,阳光温暖地照在我家的屋顶,晚上,月亮温柔地在我家门前徘徊;我家道地上的桂花树,按时入节,毫不吝啬地怒放,把迷人的芳香洒满家里所有的屋角、房间。
就在那个桂花迷人的季节,我赤裸着身子,毫不害羞地从妈妈的肚子里钻了出来,趾高气扬地挥手蹬腿,哭喊着,向这个世界示威、宣战,轻轻松松地将父母和爷爷奶奶,都打得手忙脚乱,那时,我显出自己仿佛是一个战无不胜的尊者。
那种傲慢、目空一切、如入无人之境的日子,往往过得很快,而且容易忘却,我幼时无所畏惧的经历,非常深刻的印记,留存在脑海里,已经不多,只残存着一些混沌的记忆。那时,我是家人的中心。每当我摇摇晃晃学走路,家人张开双手,常常把我当作像战场上得胜回来的将军,热烈地欢迎我;有时,我跌倒了,家人会发出一声惊叫,一齐涌上,来保护我这个至高无上的宝贝。在我的感官里,他们甘愿做仆人,听从我的调遣。在这段辉煌的时期,我的兴趣爱好,就是肆无忌惮地发布一些荒唐的命令,指东点西,要这要那,家里亲人都乖乖地接受,无不满足我的无理要求。我几乎征服了家里所有人。
我常常挥动着小手,肆意地在爸爸身体的任何部位开打,甚至头部、脸上,也是我喜欢随意击打的地方。还有,爸爸一只眼老是闭着,只留一条缝,我觉得奇怪,那一定是爸爸故意装给我看的,我要揭穿他。就说:“爸,把那只眼睛睁开了,你老闭着干么呀?”爸笑着说:“这是老天要我这样的,我怎好违犯天意,随便地睁开来呢。”我不听,脑子里有强烈改变天意的想法,多次用力地想把眯缝着的眼睛扒开来,效果却总是不明显,心里就直嘀咕,那只眼为何这么顽固,不听使唤?尽管我做了多次努力,想整治好它,揭穿爸爸假装的阴谋。结果,不管如何拨弄,一松手,上下的眼皮,又恢复到眯缝的情状。心里想,我没法让那只眼睛睁开,莫非真的是老天要求爸爸的眼睛这个样?虽然,我的这些行为有些烦,讨人厌,爸爸却从不敢反抗,倒是呵呵的笑着,捉起我的小手亲个不停。
妈妈呢,她的两条腿,就是我的凳子,有时,突然,想出了新的花样,对妈妈两条我常用来做玩具的腿,生出了更多更有趣的玩法。并且对心头生出的想法,有立即实施的行动计划。出于什么动机,要这样“折磨”妈妈,我自己已经不明白了,反正非要妈妈伸出一只脚,大腿压在另一只脚的大腿上,并且,那只伸出的小腿,一定要伸直,脚背要向上翘起来,我就顺势坐了上去,让妈妈翘起的脚背,托住我的小屁股,我把那条伸直了的腿当马骑了。接着,整个身子,不断地在妈妈的腿上摇晃,甚至用小屁股不停地跳腾,蹬它。虽然,妈妈的两条大腿上下叠着,而那一只小腿是悬着当我的马,在我使劲又不停的抖动中,使得妈妈非常痛苦,不断地喊疼,可我就是不肯放过,直到妈妈抱过我,不住地亲,央求我停止在单小腿上的游戏,我才饶恕了妈妈,我大度地给了妈妈优惠,改坐在她双腿上跳腾。
对付奶奶,我可以更肆无忌惮,我常常对奶奶苍白的头,兴味十足。玩奶奶的头发是我最喜欢的游戏。我爬到奶奶的腿上,强行攀低奶奶的头,将奶奶的盘香头解开,分散开来,用又粗又脏的绳子重新捆扎,想给奶奶一个漂亮的化妆。可怎么捆扎都不整齐,头发往往被我捆成像一束乱柴禾;有时,兴致来了,我就撕了一把纸屑,或者,任意拽一把垃圾什么的,撒在奶奶的头发上,欢呼着:“天下雪了。”奶奶从不敢发火,甘愿让自己的头发,变成乱蓬蓬的鸟窝,上面落满“雪花”。
爷爷很威严,家里人都怕他,而我独不怕他。我常常勇敢地骑到爷爷的背上,拔他的花白胡子,有时被拔疼了,爷爷就唔唔地哼着,用胡子扎我的小脸,而我往往不允许爷爷逃避惩罚,定要专心致志地继续拔他胡子,直到爷爷用了手段,挠我的痒痒,我才咯咯地笑出声,停止了对胡子拔苗助长式的进攻。
我很快度过了不多几个无忧无虑的春秋,开始感受到生活的滋味、对世界留下美好印记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了,在世上每个角落,在人堆里,自己渐渐地越来越像一片鸡毛,任何人只要轻轻一吹,就可以把我吹飞。
我由人变成鸡毛,是始于5岁那年,爸爸的死。
