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之167.份粮
我和老布进了省城,一鼻孔出气,都顶恨那票狗日的。在乡下,老百姓将粮站的、猪站的,一律叫狗日的,都是在狠命刮地皮的。进城一看,更有人十倍狠命地,在开销钱粮;几条村子交粮交猪,才够他一时开销呀,不极其狗日的么。
我俩爱恨相契,局座们水平底,讽几句也罢了,唯独这滥开销钱粮,不恶嘲不解恨,骨子里就在代言老乡呀。同样知青出身么,我哪有不理解的。
他抽烟,表情带嘲弄状,说开去:文宣团的女孩,爱去找局长,笑笑闹闹半天,逗到他顶开心时,厥着嘴说:求局长个事。局长笑脸固定了,抽出张纸:你别拿难办的事来烦我喔;边听她说,然后写下那张条,女孩就欢天喜地拿去办事了。或者:你这事麻烦大唻,我想想,你等回音吧。
局长要外出,走在楼梯上,被女孩子撞见,硬把他拽回办公室去。他不生气,还更乐意帮她办事。要没人来找他,那才无趣了,就主动去文宣团那幢楼视察,哈哈。通常是,领导们在走廊里拽住女孩子:你那个节目排得怎么样?惹得她哇哇叫地。他们以为,这算生动活泼哈。
副局有六个,也都过得开心。第一个的怪癖,是收集珍奇毛皮,做标本;州县上文化局的,上省里办事,顺带告诉他,本地野生珍稀动物,哪种是国家一级保护,什么猴啊,或什么猫、或什么禽,他听着高兴,直点头。
等他们电话来,说弄到啦,他赶忙叫上吉普就下去,那怕三天的车程。这第一副局,是专管选调汇演的,这次明面上,是去审节目,这个县的,就准保选上了。
排行第二的副局,最爱下州县拍照,一出动,是那辆新熹吉普,带上三台高级相机。每次拍几个彩卷,回来冲印放大,化钱就多过我一年工资了。局长们看相片,可都开心死了;州县上考选歌舞演员么,省局可去可不去的,何况省歌舞团也满员了;但非去不可,兴致勃勃,去选小女孩呀,拍照呀。还有些是拍身材的照片,对外保密噢,仅限于局级。他们几个一起看,议论不休,是桩重要工作。又各自拿一叠去慢慢欣赏。也难怪,美人头的挂历,一个月才得看一张,……。
他又说自家的群艺处了:有三个正处,一个副处;自己进来后,好久没见对过那间开门,那也是正处哎。偶来一露脸,呀,黑怯怯的病容,愁苦样。人或宽慰他:会好的,要发扬革命乐观主义;他总回答:唉,学习焦裕禄,与病魔斗争到底啦。其实是笑料,他暴吃补药闹病的,还好意思去挂靠焦书记。
据说他先是肾亏,见医务室有中药,啥左归丸、右归丸,分别补肾阴肾阳;他自以为阴阳同补最好,服了两天,果然有动静,于是一天比一天加量狂吃。三三得九,第十天忽起牙痛,痛致惨叫,医务室给了超量止痛片,不抵事;跟着口舌起疮,疼得三夜不能眠,三日不能食,且发起高烧来。
于是进医院,打杜冷丁,打青霉素,鼻饲吊命。又三三得九,第十天上才略略缓过,却从此没个人样了,牙也掉光了,也被传作笑料了。
那老同志,纪律性是有的,老布说,病假十天期满,他会及时来医务室续假,那天就露下脸。倒不是装病,月月年年地,低烧不退。这自作聪明的处长,自认倒霉罢了,上不了班,工资倒还照拿。
老布又说个故事:还有个副处呢,原是开车的司机,由工宣队留任的,说他懂文艺。那时北京用卡车拉了钢琴,在天安门广场奏《红灯记》,他一拍胸膊:我拉上钢琴下州县好了,你们派个弹琴的给我好了,不比北京的强?这动静,登报了喔,好一壮举。
后来再搞成大事体的,就是全省钢琴下州县,轰动全国了。一百多架珠江牌,从广州拉来,再送州县文化馆,颠簸几千里;修琴师,校音师,哪里有,钢琴都残障了,摆那儿随便人叮咚乱敲。敲不出几响了,但省局出过风头了,论功行赏,他的副处长做着了。
省局,若大的院子,几百号人,月工资都几十块;农民的年终分红,才十几块呀。算算,要十条村子交粮,才够养活这一院人吧。闲着养着也罢了,可别干啥事,一办起事来,那一百条村子的血汗,也供不起了。可是,他们又必定要干事的,否则没成绩啊,还升不了啊。
