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老刮西北风,能不寒冷吗?
何况,我常与这样伤感的情景相舞,我厌倦、我无奈:小女儿一周岁多了,还根本不能走路。躺在一张榻榻米上,她的职能,似乎只是拉开喉咙,声嘶力竭地哭唱 ,一直断断续续,从早唱到晚。而且,两只手不断地向自己眼前的空间舞动着,两只小腿,在自己躺着的小竹床上,乱踢腾,进行着她自创自乐的舞蹈。我知道,她嘴巴说不了话,他是用行动,在向我不断抗议。我知道,我应该接受她的抗议,改变她的生存状况,但我真的找不到改变的办法。近来,由于肚子过于空洞,奶水和精美的食物,老进不到她的小嘴里,于是她喉咙抗议的声音在慢慢地变弱,手脚舞动、踢蹬的抗议动作,也越来越稀朗无力,终至于慢慢地停止了。此刻,只能听到她喘气似的轻唱,就像危重病人连续而微弱的哼哼。我也知道,这样折腾下去,她总会有一天,逐渐消失全部功能的可能。想到这里,我心如刀绞。或许,她生来只有这样的命。虽然,女儿在我心里,是我的宝贝,我的天使,我心疼得宁愿为她去死。但女儿抗议手法,我听厌看腻了。听着、看着小女没完没了的蹩脚老腔调,只会使我更伤心,更恨我自己,我他妈的就不是个正正常常做上娘的年轻人。看看我自己的死相:两只乳房已干瘪松弛,像两只没有装满水的塑料袋,松松地挂在胸前——這哪像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显然,“塑料袋”里完全断了奶水。我虽不聪明,但也不是不知道有最简单的解救女儿的办法:就是赶紧给自己滋补营养,不断地吃鱼、吃肉,吃一些有益于增生奶水的食物;二是赶紧到商店里买些奶粉,用开水一泡,装在瓶子里,喂进她的小嘴里,她的喉咙瞬间会恢复正常的功能,满足了的嘴巴,选择的不再是哭丧,而是甜甜的笑,清脆亮丽、奶声奶气的喃喃昵语,由不得你不强烈地想去亲近她。我渴望面前是这样的孩子。
可是,我办不到啊,这全是我这个做娘的责任!娘为孩子满足基本的生存条件,是所有人的常识,当然我懂,可我的衣袋里实在飘逸空洞得很,就像胸前空洞的乳房。手伸进衣袋里,难能有碰触到哪怕是一毛钱的荣幸。连最简单的方式都无法实行,连半点安慰一下自己的借口也找不到,我自己也将被饥寒交迫折腾死了!我对自己的无能更厌倦、更觉不可饶恕。
还有,那个大女儿,脏兮兮地靠坐在门槛上,脸上却显示出一种超越年龄、似落难人士那般忧郁无奈欲哭无泪的伤感表情,在哭,哭在心里,嘴巴里却没有出声,她为自己没能像同龄人那样进幼儿园,没有玩具,没有朋友而难过;她像一段木头,沉默地靠在门框上,让脸挂满了鼻涕和眼泪,任凭它们用肮脏来装扮脸面,绝不用手擦一擦……
我妈妈的真不是人,对女儿们这般纠结,竟能熟视无睹。麻木了的心,能滋生好多敷衍的理由,医治许多烦恼。其实,我们这样的人家,生一个也是多余的,可你们该死的爹,越穷越要儿,并且,想要的儿子不止一个,多多益善。是我,在小女出生后,擅自偷偷地去绝了育。绝育期间,他知道了我的行径,于是,不但不护理我,连看一眼也不肯,从医院回来后,还被她打了个半死。现在,山穷水尽了,他倒好,想撒手而跑,要我一个人承担全部责任……
我明白得很,再责怪她们爸,已毫无意义,他在病床上,已经呻吟了大半年,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阎王殿,第二只脚也悄悄地抬了起来,抖抖索索地正要迈出去。癌细胞活跃而又兴奋,心满意足地蚕食着他的健康细胞,也侵蚀着我的心。一个一米七五的大汉,被吃尽了肌肉,瘦得只剩下七十多斤的骨架;我一米六三的身子,陪同老公消瘦,刚好满八十斤。整天整晚能听到的只有老公并不动听的呻吟,并且再三的重复这种不动听,以强调自己的痛苦;也还能时常听到自己打嗝似的抽泣,以表达对他这种痛苦的无奈。实话实说,不是我有不离不弃的爱、对爱情难以割舍的忠贞,我没有,从来没有过——他强健时,也只看到我是一个女人,一个泄欲的工具,其他时光,一不小心,哪怕我说错一句话,他对我就非骂即打。是的,今天,我还想他活下去,只仅仅表达一种做老婆的责任、却又山穷水尽的悲哀,我唯有选择抽泣,来做自己的伙伴,勉为其难地度过并不值得留恋的时光。
我知道,爱,对我来说,可望而不可求的奢侈品。过去,他没有想让我享用奢侈品,现在的他,正游弋在活与死之间,爱是不会存在的。如果还有思想的话,更多的只能是恨和悲哀。假若此刻他能爬起来,首先定是将我狠狠地揍一顿,因为我,在他死之前,没能给他生一个儿子——要儿子,是他一生的追求。但此刻,我不敢忘记,我是他的老婆,我心有不甘,一个生命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被夺走。于是我还是想挣扎一番。一方面,我磕头跪拜、不怕丢尽颜面地到处借钱,心心着意地想用钱续命。另一方面,我要起早摸黑,上山下田,为一家老小谋得油盐酱醋柴米,只能不惜损害不值钱的身体去争斗。
我挣扎着,效果确实不怎么样,现住,在众多的眼睛里,还有不少却是很看我不顺眼,背地里,唱戏般地骂:这个女人肯定是颗白虎星,怎么狠心地又要将自己的老公克死了呢?