那天旁晚,爸爸的尸体从溪边抬回来,风刮得很凶,灰黑色的云,在头顶上乱窜,不知为何,西边,亭山上方的天,却是像一块上了色、巨大的喷满血污的布,不断地晃动着,血,似乎就要从那块巨大的“布”上淋淋漓漓地淌下来。
我记不起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跟着许多急急忙忙的人影,跌跌撞撞地跑,心里有一种疑惑,爸爸为何老是躺在门板上,不起来自己走,却要让人抬他,害得别人汗淋淋的,都喘着粗气。当时, 我跟不上他们的脚步,要是能赶上去,真想拧父亲一把,催促他赶快起来。那个时候,我除了看热闹,确实不清楚死的概念,好些年后,我才明白过来,原来爸爸是永远站不起来了,这是在人世间,父亲安闲地躺着,最后一次接受别人的服务。
至今,我早做了母亲,然而,仍然不了解,父亲为什么投了河。
在我模糊的印记里,自己的家,有吃有穿,我从来没有饿过肚子。父亲在村里,也不是落底的人物。家里每天每晚有许多坐客,嘻嘻哈哈、吵吵闹闹的,是村里最瞩目的场所。当时,我当然不知,这许多人,天天吵吵嚷嚷的,不知在搞什么名堂。后来才知晓,父亲有十个结拜兄弟,父亲是三弟,也叫三哥,是村里的大队会计,在村里人看来,应该是相当有地位的了。而这个家,就是十兄弟活动的窝点。那时,运动在村里搞得如火如荼,十兄弟造了村党支部和大队部的反,夺了他们的权,独掌了村中“朝纲”,于是,各种各样的奇闻怪事,村里天天都在发生,十兄弟把村子搅得像一口已烧沸水的锅,空气热烈而又沉闷。村民大气也不敢放肆地透,怕惊扰了十兄弟的心情,遭来祸殃。就是雄鸡也不敢肆意打鸣,在鸡窝里躲着,不敢出声。一到太阳下山,天还没暗下来,村街小弄,就断了人迹,家家都小声的说话,默默地吃饭,而后就早早地睡觉,以避免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做错了事,就被关起来,或拽到台上去斗。大家都知道,在人世间,在被窝里,一个人待着,不与人接触,自然最安全啦,虽然,睡着了,也免不了做噩梦,醒来后,仍会还给一个完整的自己,绝不会少胳膊断腿,这是人们之所以喜欢被窝的原因。
此刻,父亲十兄弟正全面掌控着村里的大权。大哥曹白是革生组长,二哥牛皮灯笼是治保主任,我的父亲是三哥,大家叫他万松闯王,掌握着村中的财务大权,村里有人称其阴司秀才,据说他很会出阴损的点子;其他的小兄弟都有相应的位子职权。村里召开批斗会什么的,别人弯腰低头站着或跪着,我父亲总是在后面有坐的位子,拿着纸笔,记着写着,很是威严。其他兄弟,则站在被斗者背后,拽被斗者头发,又反拉他们的手,与自己的背脊成直角——这叫对被斗者采取“喷气式”的革命行动。
父亲是十兄弟中的秀才,写写算算是他的强项。据说,我父亲初中毕业,在当时村里,这是很了不起的学历,整个村子,也找不出几个。父亲的一只眼有疾病,几乎失明的,不能睁开,我幼小时,多次想把它扒开,可不成功,它仍老是眯缝着。而那只好眼倒是特别大,特别亮。写累了,他偶尔抬起头,那只好眼睛,就会发出探照灯也似的强光,整个会场都会颤抖起来。会场里就有人小声嘀咕:“闯王又独眼照千里了,照到的,怕又要遭殃。”(据传,李自成也是独眼,村民故有此一说)可见,我的父亲万松闯王在村民心中的威力。
这里,补充说一句,村里人有种说法:上有雷公幅闪,下有斜眼蹩脚。这是说,人间的那些斜眼蹩脚,与天上的雷公闪电一样厉害,要防着他们一点,躲远一点,谁如不知趣,谁就会遭雷公闪电的殃。在当时,村里不少人认为,十兄弟在村里干了许多出格的事,馊主意都是被称作“阴司秀才”的我爸出的,人们才觉得我爸可怕,其实,这全是一种错觉,是胡乱猜测。这实在太抬爱我爸了,或者说,有失公允和偏颇。以貌取人,判断往往不可靠。真实的情况是,“万松闯王”——就是我父亲。这是我父亲死后多年,我常常想的:我的父亲远没人们议论的那么厉害。他只是个慈爱的父亲,最软弱最怕老婆的丈夫;在十结拜兄弟中,又是个稍稍明事理一点、最心软却没有威权的兄弟。