老布依旧嘲笑的样,拿过茶杯润几口,跟着说:还有个处长,是负责小调演的;县上文化馆,有专业文宣队,每年参加大调演;群艺馆算业余创作,参加小调演。
各地各族,有小戏小曲小秧歌,用各式曲调,配上几句政策,就成文艺节目了。比如有十多个县,去年是编了包产到户的小戏,就选出七八台,上省汇演;又十来个县,是演个体户题材,选出四五台吧;又七八个县,是编万元户的,就选三台吧,这样子。
那处座,酒量大,精神头也足,最爱下乡去选节目;下面人顿顿摆酒哈,白吃了,况且出差补助也不薄。他下去喝,汇演时,下面的上来吃;分批分期的喔,一起上来就无法接待了;前后搞一个多月唻。宣传口上,挥攉钱粮,水淌似的;想想山上老乡,自家种了大米,还吃不上;他们一搞起来,食堂里剩饭剩菜,叫你不敢看。
我接着的话,他没料到,听了,仰起脸来去想,吐个烟圈。吐烟卷原是大皮交他们的玩意,他坐办公室有闲,才学成的吧。
我是说,耗了那么多钱粮,搞出些看不成的。但那真的民间艺术家,却还是像瞎子阿炳,要穷煞脱。看他那反应,我再解释详细才行,说:云南题材的电影多唻,电影插曲多少好听啦,是音乐家下乡采风,像沙里淘金,寻到民间高手哎,记下来旋律。
老布以为是了,点点头,晓得我是啥意思了。是那样,他又讽局领导:他们准备好欢迎会,准备好宴席,听说北京有专家,带个小组要下去采风。还准备了车子,要送他们;结果那边照面也不打,自家搭班车去了。
我不管太多,去戳了老布的短处:你也不懂艺术呀。我说,以前雷音寨有个巫师的么,是纳西“东巴”子弟呀,我那次上山,找过他的。他会东巴舞,会唱纳西史诗,会弹三弦;懂行的专家,想找的就这类人,民间采风,就钻进他们这种人破房去的,……。
他略作苦恼相,轻轻摇下头,算是认了,让我抓着小辫子了。当面说他,不忌讳的,也不会急呴呴来强辞争辩。我反倒想帮他辩解了:他哲学、文学是懂的,专职办刊,并不完善,多少有益吧;化费也不大,做着这等事,对得起吃着的这口饭吧。插队回城的知青,对人对己,都有一句拷问:做人做事,对得起老乡供的那份粮么?
吃饭不做事,还坐着官位,是白吃那份粮的。这在古人,叫做尸位、尸禄;那虽不好,老农民养尸也罢了,怕就怕“走尸”,尸动起来,化费就天大啦,咋养得起。像调演啊,钢琴下乡啊,……;云南农业省,这走尸的钱,不都在农民头上刮?知青受过种田的苦,我俩便难免不愤愤的。
尸走得漂亮,局座、处座们,无不得意洋洋,以为大功。现在是出了个网络辞,恰可以形容了,就是“自嗨”。汇演着实倒谓口呀,老布说,第一天是局领导发言,上午听发言,下午听发言。中饭、晚饭,菜都好的,可不要吃得太猛,天天都那么大荤的。接下去呢,上午是州县领导发言,下午演几台节目;演员是特别卖力,实在看不成呀,老布摇头。
老布在局子里,又奈他们何,仿佛要嗨一万年似;各行各业,都外行领导在嗨着,奈其嗨何。只要他有个啥子正确,就越嗨越欢,永远消费着血汗钱去。
文宣这档子事,非嗨不行么?当下我执笔时,已经晓得了,比如龙云时代的抗战文宣,就另码事。那时,文艺家是结团结社,卖文卖画,自给自足的。上海的文艺社团,多得屈指难数,抗战枪响,全部自行解散,统一到抗日文宣上来。重庆、昆明,大后方的文宣,就集合了很多的名家;他们的诗文、画作、摄影,发表在报纸杂志上,也是用稿酬自养着,献力于抗战。
再说抗战义演,那更是献艺又献金。鲁迅《社戏》,写到他捐了一张“贵重的宝票”,是“小叫天”领衔的赈灾义演;类推之,抗战义演的筹款,每每都巨数的。挥霍了百姓血汗钱去唱戏,那时谁能想得出来?
事过境迁,自有了官宣,据说是人民的口舌,就让民养着了;老布寄身于此,可奈其何?我后来也竟是托身于官宣的,又能如何。只是我俩曾经一起这么骂过一通而已,少年意气,挥斥方遒。
(200-167·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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