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之154.心弦
厉老师猛拍老布肩膀:“等你改好,我再让小吴用方言改出来。”这也确是高招,乡亲爱听乡音。署名公社知青办金芒故事会集体创作的《发扬》,就交县文化局了。“金芒”也挺响亮的,金太阳光芒普照金色麦芒,比《金光大道》还文采焕然。
不过县文化局又改了一遍,作为他们那个故事会的创作,呈州里了。民族自治州,更有独到创意,又把它改成民族说唱戏的剧本了。
街角有幢两层的小楼,是供销社的;小楼有个后院,后院又很小,像上海人叫的“天井”。这后院小,但有个好处,即有着一眼竖井;井圈也小,用个小吊桶打水的。
进后院的人,或者去打水,或者就进了那小楼的后门。后门即是楼梯口,上了木楼梯,看见了一间铺木地板的房,我们金芒故事会的总部在这了。
这房间里两张木板床,都比通常的单人床要宽点,兴许也就是小地方的夫妻双人床吧。两个单身汉,各据一床,靠墙的床边,就推着些书报;也就文学知青,床头能有些书,权当佳人陪伴吧。
厉老师安置这两个知青在供销社,另两个在粮站,还有小吴,荐在公社大院当秘书;他们语文都好,得意门生。不奇怪,中国几千年来,选人才都是考文章么。
他们五个,加上老布和我,就有了这文学沙龙,在这小房间里活动。见床脚各搁一木箱,而两床中间,就有条空地。
来人可以坐床沿,另还有三个小凳。屋里简单不杂乱,供销社开集体伙食,他们碗筷都搁伙房里去。口渴了怎么办,就下楼,吊上井水喝几口。
比起贵妇沙龙,太太客厅,这陋屋简直不成体统,好在文艺气息是相通的,故我们号称太爷客厅,并不自惭。呈交了一篇《发扬》后,又自封作“金芒故事会总部”了。
他们从省报上,看到条消息:省文化局群艺处,春节间开展了拥军调演,节目里,居然有我们州的说唱剧《发扬》。其实没毫毛关系了,他们还自作多情,要为这好事聚一次玩玩,通知了我和老布。
怎么,老布近来去几趟街了,见了几趟厉老师了。他有这异动,就惹闲话了;他有点名头的,不论说他好话坏话,似乎他顶不该有异动。插友们往往小学、中学都曾同校,很晓得彼此底细,老布当然逃不过揭底了。
老布弗大睬人家,人家不服气,最近伊又行动出格,人家就趁机背后头讲伊。讲伊跟爷吵翻脱了喔,不过这又跟异动何干?
原来伊爷是新华书店领导,专门审查样书。小辰光爷待伊是佬好,一道看书,讲马列。等伊读得多了,反觉得爷思想弗纯,夹带旧观念,就起点争执了。文革当中爷吃大字报,儿子还去加几条意见;说彻底唯物主义者,只认真理,弗讲辈份咯!看出来弗,老布实在倔头倔脑。不过这在当年,不算稀奇。
老布进中学后,开始吃香烟,边苦读,边冥想,边吞云吐雾,自我感觉是思想家。先是偷伊爷香烟,弄到后来只好跟爷讨钞票、烟票了。因此伊讲,还是延安时代供给制好,小人有小人的份头。
哎些是老底,等伊下乡,上海还是拨伊寄信、寄书、寄包裹、寄钞票呃。奇怪是,最近几个月,伊啥也收不到了,一定是跟爷吵翻。不过,假使真吵翻,也无关他去见厉老师啊,还有内幕,肯定。
老布更加瞧不起人了,那些闲言碎语,像煞里弄大妈的交头接耳,他嗤之以鼻,仰着脸,蹙着眉,扶着嘴上的巴黎公社,逼真了列宁,并作深思状。确实的,他一向和党中央,思考着同样重大的问题,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况且,他也没看中个插妹什么,也不必装文雅,大可以邋遢:旧军装的襟袋脱了线,半挂着,无所谓;干脆撕下来了,至于左襟见一块长方形深色。他因为仿效列宁的,左手插在西袋襟袋的样;致于口袋插坏了,那就学毛主席,左手撑腰眼里好了。
可是,大皮交也习惯,将手撑在腰眼里;究竟谁学了谁?阿Q学革命党,将辫子盘头顶上,正得意间,看见小B也盘上去了,就非常气愤,几乎要打。老布见着大皮交也学毛主席,倒不计较。
再怎么气概不凡,老布穷困,是真的了,跟伊爷吵翻,断了外援,看来是确实的了;啥子缘故,待考。太爷客厅的小聚,他的确没贡献出一份吃食,想必与此相关了。
聚餐那次,是将床脚木箱摆到了屋中间,客人坐两边的床沿上,对着二十个煮鸡蛋,两斤炒花生,和七个大芭蕉,为走红的《发扬》而举杯。鸡蛋、花生,是分别揩油了供销社和粮站:统销价,不贵的。我是花了七毛钱,在街上买来大芭蕉。
芭蕉肥大得,实足值一毛一个;我付七毛钱,又硬要摊主再饶一个,拿了她八个。再看大嫂无奈又苦恼的脸相,又后悔了,干吗硬要占她便宜呢?可是,买东西又一向要讨价还价的不是。这样心绪不宁的时分,我已把第八个先剥皮吃了;因为与会的,是金芒七友。
老布身无分文,他带来本《克鲁普斯卡娅》;书一出手,是休想再追回的,最终是不知借到谁谁头上的了;老布肯拿出手,也够大方了。他说,卡娅是列宁夫人,斯大林忌惮她、压制她,赫鲁晓夫时代,倒出她的传纪了,也竟然翻译过来了。大家一听,既惊讶这内部消息,又都急着想看。
老布有难得的书,最近出的普列汉诺夫著作,我是从他得了信息,让上海寄来。普参与《共产党宣言》起草,又是列宁的导师,译过来的却少见。
推而想之,老布是凭着老子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他是不必跟人说这个的,他父子有没有吵翻,也不必跟外人道的。至于他有啥异动,原与此也绝不相干。大家在太爷客厅胡吃胡说一通了后,老布又异动了,去了公社再教办。
老师要跟老布商议的,却是再教办的头等大事,即阿昌他们抗粮,弄垮了一个典型后,公社指望着,要出成果,还在于竖知青典型。其他成果很难做的,像学大寨吧,全国各地,已经许多许多典型了。
厉老师知道老布极其信奉共产主义,那动员他上少数民族山寨去,最合他意了。云南少数族,大多从原始态一步跨入了社会主义,即超迈了奴隶、封建、资本主义社会。这种讲法,是依照着阶级斗争史观,并且是土改时的定调,老布清楚。跟老布是响鼓不用重锤,一击就有共鸣了:去建设一个共产小山寨。
共产国际的先驱们,做过不少类似实验,并且始终对此满怀热情;老布又多么地向往着呀。老师又是那么认真地细商量。
想想,还是选雷音寨好,保存有更多公有原态,比飞来寨,更利于早日实现共产!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里说:原始社会无私产、无私念,……。此即科学共产主义立论依据了。等等这些,让老布全身心得了动员,而频频找厉老师来商事,外人哪知道。
(200-15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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