这里,我还要补充一点,来证实我上面说的的话。在十兄弟掌权之后,约过了半来年的时光,当时的乡党委一个姓裘的书记,是个“走资派”,乡里的造反派把裘书记押送到我村监督劳动,就暂住在我家,叫我爸爸对他严加看管,不准他“乱说乱动”。他与我家人相处了好长一段时间,可从没看到过,我爸对他大声呵斥,更不要说打他,对他采取“革命行动”。见面时,每次仍叫他“裘书记”,对我也再三嘱托,看见裘书记,要叫“裘伯伯”,不能没有礼貌。我在很长的时间里,不明白,把这个看押软禁在我家的“罪犯”,要这么尊重。这么多天过去,我虽然从没有叫过他“裘伯伯”,但却也没有过对他不敬的言语举动。而我的爸爸,甚至在形势紧张,还偷偷地放了他——那是他在我家差不多住了三四个月,发生的事。当时武斗非常严重,常常传来,哪里、哪里的“走资派”被枪杀、被莫名地打死的消息。这样的消息传得多了,连小小的我,也懂得害怕了。有时候,家里有东西掉在地上,或者什么家具倒在地上,发出较大的声响,我以为外面打枪进来了,吓得尖叫起来,浑身发抖。我的爸呢,为裘书记的安全着想,与爷爷商量,给裘书记准备了一些粮票和钱,叫他深夜逃出村子,躲到四明山上去。这是真实的事,我没说半句谎话。我这样说爸爸的好处,可能因为万松是我的父亲,认识上不免带点私情,但可以肯定,这更接近真实的万松、我爸爸的为人。我爸绝对不是十恶不赦的“阴司秀才”。我的爸爸确实比较懦弱,但确实也很慈爱,可以肯定,毫无疑问,爸爸比妈妈更容宠我。对别人,也更有人情味。
在家里,父亲是主要劳力,是一家人的生存主柱,但不能说是家长;在十兄弟中,父亲虽做了三哥,威望却不敢恭维,实实在在说,他只是被鸡嘬嘬,鸭啜啜的对象。村中百姓,对我父亲的评价,也只看表象,不知内情,因此往往半知半解,曲解冤枉的居多。外强内弱的现象,自古以来就很多。唐太宗是圣明天子,就是外强中干的典范,他强势地打造出了一个太平盛世,却无能治家,可怜巴巴地治出了一班家内屑小。圣明天子尚且如此,我家出“万松现象”,就不足为怪。虽然,我对爸爸在家中地位不高,特别是在妈妈面前,像老鼠看见猫的情状,感觉到万分不公。但我像爸爸一样,没有半点改变现状的办法。
有熟知内情的少部分村邻,其实也有消息传播,说万松在外是闯王,战无不胜,在内是怕老婆乌龟,说动不动被老婆罚跪踏脚板,跪一二个小时是老婆的宽容,跪到半夜、天亮是万松应承担的责任。万松深知,骂是亲,打是爱,对老婆的责罚,丝毫不敢有什么怨艾,以免享受不到更多的亲和爱。
这些情况,并不是空穴来风,我可以透露,确是客观存在,我的小眼睛多次亲见过。爷爷奶奶对我妈苛刻对待我爸爸,都心存不满,常常在口头抱怨,我的小耳朵上灌满了这种怨言,暗地里,爷爷骂妈妈是“下作内眷”,奶奶骂妈妈叫“刘氏娘娘”、“不要脸的贱屄”。我虽然不十分明白,这些骂人话完整的意思,但我清楚,爷爷奶奶对我妈很不满,很恼火,却又不敢当面去与我妈说,只在背地里,一次又一次地发牢骚。我的眼睛,也多次透视过这样的事实:有时,我妈不耐烦了,仅在房内责骂、罚跪父亲,大概还不能排除我妈内心的不满,有几次甚至把父亲推出门外,让他孤苦伶仃的站在门口喝西北风,不允许他在温暖的家里,享受跪踏脚板的优待。寒夜的霜风,并不可怜父亲的遭遇,却总是助纣为虐,不断地戏弄按摩父亲的肌肤,加上寂寞来助威,他只能龟缩在门角里颤抖到天明;夏夜,则接受蚊子铭心刻骨的挑逗。邻家、路人看到父亲孤独受困的样子,也不敢来同情,他们摄于我老妈的威名,看一眼,就走开,不敢收留他。就这样,让父亲喝一夜露水,受一夜寒风,喂一夜蚊虫,来平息老婆的怒火。有一次,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在床上,还冷得发抖,我知道妈妈将爸爸推出门外了。我睡在床上,强睁大眼,不敢睡着,我要救爸爸。这样熬了不知多久,我相信妈妈已经睡着了,就偷偷地去开了门,把父亲放进屋里。父亲一进门,一把将我抱起来,紧紧地贴在怀里,又亲又摸我的头,弄得我喘不过气来。这一夜,爸爸就与我睡在一起,我睡得特别香甜。我相信,爸爸也为自己这一夜,不受寒冷的折磨,却能享受被窝的温暖,而万分庆;或许还在感谢我。
