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之156.布老师
飞来寨的大昌兄弟,抗粮,要倮倮吃饱,侠肝义胆,山里人闻之动容,早已传遍。所以雷音寨队长回答公社说,欢迎知青,最要紧是办个小学。
他有没有想过,让知青来领头,也少交一堆麦子?不可能,倮倮很服从汉人,让交粮就交粮的,暗自向往大昌而已。
城里人说,读书无用,山里却愁了几辈子,唉,没人教书。认了字就通神,他们这样想:汉人领导倮倮,就因为汉人认字。
城里是要打老师的,知识越多越反动,反动派是该打;哈,不上课啦,高兴。山里倒是敬老师的,教个认字和数数,读完初小的女儿,等于多备份嫁妆。况且党中央毛主席,都赞成知青上山教书,不然倮倮怎么读毛选呢。打过老师的知青,倒也想去当一把老师,总比背粪强。但上山去办学,去扎根,就另说了。这举动,惊着插兄们了。
老布上山了,动机高尚得多。第一,当然也是教识字,生字要用汉话念一遍,又用官话念;双语教学,就是方言加普通话。教个歌子,《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他总共教了三天。老布高尚就在这,识字是手段,目的是共产教育。
老布一边是自信满满,一边也承认自己有不足;比如,孩子们把这歌唱得荒腔走板,他不发火,承认是自己五音不全,没教好。这个主题的歌没教好,这方面,学生们后半世,也就荒腔走板了;当老师的始料不及,其实他自己,后来也只顾私产,不想共产了;有了产权房,还想私家车。这且按下不表。
小孩子赶十多里山路来校,中午在学校做饭吃,吃杂粮粑粑,还有土豆南瓜红薯。又还做菜汤:自家菜园里摘些蔬果,总要多摘些,似去供神;老师的厨房里,每天都有一堆蔬果,也不知都谁家娃娃送的。山寨人对布老师奉若神灵。
老布心情无比好,就让学生们叫他布老师;布尔什维克,是向共产主义奋斗的,自己的初衷,正是引导原始社态的倮倮,一步跨进共产主义。小粟的思想水平,还意识不到呢,只是鼓足劲,要当典型,卖力地使锄头。
小粟理论差,但动手能力强,厉老师说俩人互补,是有道理。晌午饭,是老布先将干粑粑蒸着,等小粟来做个菜。然后,手拿杂粮粑粑啃着,下着炒菜,连端碗添饭的功夫都免了,岂不得意。心情好,吃啥都香。
老布也曾试着炒菜,学生们都来围观学习,终于有个学生忍不住嚷起来:老师,错了,不是这样的!于是个个都说老师错了,争着来教布老师做菜。就像故事里那个小孩嚷出来,皇帝光身子的,于是大家都说,皇帝没穿新衣。
城里人说,知识分子不从事劳动生产,是由工人农民养活的。老布是彻底革命者,当然认这个理,他要努力改造。比如学校是星期日休息,这天他就下田去劳动,这样地,每星期拼一天体力,那表现真还不错,群众都很感动。
脑力劳动那个说法,邓小平改开以后才提的,许多人都想不通,老布都一时没想通。脑力能出成果的话,马恩列斯毛已经出了,后面人跟着学,谁能再有成果呢?原先,老布也这意思。偶尔,猛抽烟晕了头,或者想,那么将来,毛以后又是谁出成果呢?林彪倒啦!于是觉得自己也很天才,思想高深的,……。这样想的人不少吧,所以斗私批修很重要;王张江姚,是不愿意人人都想着,去接班毛主席的。
老布上山办学,目标远大,兴高采烈着,却劈头遭了一击;本村的学生说,寨子里另还有个老师。心神不宁地去问询一遍,哦,原来是个巫师。
