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之164.主角
阿佤族,还在母系原始社会,那寨子里就要供一只大木鼓;那是段空心树,树杆上凿一条女人的缝。木鼓敲响的时候,又歌又舞,女子边舞,边甩着头,头发又黑又长,是表示女孩子已长成形,“君子好逑”了。雷音寨没有这些,不是阿佤的种系。
也不是彝族,他们的奴隶主是黑彝,奴隶是白彝,用服饰两分。雷音寨不见这个,也不算奴隶社会。假如白族,就进封建社会了,甚至有工商地主了,做了锡器卖给印度。白族信佛,各村拜本主,讲的是白族话。雷音寨又都不是,只是有个巫师,外来的纳西族。
是什么呢,请老人来说说吧。说,以前我们人多着嘞,占的山大着嘞。寨子大着嘞,有一队人马来抢,约好两边先斗牛,输家的牛,给赢家做军粮。这种死斗,是牛角上绑了杀猪刀的,孔明使火牛阵,就绑刀的,从他那里学来。
两边射住阵脚,阵中间两头牛斗得血肉横飞;他们阵前忽然喷出两道火光来,跟着轰隆打雷,两头牛倒地死了。派个人过来说,是用雷火喷死的,是孔明传下来的喷雷火;两头牛都给你们吃,吃了就上路,远远地去,不然三天后用雷火烧你们寨子。
那时我们先人还不懂烧瓦嘞,木屋顶上铺着树皮,最怕火。先人也还不知世上已有火枪,就中计了。谁不怕孔明啊,苗子那么厉害,都怕孔明;他们还说,孔明又传下来了阵法。
打不过么,只有逃走,想过把寨子烧了再上路,又怕他们追杀,害了老的小的,就整条村留给他们了。赶着牲口走啊走,牛羊都吃完了。有十多人快走死了,愿意在这大跌水的山边留下。留下来的活了几个,又八辈子人了,子子孙孙地,就有了这模样的雷音寨。
啊呀,听说有土改队伍来了,真枪真炮的,派了一个上山。以为又是来约斗牛,不是,最后是说你们这里找不出地主,不搞土改了,就搞社会主义。只教了我们怎么交粮,总好过赶我们走哎;也没说,原本我们是什么社会哎。
厉老师和老布,马列水平远超土改队的,早就判定了,雷音寨是从原始社会来。导演说电影是用镜头说话的,满寨找啊找,终于找到个特写,就是巫师家东墙上,挂着的大水牛头骨。那巨骷髅,一眼望去,就觉苍莽蛮荒,鬼神来往,不原始才怪。
老布又蹙眉了,恩格斯《自然辩证法》,没讲怎么辩证枯骨呀;去调查革命群众吧,于是知道咋回事了。寨外那棵大青松下,以前就是祭坛;树旁垒着一堆牛头骨,像座塔,好似镇住了地狱的口子;树上挂着一串牛头骨,又好似鬼神争着去升天。
每年剽牛,是头人在松树下,剽杀大水牛;分吃了牛肉,牛头就垒树旁。这一代的头人死了,就选一个牛头挂去树上。挂到第八颗时,土改队来了,就不敬天,敬毛主席了;把牛头骨都烧掉了,就大老师背了一个回家去。
从原始共产,跨跃科学共产,导演用牛骷髅头特写,成全了这主题。大家都说有趣,但不定合适吧,要斟酌。老布脑子里,好几个回合的辩证,最后就用坏事变好事这条去涵盖了。也幸亏听了厉老师,没批斗巫师,不然这弯不好转。
党龄最长的那位,说该建立个临时支部,遇事多讨论;自己人抓自己人辫子,抓着了好放手;免得以后给外人抓了,再戴帽子,打棍子,死蟹了。
导演,和俩位工作组、俩上海知青,还有寨子的队长,建立个临时支部。因为有俩团员旁听,过组织生活是讲着普通话。
支部要选个头,数贫下中农身份最高了,可队长推说,不大懂汉人的官话。那挨下来就数布老师了,他是新得的大名头,纪录片的一号人物。可老布说,上海工作组来领导知青的,也坚辞不肯。
党小组长先缺着,讨论就开始了。队长说,怕那个牛头不合适,就再宰一头牛也可以,剥出个新的,白森森,光亮亮的。导演暗自笑:老乡尽管入了党,还是不懂艺术。老布说,要么把那牛头骨充公了,再拍一遍。队长听不懂啥叫“充公”,瞪着眼。小杨聪明,插嘴道:反正木屋都一个样,旁白改一下,说骷髅头挂在队长家东墙,好不好?队长说不好,其他人都说好,于是按组织原则,少数服从多数。
下次支部讨论,又老布出彩了,是关于小学生捡麦子那事。导演要拍这场景,布老师没回话,不置可否。导演资格老,自去招呼学生们下田了;这在他是理直气壮的事,想必还暗自骂老布“弗识相”了。
支部生活上,老布却说,既然是深入山村,就不该拍这种虚的;拍一群猪一群羊,放进收割了的麦田,才真见得深入实际。
组织内部,提倡畅所欲言,老布跟着就解释了:泥地里抠出的麦粒,脏了不能吃的;就算能吃,学生捡一天,够他吃一顿么?知道《资本论》怎么计算劳动力成本的?除了吃穿住,还有医疗,还有家庭负担,还有技工培训,甚至包括下一代劳动力的培养。检麦子值不值这些?老乡让畜牲去检食,才是卑贱者最聪明。
老布趁机将剩余价值的公式也讲了一通,关于固定资本啊,流动资本啊,追加资本啊,社会劳动力平均值啊,社会平均利润啊,……。有点绕,也不过四则运算而已,又是传达祖师爷的话,大家不得不听,不得不称是。
上海的三位老党员,该是掂出老布的份量了。队长也看出名堂了,老布说了这么多,大领导都静静听,肯定他厉害了。以前以为知青都差不多,都能上课、懂电、记工分、当赤脚医生,这下知道,官话能讲多少,分着高低的。
老党员吃素的么,能镇场,能圆场的哈。于是他说,我们的同志,从《资本论》的高度来结合实际,这作风应该发扬。捡麦子的场景用不用,等回去请示工宣队吧。中央号召颗粒归仓,也是从大局出发、高瞻远瞩、有解放全人类布局的。——这话,就如同现在说的:在下一盘大棋哈。
组织生活的结局,应当大家都轻松愉快;我猜,必须是大家微笑的。老布当然最愉快,不过脸相还是沉思状吧,还如列宁的那般。导演这次受委屈了,他完全是善意;原来是客人多了,蔬菜不够,女孩们摘来许多野菜,上海人又爱吃野菜,也深受了感动,导演所以想,让她们上五秒钟的镜。
然而柳暗花明,那是后话了,电影厂工宣队拍板,这五秒钟要上。正号召全民节粮、支援世界革命着;云南的大米,也正一车车往越南送。胡志明伯伯一味地要,他的子弟兵又吃不了,就用一袋袋米,垒起了工事;多么方便趁手啊,省工省料。这情况,当年的导演不知道,云南的社员群众不知道,上海的工宣队不知道,连北京的毛主席,光芒万丈地,也没照见。怪谁呢,不怪,继续,革命大业要继续。
(200-16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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