好在父亲往往能接受教训,从多次受我妈责罚之后,在家里,更加规规矩矩,再不敢有哪怕一点点违抗老婆的想法产生,更不要说付之行动。唯其明智,大多数时间,爸爸才享有不被从床上踢下来的礼遇,使父亲的床上成果不断,在我独享宠爱整整三年之后,添了个弟弟,隔年,又添了个弟弟,从此,我在家中的地位日落西山。我的地位没落了,可父亲的地位也并不见得有多少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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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地位的突然变化,这也是我幼小刍嫩的心灵,不能想通的事情之一。后来长大一些,明白了一些,原来,在家庭里,男孩的价值比女孩高,这是我们中国自古以来的传统,这是无法改变的客观现实。家里多出了两个男孩,自己的地位就自然低了。可父亲也是男的,在家的地位,就比也是女人的母亲,低微那么多,又是为何呢?这个疑惑,一直像菟丝子,长长久久缠绕着我的心头不散。我老是想探究个明白。
听村人闲说,爸妈结婚时,母亲与其他姑娘不同,出过风头,且大大地压倒父亲,母亲娘家破格的行动,或许提高了母亲在未来家庭里的地位,这很有可能,有某些关系吧?
那时,社会上已在提倡移风易俗,结婚早已不再吹吹打打,女方常常提一只锦包袋,像出门赶市、走亲戚似的,简简单单地把自己的身子搬过去就是了,简单,勤俭办婚事,成了光荣的时尚。可母亲不想赶时髦,却是对旧风俗发生了浓郁的兴趣。在当时,母亲和她的母亲父亲,竟敢复旧,这是要有相当勇气的。母亲的娘家人,果然厉害,在母亲的婚嫁问题上,表现出了他们独有的勇气和能耐,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消失多时装饰华丽的大花轿,结婚那天,母亲的脚,不用施展走的功能,却是与花枝招展的身子其他部分一起,逍遥地坐在如画般的花轿里,享受让人抬的幸福,悠闲舒适地穿村过巷,蜿蜒在乡间官大路和田间小路上。而且,嫁妆也全部叫人在肩上扛着,张扬地威风凛凛地跟在花轿后面。娘家父母,还雇了一班吹鼓手,他们个个用足吃奶的劲,把手中的乐器,吹打得震天动地,花样百出。不要说路过村镇的小孩,都被跌跌撞撞地引到村口看热闹,就是那些飞过的鸟儿,燕子、麻雀什么的,也一时发了愣,叽叽喳喳的探讨着,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母亲的队伍,就这么浩浩荡荡、威风凛凛地向父亲的村子开来。
父亲的村子不大,也不算富裕,即使村中唯一的官大路,不要说当今的公路,就是现在村村都有的机耕路,也万万比不上,狭小得可怜。虽然,娘家人明白事理,已将八人抬改为四人了,但花轿一到村口,就立见所谓的官大路的可怜,两个轿夫并行,充满着险情,举步维艰,每走一步,都有踏出路外,让脚陷进烂泥田里的危险。走在前面的轿夫,不得不大声喊:“小心,路边土松,脚步踏稳点。”后边的应:“你走慢点,草多,我们看不清。”四个轿夫小心翼翼,脚底一摸一爬,简直在探险了。那些个轿夫明白,不能因自己的粗疏闪失,将轿子和新娘,一同倒进烂泥田里当肥料。于是,后面的大队人马,就只好跟在花轿后面,个个像老太婆拜忏时走经行路,像猫一样走着小碎步。
花轿的出现,立即轰动了全村,男女老少倾巢而出,涌在村头,观看新出土的古董花桥。那些五六、七八岁的逗刁鬼,则呼喊着,向花轿冲去。当时,村里人在讲述爸妈结婚这天热闹的场景,我非常羡慕,甚至有点妒忌,为什么不叫上我,让我也见识见识这份热闹和欢欣呢!
