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米,生火,一个人弄饭一个人吃。老邱有时候觉得生活没意思。
生活再没意思,不想死就还得继续。
日子如细水在流,不紧不慢,老邱渐渐习惯一个人生活。
老伴在世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他像个老小孩被老伴照顾着,饭好了,老伴端到桌边;要衣穿,老伴拿到跟前。他从不为日常挠心。老伴突然离世,给他迎头一击。起初他无所适从,害怕得像塌了天。可是这天不能塌,他要顶起来。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担惊受怕,工作不安心。他说,不用担心,他能照顾好自己,一个人生活还不容易?孩子们将信将疑地离开了。
老邱的三个兄弟都离开了乡村,和儿女一起生活在城市,带带孙子孙女,喝喝茶,打打牌,逍遥自在。他们也劝老邱跟儿子到城市生活,有个照应,可是他不情愿。他舍不得农田庄稼,放不下屋前屋后的花草树木,更放不下埋在泥土里的妻和父母。
老邱刚吃完饭,手机就响了,一看号码,是在苏州的儿子打来的,他一摁免提,儿子声音就传来:“爸,吃饭了吗?”老邱没好气地回答:“你想我饿死啊!”儿子笑着说:“爸,您这么大年纪说话还这么冲。我想这个点,您该吃过了。”“我吃了,西红柿炒蛋,大蒜炒肉丝,还抿了两口酒,怎样?我不想亏待自己。放心,没你妈,我照样过得好。”老邱嘴硬着。“爸,有个事想和您商量……”“让我去帮你带孩子,打住,免谈!”儿子还没提起带孩子的事,老邱就打断了儿子的话。儿子最近生意忙,想请父亲帮忙,接送孩子上下学,可是父亲一口回绝。
老邱躺在树下的藤椅上,晃动着,晃动着,渐渐进去了梦乡。他听见老伴对他吼:“死老头子,儿子叫你去帮他带孩子你都不肯,你窝在家想干什么?哪个老人不帮着带孩子?你倒好,一个人赖在家里不走,图清静啊。哪天一个跟头摔死你。”老邱一惊,吓醒了,抬头四下里张望,除了头顶的太阳,什么也没有。“难道我不去帮儿子带孩子的事老伴知道了?我做错了?”
一想到在地下的老伴不高兴,老邱心里就沉重起来。多少年了,都是老伴顺着自己,由着自己的性子,老邱在村里男人眼中就是个说一不二的男子汉,是他们心中仰慕的对象。他们极其嫉妒老邱娶了个贤惠的老婆。老婆生前给足了自己面子,现在自己也要满足老伴的心愿,不能再让她不安身。
没过两天,老邱准备些土特产,坐车到了苏州。儿子见到父亲来了,中午就把自己不舍得喝的茅台酒拿出来,和父亲推杯换盏。吃过饭碗一推,把儿子上下学的事交给父亲,自己就去忙生意了。
苏州孩子上学,早送晚接,中午不回家。老邱早晨送完孙子就没事了,要么看看电视,要么打扫卫生,实在没事可干,就站在窗前看着花园;有时也到大街上溜达,可是他不敢走远,一旦迷路那就丢人丢大了。
日子过得很缓慢。老邱觉得,城里的日子比乡下的日子慢多了,仿佛城里一天不止二十四个小时,乡下一天又不足二十四个小时。
老邱觉得这个日子过得才是真的没意思,可是他又不想和儿子说。儿子真的很忙。晚上回来自己早就睡着了,第二天自己送走孙子,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了;有时儿子几天不回来。他想到楼下棋牌室望望呆,可是自己一向不喜欢这么娱乐,认为这么玩就是浪费时间,把这些时间花在庄稼身上,那庄稼长势该多么喜人!他融入不了这个圈子。
没过多久,老邱觉得胸闷,腿酸,走路没力气。他知道,这是闲出来的毛病。他闲不起,他要劳动。只要劳动,他就不会出任何状况。
夜里,老邱躺在床上,面对着黑暗,对老伴说起话来:“老伴啊,不是我不想帮儿子,是我实在忍受不了,没人和我说话,我成天憋在家里,我难受啊,我想回老家去,去看看你,和你说说话。可我怎么和儿子说?”老邱一夜没入眠。
老邱拿起手机,拨通了儿子的号码:“儿子,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回家看看。”儿子一听,急了:“爸,您才来几天啊就呆不住了?等这阵子我忙完了好不好?”老邱无力地放下手机,不是他不想帮儿子,只是这么待在这里,说不定哪一天自己就能变成哑巴,自己就能躺床不起。老邱又骂自己命贱。住在儿子这里,房子宽大又舒适,想吃什么都有;回去有什么好?土锅土灶,吃的菜都是自己种的。老邱纠结得脸色都要变了。
儿子终于回来了,一看到父亲,吓了一跳。父亲脸色苍白,走路都有点不稳了。到医院一查,医生建议多与父亲说说话,不要让老人孤独。
老邱还是和儿子商量,自己想回老家。
儿子很纳闷,给父亲吃的穿的用的,都是自己用心挑的,父亲还是想回家,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他不知道,物质的给予,未必都好。
回家路上的风景,老邱都觉得很美。
一到家,老邱顾不得腰酸背痛,直接下了田,看到油菜地里的荒草,他就来了精神,拿来工具,除草松土,锄头如小鸡叨食,一下又一下。老邱忘了自己身体还病着,仿佛所有疯长的荒草都是敌人,他要尽快赶尽杀绝。直到干完活,他才感觉自己饿了累了。
身体累了,可他心里舒坦。几天下来,他给油菜除了草,翻了土,施了肥,又育了瓜秧苗,种了花生……他不再精神萎靡,好像换了一个人。他在城里没生活几天就蔫了,而到了家,没几天就来劲头了。
老邱明白,他就是土地的命,土地就是他的命。离开了土地,他就像飘在空中的风筝,就像离开了水的鱼儿。他和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泥土知道他的血型,他的动作幅度;他也懂得泥土的特性,泥土的需求。何况老邱的老伴在泥土里等着和老邱团聚呢。泥土才是他最后的归宿。现在他离开了土地,将来泥土怎肯收留他?那时老邱后悔也来不及,那才叫人难过呢。
尽管老邱生活还是一个人,尽管村里的人越来越少,能和自己谈得来的老伙计不剩几个了,可他并不觉得孤独。地里有长势喜人的庄稼,脚下有厚实的泥土。
只要乡村存在,乡村的一切就是他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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