那是布老师讲课:奴隶主发怒了,炒猪肝放多了盐,放少了辣子,下令把做菜的奴隶杀了,把他的肝挖出来,再炒一盘。小孩们听了,吓得,要么张大嘴,要么瞪大眼。老布以为教学效果很好。
明天他再把奴隶社会的残酷复习一遍,小女孩竟怕到捂起了脸;老布想,下次讲封建社会,就用半夜鸡叫的故事吧,让学生们笑一笑,效果也好的。正这么想,那个嚷过皇帝赤膊的孩子,又喊说:老师,不对,大老师说没得,不会的。
这一来,老布才去探究竟,什么大老师,竟敢批评我讲课?原来,巫师年岁大了,叫作了大老师;是不是大老师地位比布老师高呢,没有,巫师也不认汉字,光会画符而已。老布调查这巫师后,居然也写成了一篇小说,托人送到公社知青办。厉老师看罢,又传来金芒故事会。
老布的小说暂不标题,是有用意的。开头是这样写:
一清早,老头在檐下火盆边烤茶,他婆娘忙着煮猪食,顺便丢给他个包谷面粑,一边说:“咯听见,这两晚,老幺家狗会哭,前夜只哭了两三声,昨夜哭好大一阵。”
“咋个哭法,我没听见!”“像狼哭。”“哎,狗就是狼变的么。”老头不以为然。老头姓和,原来也叫他和老师,岁数大上去,又叫做大老师了。
婆娘忙一阵,出工去了,老和开始嚼烤热的包谷粑粑。他乖孙子守在身边,得吃烤脆的皮子。
黄狗卧在老头、小宝的一边,装着不在意,其实它知道,老主人有时不耐烦嚼粑粑了,会一大块丢给它。
吃过粑粑,饮了两盅茶,他用冷灰捂起火,教训小宝好好跟黄狗玩,然后起身要出门。
正这时狗儿立起来,向院门口汪地叫了一声。果然有人来,来的是幺叔。
“来来,烤茶吃。小宝,给我找个茶盅来。”老和又坐回去,扒开灰再燃起火。幺叔也不开口,带笑望着老和,算打过招呼了,于是坐火堆旁草墩上。
小宝递过来的,是只小碗,老和也将就了,请幺叔半碗茶。两个都不说话,抿茶,又点烟。
“我家狗哭哎!”幺叔终于开口了,漫不经心似。“狗哭?”老和想起什么似的,但没说出口。静了一阵,还是幺叔又开口:“咯会有哪样?”口气变认真了。
老和还没盘算好,只微微摇头,不答话,又把手去捻花白胡须。幺叔呢,将磕干净的烟锅头,伸进系在烟杆上的烟袋里,重新装烟,装烟可以装好一阵。
“晚上哭?”老和打破沉默。“夜里!”“像狼哭?”“就是!”
和老师点头:“唔——”,他嗓子也老了,沙哑。每当又担起巫师职责时,便这般神色严肃了,嗓子低沉沙哑了。
“哪样?”幺叔觉得了不寻常。“它吆鬼!”“为哪样?”幺叔张开口,显得惊愕!
“你想,鬼比人强,狗叫只嚇得着人,嚇不着鬼,它吆鬼,就要学着狼声气,狼比狗强么。”
“咯是?!……”幺叔神气已很不宁。巫师追问:“你家咯有什么事?”幺叔慢慢摇头,想不出啥事。
“你说,哭几天了,咋个哭法?”“头天才哭,只是两三声,昨夜里才哭得凶!”
“唔……”和老师又点头:“鬼过路!”“不怕的?”幺叔有点讨好的神色。
“还不怕,头天鬼过路,狗逗着他了,改天鬼就来找麻烦。这条狗留不得,不然越逗鬼越来!”
“去掉就不怕?”幺叔问,和老师再点头。幺叔咬着烟杆轻声说:“我拖到山上拿枪崩掉它!”“哎,不消……”,老和十分在行的口气:“吊起来敲死掉,肉都还吃得!”
(200-156·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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