花轿队伍的无奈慢行,却被村民认为,女方在向男方显摆,比阔,出风头;而女方的摆阔,并没引起村民的反感,羡慕的成分占据了大多数人的头脑神经。男声、女声,苍老的声音、雄壮的声音,穿梭并起:“村里结婚,许多年没见过这么大排场了,嫁妆也不少,有十几扛吧。”“是呀,这万松独眼交狗屙运了,十勿全的人,怎攀上这么一门好亲?”“听讲,万松老婆还很有几分姿色,万松闯王根本没法与她比,而且听说,比万松小许多岁,这样的好事,怎么偏偏轮上一个独眼龙了呢?”“可能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你们不知道,其实,万松家也殷实,据说,暗暗地藏着不少‘袁大头’”——这个说法,或许不是凭空捏造,有知内情者,小声地补充说:“万松的娘,原来是余姚财主人家的小姐。当时,万松的爹在那财主家做长工,竟看上了财主家的小姐,就是现在万松的娘。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那小姐当然不肯。大家知道,万松的爹,有些‘破脚骨’相,他威胁小姐说:如果你不肯,就放火烧了你的家,杀了你全家人。小姐害怕他真的会干这些无法无天的事,就跟万松的爹私奔了,跑到我们剡县,做了万松的娘。据传,后来‘土改’,余姚的财主人家,有一批资产卸到万松家。现在,万松家藏有‘袁大头’是极有可能的。万松家和坐在花轿的新娘子家,有点南瓜棚亲,风闻万松家藏有金银珠宝,因为眼意这些铜钱银子,才把女儿嫁给万松,也说不定。”这个说法,在场的许多人都附和:“有可能,极有可能。否则说不清楚,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会嫁给独眼闯王。”
这些话,真不是全部毫无来由。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招凤,确实很漂亮,比父亲好看多了。我也听村人夸说过我母亲:说我母亲再长一分高了,再低一分矮了,再增一分肥了,再减一分瘦了。可见母亲长得恰到好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标标准准,自然风韵,用当代的时髦语,叫“魔鬼身材”,不被别人羡慕也难了。父亲长母亲十来岁也是真的。母亲占了父亲这么大、这么多的优势,在家里让母亲站了上山,也应该的。至于我爷爷奶奶藏有珠宝,我实在不清楚,我家除了穷,就是穷,也没有富得流油的表现啊。我父亲健在的时候,也只是能温饱而已。另外,我还有一个疑惑排解不开,在十结拜里,父亲不是做了三哥么,怎么只要父亲一开口,就有众多的嘴巴压过来?大哥二哥有资格批评他,还可以理解,那些小弟们,照样对他指手划脚,似乎个个都有制止父亲说话的权力。而父亲偏偏话多,建议和意见一个又一个,只是很少次,父亲说的话是中用的,有被他们兄的接受的时候。看看,父亲也真是的,他是这个家的家主,家,又是十兄弟聚会议事的场所,怎么就没威权呢?我总是觉得,父亲和这个家的作用,只是赔吃、赔喝、赔电费、赔熬夜,免费提供会议室而已。这些,当然又加重了我母亲对父亲的轻视。
有次,十兄弟讨论一次批斗会,有好一场混战。这次会议的主题,是如何批斗村支书阿林、大队长卢清水,而参加决策的我爸万松,首先成了十兄弟批斗的对象。
那一天,我坐在爸爸的大腿上,我虽然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总感觉到这些人十分奇怪,脸上的表情像演戏似的,好像个个十分激动、十分激愤的样子,说话像与什么人在吵架。
有人在叫他什么“五弟”的那个人,抢先发言,因他有一点口吃——有当地人叫“割舌”的特长,割舌多讲话,一点不假,再加,他正当激动万分,一开口,那吃力的发音,先把自己的脸涨红紫,把自己的脸也拉长了:“这、这、这两个賊胚,把、把、把住了我村十、十多年,也、也有今天!要、要、要给他们多、多吃点生活。”十弟接口说:“说得对,受他们的气太多了,而今,叫他们也受受气。”七弟说:“明天批斗时,不让他们两个好好站着,要他们坐喷气式,之后,再叫他们跪几个钟头,直到批斗会结束。”
