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之166.重访
我后来是上调省测绘局,在野外队,这新兴单位,军地双重领导的,不发军装而外,装备一律军用品,连德国进口的经纬仪,都橄榄色军工产品。可不比老布的炸药箱高级几万倍啦,我志气陡增,想去会会老布。
在昆明休整时,去文艺局找老布。局机关临街,很有派头的,两层的青砖大楼,样貌大方端庄,简洁的英式造型。楼西边有院门,望进去好个大院,院里还有楼。哇,和上海花园洋房一个级别,老物件。
看门的叫住我,是啊,我还是土条样,黑皮,头发蓬乱,不修边幅。我说找群艺处某处长,他理解了,以为一个著名民间杂耍,来找大领导吧。
找着楼门进去,有宽舒的木楼梯,走上二楼宽舒的木地板,走廊两旁便是办公室,挂各种牌牌。群艺处就有四间,四个牌。门开的那间,望进去,正是老布。他和我顶头上司一个级别哎,怕什么,我见老友,又不是见官。
一看就是他,可他也变了些,发际退后些,仿佛沉思得更深邃;脸稍瘦了些;髭须像是两天前刮过,不像我的,一星期前刮的。还是微微的,淡淡的笑,为我烫茶杯,泡上细叶红茶,让我和他对坐,隔着两张大办公桌。啊,宽敞整洁的屋子,比起当年金芒故事会总部,天上地下了。
我有许多要问的,开头先问:那时听说你去党校镀下金,然后要去团省委的?他笑笑:两回事,假如还是先进知青,不必进党校,通常就在团省委坐把交椅了;我给挤走了么,进党校是给面子。他停下话,左襟口袋里掏出纸烟盒,抽出一根,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着。哦,不用烟斗了,那巴黎公社。
呼出的烟圈,从身旁的窗口飘出去,他接着说:我上的党校班,都副处级的学员,一年半结业,大都回原单位任处长。我么,填履历毋啥好写,将小广播、故事会也带进去了,哈,就安排来这了,办刊,专给全省小广播供稿。
先出了几期通讯,然后改成内刊;《故事广播员》季刊,每期印一万册,分寄州县群艺馆,让他们再分发。局里当成一回事了,这么大幢楼,那么多人,原来也没什么事可干的。
稿子很缺,创作不好搞,慢慢培养作者啰。先就从报刊杂志中选些文字,改编成广播故事;让金芒的几个老兄帮我做,最知道我啥意思了。我赶忙插话,问那边怎么了;我在野外不便收信,断了消息了。都回县城去啦,他们。
我跟着追问,山上又怎么呢?老布说:散伙唻。这句声调稍有变,看他表情,似有点尴尬,形容不出。
“朱克家你知道?不知?”“人见过的,我不知他结局。他下县视察,小粟们去县城会他;沾光的廿几个知青代表,有幸与他共晋晚餐。是蛮诚恳虚心,又聪敏的一个。”
老布点点头,说出他结局:“判劳改唻,去了贵州那边煤矿。他是火箭提拔的么,党中央、团中央,都有位置的么,四人帮一倒,牵连上了。小粟是上了火箭,没点火发射,还算好运吧。雷音寨知青户遣散,各回原籍;有过追究,处分不十分严重;还算好,户口都回去了。”
于是我又知道,县再教办的,不是把功劳都揽过去了么,也竟判了几年;他们大得意时,忘乎所以,另还做了些坏事,找女知青那么的了,又还怎么的了。厉老师倒好,被他们甩一边去了,因祸得福,照旧正科待遇,现在好好的。我说老布:你也因祸得福,顶顶福大命大了。他在烟缸上弹了下灰,有微微的笑意,是自嘲的意思。
听得铃声大作,他说,食堂开饭了,他就领我去吃午饭。下得楼,再细顾那大院的空场,能比生产队打麦场大。场中停两辆解放牌大卡,那头蓝球架下,停一新两旧三辆吉普。没人玩蓝球?球架还很齐整的唻。