那时,老公被无能为力治好他病的镇医院医生回话回来,说他们医院,已无能为力,叫我立即转送到县以上一级医院继续抢救。这天,我到村里叫人帮忙,同时也想借点钱。在村口碰上了历来嘴巴像尖刀,向来心肠如铁管的大嫂刘金金,还有几个同村人,围拢来,听我述说老公的病情,没说上几句,我的眼泪还淌得不多,刘金金就喝过来:“毛樵老已病成这样了,镇医院、县医院还有屁用?你这不是在敷衍毛樵老的病?赶快送到杭州去!”我说:“大嫂,这我也懂,没钱啊,送到县医院的钱,也还在天上飞,我真不好意思开口,我知道你大嫂有钱、有好心,能不能先借给我一点,看在毛樵老是大哥的亲弟弟份上……”大嫂立即打断我:“笑话,毛樵老是你的老公,要别人来替你上心?这种事,只有你自己想办法,我们帮不了忙!”
我知道大嫂的教训是极对的,自己的心事,别人的闲事,我也只能不要脸面,重复面对一次又一次如大嫂这样的讥诮与白眼,经受一次次借钱失败的苦痛。我没有本事挣钱,我活该受苦受难。
只有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道:“雪莲,你脑子清爽点,总要为自己留条后路。老话讲,生死的命,钉煞的秤,看来,你老公就这点命,与命是打斗不得的;你还有两个女儿,两个只会吃饭睡眠床的公公婆婆,你老是越来越多地欠债下去,看你今后怎么活!”妈妈的话也有道理,但我不听,结果,债越积越多,老公的身体越来越弱,终于,第二只脚迈进了阎王殿,现实是,他还是被阎王不友好地请走了。
于是,无常小鬼,也纷纷向我围拢来,热烈地亲近我,设置了许多让我无路可走的障碍,意图清楚,无非是想我做他们的俘虏。我也知道,地狱的门,已悄悄地向我打开,在生存的路上,我是越来越艰难,看来,我只有跟着老公,进地狱一条最简捷的路了。
进地狱,或许真是上天给我的安排,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身边还又两个年幼的小女,令我牵肠挂肚。
记得那一天,老公死了不久,我上山打柴,半路上碰到一个奇怪的老人。他盯住我半晌,直言我黑气罩身,要遭不幸。我木讷地注视他片刻,也不想回嘴,讪讪地走开了。
这时,刚好有个同村的妇人走在身后,听老人这般说,就责怪说:“你这老人,怎能这样咒人呢?你拿别人的伤心事寻开心?她前几天刚死了老公……”
老者忙说:“不是我咒她,是她的命,她的脸上这样写着。”老者压低声音说,“看她的相,她应是少年克父,青年克子又克夫,她本人也活不过壮年的……”
“你闭嘴!你的嘴巴好毒……”妇人拔脚就走。
其实我听到了老者的话,也不见得有多少愤怒或者伤感。老者没说错,很准,而且,他预测的事,大多已经发生过了。父亲确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儿子是刚出生,就殁于脐疯;丈夫病殁还没多少天;余下我自己,早死迟死,还怕什么呢?现在唯一的念想,两个女儿还嗷嗷待哺,弱不禁风,她们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做娘的,她们哪怕是一堆屎,也是香的,不能丢弃。我该死,但怎能自己丢开手,置两个女儿生死而不顾?我不能死,我打消了曾经产生过去死的念头,我得为两个女儿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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