八弟连连说对,还没等他接下去说出更好的主张,就被我爸万松打断:“你们瞎说些什么,这么没有水准?照你们这样说,被人知道了,不成了我们在报复他们?革命行动不是变味了?”五弟立即喊起来:“三、三哥,你说什么呀,为阿、阿林他们站哨啊?”九弟也很反对,说:“三哥,你要向这两个混蛋使善啊,那我们夺他们的权、批斗他们干么?批斗他,就要让他们吃生活。”六弟说:“三哥你立场有问题。”八弟呵呵笑起来,说:“三哥,你同情他们,明天与他们一起,去陪斗好了。”我爸辩解说:“我又不反对批斗阿林他们,我是说,我们说话要讲策略,要上得台面,避免被人抓把柄。”
大哥曹白咳嗽一声,发话了:“好了,好了,不要争了,老三没有说错,现在,我们兄弟掌权了,说话办事,要给大家看的,是要上得牌面,表面文章也是要做的,当然,众兄弟的心情可以理解,对他们采取革命行动,是必不可少的。”
十弟插进来叽咕一句:“我们只是在兄弟中议论么,又没到外面去说。”
曹白接下去说:“各位兄弟的话也没错,我们当然不会让阿林、卢清水他们好过,我们兄弟都心知肚明,但有的话,在兄弟间说说没事,绝对不能泄漏出去。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明天批斗会的议事日程:会议谁主持,谁记录,给阿林清水加什么罪名,挂什么牌子,会上采取什么革命行动;还有,要做好会场布置、会场秩序维护等等,我们都要想到,预先做好,千万不要让明天的大会乱了套。”
老七听了很兴奋,说:“不愧是大哥,想得周到。阿林在村里当了十几年书记,独霸大权十几年,走资派、地头恶霸的帽子很合适戴。”
我爸听了不同意,说:“‘走资派’可以,‘地头恶霸’的帽子不妥,这不与旧社会地主恶霸的说法差不多了?他是解放以来的当权派,用走资派一顶帽子够了。”
五弟又喊起来:“三、三哥,你要做保、保皇派啊,怎老是维、维护阿林?我觉得,阿林比、比地主恶霸还、还凶,就是个恶霸。”其他几个兄弟,都立即表态,全力支持老五老七,反对我爸。
老大最后定调说:“我看也可以,胸牌上就写‘走资派、恶霸阿林’用红墨水打个大X,这个牌子,老三你去做。”
老八说:“大哥,那个卢清水是个腐化堕落分子,可不能便宜了他。”老七心中似乎早有打算,老八一出口,他的点子立即也献出来,“那当然,一张纸板不够,教堂门口有块水泥板,大概有两尺来宽,拿来当牌子,正好,明天,叫他的头颈尝尝水泥板的味道。”老八连连叫好,说:“七哥的主意好,水泥板沉,一根绳子可能不够牢。”老七道:“这个容易,这个还不容易么,在水泥板上凿两眼洞,穿根粗铅丝,还会不牢?”老四坐着听,一直没发言,听众兄弟说得热闹,也忍不住插上一句:“你们这样做,不是太费力气,还不是拿条长梢凳,叫卢水清跪在凳子上面,掉下来,跌个半死,是他自己运气不好。”
听到这节,我爸万松又急了,赶紧说:“你们几位的说法又过头了,我们批斗他们是为触及他们的灵魂,不是触及他们的肉体,你们这样做,是搞体罚了,不能这样做。”
二哥牛皮灯笼不轻易说话,但一旦发言,就是榔头打铁钉。他站起来,将不系纽扣的洋布衫,扯下来,露出肉疙瘩,随手将布衫扔在椅背上说:“老三,你么,管好村里的账就行了,哪里这么多话?我看用水泥板对付卢水清比较合适。那卢清水有权时,风流快活,过去,爽快了他这根卵茎,现在,要倒灶倒灶他这根头颈,也算是给他公平的报酬。明天就让他挂水泥板了,怕什么。”
二哥的话,获得满堂彩声,老四也没有辩,定要坚持自己的主张。我爸的话当然更没了市场,只好不吱声。等众兄弟的笑声停下了,牛皮灯笼接下去说:“阿林这厮,一块硬纸板也不够,要给他装扮一下:给他糊顶无常帽戴戴,至少要三尺高,过去,他在村里做阎王,现在叫他做小鬼无常,哈哈。”
牛皮灯笼这个妙点子,又获得了兄弟们的拍手赞扬,大哥曹白也笑着,没有反对,就算一致通过了。曹白做最后指示,说:“就这样定下来,明天会议我来主持,老三作记录;老二负责会场纪律,安排好采取革命行动的人员;会场布置,各位兄弟去忙一下,还有,水泥板上要贴上‘腐化堕落分子卢清水’字样的纸,无常帽上也要写上字,老三,你的字好一点,你去完成吧。还有,老十,你的喉咙好,负责在台下领头喊革命口号,要嘹亮,喊出威势。”