老布带我围着大院,逆时针走一圈;指右边,小招待所、大招待所。说平常没啥人,搞调演时要挤满的;领导加员工,一百多人,三班倒地忙活。忙日子加起来,大致就三个来月,余下日子就闲着了。你看看,不见啥人影动静,这种优差,不走后门捞不着的。再看前头的大楼,说是文宣团的,女演员住二楼,楼下是男宿舍和练功房。哦,女孩子都婀娜貌美的,我看见有几个,在那儿出入。
老布说,她们爱在宿舍里插电炉,做吃的,弄不好就跳闸了;不准用电炉,又管不住,都像顽童似;她们不弄点什么,也难得消磨一天呀。歌舞演员么,廿几岁后就闲着了,致多妆扮好了,站一下合唱队。局里的官太太,最喜欢做媒,拉她们也去做官太太。都千里挑一的美人么,嫁了青年干部,一世得安逸。
我笑问,那你的官太太呢;他笑大了,说,那是党校的教授太太拉郎配,照顾我一个,是滇剧演员。那文化素质什么,是比唱歌跳舞的,高了一大截,……。我赶忙作揖恭喜他。
说着笑着,再走过去,那个角是大礼堂了,开大会、演戏、放电影,都在这,他说。
兜过来,一长溜的,便是食堂。食堂里面排很多桌,却只五六人,各据一张桌,捧着饭碗,面对一碟菜。也要到调演时才坐满吧,我想。又看到,不少人是来打菜,又端走的。
拢去打饭菜处,应当是局机关小特供的意思了,看五个盆里的菜,都带荤肉。一是回锅肉炒大葱,四指膘的切大片,凭肉票买不到这么肥实的。二是肉糜炒鸡蛋,我看出来是勾了芡的。三是肉丝炒白菜,四是花椰菜炒腊肉片。早看得我满嘴口水了。还有个葱花萝卜丝汤,漂着油,应当是用了煮白肉的汤;白肉是水煮切片,才炒回锅肉的么。
老布五个菜都要一份,却只付了六角菜票,哈,喜欢;我俩一起端饭菜,去摆满了一桌。吃着时,见四个女孩叫叫喳喳地来打菜,指指点点说半天,厨子趁机你来我往地搭话,欢喜异常地。结果女孩们只打了一份便宜的;老布说,她们闲得太无聊,来打个三分钱的汤,也算找件事做。
她们也曾转头来看我们一眼,我不免收敛些馋相。我先已知道,老布是前年已成家了,要不,她们不知要怎么看他呢:出过名的,最年轻的处长;上海人,卖相(长相)也好的,三十来岁,风华正茂。——改在今下,她们不仅可以盯着看,更可以坐过来一起吃呢;当今的处长,一个老婆怎么够。
她们都出奇地漂亮,各有各漂亮,可惜挤一堆了;就像重阳节的螃蟹,壮大的多,跌价了;不像中秋节时,大蟹要那么贵;美人成堆时,好像也便宜些。
美色美食都得一饱,出了食堂,老布把我送出大门口去。这见出他的真心诚意,也见得他懂了些世故:这一送,看门老头就记得我这怪物象了。
后天再去找他,聊起来又轻松许多,他来抱叹文艺局这帮老家伙了:水平太差,跟着部队南下,打快板唱歌的小鬼,就凭着老资格,升作正局副局什么了。他知道我知道他啥意思,我和他看过一样的书,算一样有水平吧,理解啥叫没水平的老家伙。
伊爷是新华总店审书呃,他也跟着读那些书。我爷是改造思想的,读伊爷审过的那堆政教书,我也便跟着,翻看那一架子书。上海那么多出版社,选题由出版局审定;出了书怎么发行,由新华总店审定;老布爷就执着最后一把刀,砍下去的,就回炉造纸浆了。
但伊爷没砍尽毒草,姚文元们发现了,喝令他放下刀,做牛鬼蛇神,进牛棚去。俱往矣,爷培养出来的列宁模样的儿子,如今已当上处长了。处长的朋友是我,也读了他老父的刀下留书。如是,我俩交流无碍,处长的讥诮局长,他知道我是灵犀相通,会心解意的。
不过我爷的书架上,还有老布没见过的,繁体直排的旧书唻,爷毕竟是东吴政法毕业的。所以一向以来,我可以向老布提出异见,也可以顺着他的思想去,还曾经去拔高他的典型事迹唻。他是把我当知己的,什么话都肯说。没人可倾吐,那太寂寞了,他于是向我调侃起没水平的局长们来,我懂的。
(200-166·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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