布置停当,众兄弟一致要求我爸,摆酒菜庆贺。我不断地用脚踢爸爸,意思是要我爸爸不要听他们的。可我爸没有反对,竟然连我的意思都不接受,看来,我爸很乐意做成猪头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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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热热闹闹的批斗会开过之后不久,我一直有些弄不明白,我的爸爸精神却有些不振,像晒瘪了的鲜菜。家里十兄弟的聚会照常日夜不断,热闹有加,沸反盈天。可我爸却越来越沉默,意志日见消沉。后来,是我我亲眼所见,明白了一点奥妙。
我们的家,平排四间一字屋,东边一间还有居头,是专门烧茶煮饭的厨房。西边两间是铺了楼板的,算是楼房。我父亲母亲的房间,就做在最边那间的楼上。兄弟们聚会吵闹,在第三间的堂前,离我爸万松的卧房,有段距离。我爸偶尔发现,趁兄弟们闹得正欢、忘乎所以之际,常常不见了老大曹白,而这个时候,也往往不见了老婆。有一天,父亲万松疑惑之间,偷偷地溜到自己的房间旁边,还没上胡胎,就听到嬉笑声,万松勇敢地一口气爬上去,只见房间里的气氛,比堂前还热烈,妻子与大哥嘻嘻哈哈,扯来扯去,好不随意快活,还看见曹白出了手,正把妻子按倒在床上,手像小孩在浑水摸鱼,嘴像“猪八戒”在拱槽觅食。万松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说:“你们在干什么?”
曹白站起来,拍了一下衣袖,面不改色,泰然地说:“嚯,老三啊,正与弟妹聊天、玩笑呢。——下面讨论得怎样了?我们下去吧。”
事后,在单独相处的时候,父亲小声地责怪老婆:“招凤,你与别人怎么拉拉扯扯的,行为要有尺寸……”不料话没说完,老婆一巴掌批过来,虽然弱女子的手劲有限,但还是将父亲的牙齿打歪了,牙齿血从嘴角里流出来。老婆万分委屈,仿佛遭打的是她,眼泪也像开了闸门似的泻出,来为她洗刷着冤屈。她边哭边骂道:“你个木汉,毒头,说话这般没关栏,你说出声就是句话?气度就这点大?难怪在兄弟中间没威信,曹白是谁,你大哥呀,就是与我说说笑笑,稍微亲热一点,怎么了?却这样说话,糟蹋起自己的老婆来,呜呜,呜呜……”
接下来,千“毒头”,万“毒头”的,仍是骂个不停,父亲早把舌头缩进去,他知道这是自己不够大度造成的后果,老婆对自己的这般惩戒,就不敢回嘴半个字,当然更不敢回手了。父亲知趣又知罪之后,嘴巴不再吱声,脑子却不再消停,大哥和自己的老婆,经常性“稍微亲热一点”的“聊天”动作,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他的眼睛里。连幼小的我都看不下去,那个曹白和母亲在搞什么,我是不清楚的,但我总朦朦胧胧的觉得,那个曹白,不能在我母亲那里得到那么多快乐,那些快乐,应该是我和爸爸的。可那个曹白白眼,在我妈那里,获得的欢乐,着实比我爸还多,这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懂。因此,我多次在父亲面前抱怨说:“爸爸,那个大伯老是欺负妈妈,打妈妈,把妈妈推倒在床上,还嘻嘻哈哈的。”父亲却是吼我:“不要胡说,小心我打你!”
此后,父亲万松只是装聋作哑,似痴似呆,老婆与曹白大哥日复一日的亲热“聊天”,他只装不见,而爸爸,却遭受母亲日复一日的冷落,父亲想装“看不见”也不能,父亲的心,结起一层厚厚的冰。
一天下午,我爸万松和生产队的社员,同在桃园地里锄草。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数十亩桃树连成一片,满目是望不到边的粉红色海洋,站在桃林,如踏在彩云之上。微风吹过,那些挂满枝头的花蕾,不时地挑逗着劳动者的脸庞,满头满脸又感受着花雨的沐浴,可惜在场的都是见惯不惯的农民,要是有诗家什么的文人在场,不知会发出怎样的赞叹。这里,真正的主人是蜜蜂,她欣赏着、欢唱着,她劳作着、享受着,穿梭在花海之中。听到这嗡嗡声,父亲却十分烦躁,他拿下头上的草帽,扇赶着飞临头顶的蜜蜂。
正在这时,我爸看见,他年迈的母亲,摆动着那双半小脚,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桃园尽头。老远,就听见老娘叫:“万松,万松,你下来!”
我爸万松放下锄头,边跑边说:“妈,你什么事啊,这么双脚,怎么跑得了山路?你站着,我下来了。”
没等我爸站定,老娘沉着脸,说:“你还有心思干活?家里在造反了。”万松一震,看着母亲的脸问:“出什么事了?” “你赶快回去,再迟缓点,你乌龟是做定了!做人么,总得有口气,天下哪有你这样的男人,半点神气都没有,怂恿娇惯老婆也要有个度,哪能任凭老婆无法无天!快点走,还站着干什么?去看看她在干些什么!”
我爸一听,心凉了半截,不顾桃园地上的劳动工具,也不顾还在唠叨的老娘,撒腿往家里跑。
家里静悄悄的,那刻,我带着三岁的大弟鸿伟,出去玩了,小弟才一岁,躺在箩筐上,睡得真香,看来,年幼,少不更事也是一种福气,楼上在演肚涨戏,即使醒着,他也可以心安理得地视而不见,不必表达爱恨情仇。我父亲却有点气急败坏,他听到了楼上,自己的卧室有响动,他一时有晕厥的感觉。他颤颤巍巍的,鼓足最后的勇气,直向胡梯上冲。
接下来的一幕,是出幽默剧,天下人除了我的父亲万松,谁都喜欢演,也喜欢看。父亲铁青着脸,出现在自己的卧床前,大哥曹白正下了床,将赤裸的大腿,套进另一条裤管。一见万松进来,并不慌乱,也不加快穿衣、穿裤的速度,就像在自家一样,慢条斯理完成穿着动作,就像演戏者后台从容地完成装扮,然后才笑嘻嘻地招呼客人:“老三,你回来了,你老婆还没起床,被窝热着呢,你上呀,呵呵。”说着,那曹白的动作,突然变得敏捷,他一步上前,抓过我爸万松,把他按进被窝,自己嘻嘻哈哈地走了。
面对赤裸的老婆,父亲竟没有半点反应,他蜷缩成一团,像疟疾病人一样,不停地打着摆子,嘴里情不自禁的哼哼着,老婆何时起身走了,也不清楚,就这样不停地抖索、呻吟着,直到吃晚饭,我去喊他,还和衣躺着。
我爬上床,趴在我父亲的耳朵边大声喊,声音足可以震破耳膜,我不知道爸爸的耳膜有没有被震破,反正,喊过之后,我自己的喉咙隐隐地痛,仿佛震裂了一条缝似的。而爸爸,他却毫无反应,接着,我改用拉扯,使尽全身力气,也没能使父亲起床。后来,我拉了奶奶来帮忙。奶奶一边骂,一边用力,才把父亲从床上拉下来。
吃饭时,家人发现我爸有点不对劲。面对饭菜,不知怎么吃,家人喊:“你吃饭呀。”他就扒一口,也不夹菜。家人把菜放在他饭碗里,他下嘴去咬,也不用筷子。家人又叫,“你不会用筷子啊?”才提起筷子来,可嘴巴漏了似的,饭菜老是进不了嘴,淋淋漓漓地散了一桌。我看着爸爸的动作,好奇怪,说:“妈,爸爸怎么了,好像傻了呢。”
我没听见妈妈说什么,她只是低着头吃饭。却见爷爷突然站起来,骂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怎么自我作贱了呢。”伸手就给我爸一巴掌。我爸猝不及防,又加上这掌风,相当强劲有力,似乎比我妈赐给过爸爸的那一巴掌,更带有雄性的魄力,于是,父亲连人带椅跌倒在地。
我的奶奶大惊,骂道:“你这个老头要死了,这么狠地打他干么?”忙去扶倒地的儿子。老头子爷爷吼道:“你懂个屁,我饭吃了怕不会变屙,随便打他?你不见他这付形景,脑子完全糊掉了,打他一巴掌,惊惊他,或许会吓醒过来。”
但是,我爸,终于没有“吓醒”过来的迹象,毛病显得更沉重了,一天的衣食住行,最起码的生活也不能自理了,更不待说,正常地去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家人也找过医生——村中的“赤脚医生”什么的,看病好几次,不见得有什么好转。面对如此的老公,我妈招凤懊恼不已,看来,连骂老公“毒头”机会也没有了,不再能见到任何正常的意识,因此,只得改换老公的称号,一见瘟猪模样的我爸,就骂他“死尸”;左“死尸”,右“死尸”,早“死尸”,晚“死尸”的骂个不停。骂累了,她就真的把他当死尸,坚决不准他同床了。父亲也不反抗,就随便的倒在地板上睡觉,也没用被褥什么的盖身,他不见得比过去有什么更大的不满,仿佛睡得比正常时更香。
老爹老娘看不过去,就在隔壁房里,给我爸搭了个舖。反正,父亲非常听话,你叫他住哪儿,就住哪儿,他都没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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