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之153.老布
你想写什么意思呢?写农村女人受罪啊,鲁迅也写了祥林嫂的。鲁迅是写旧社会,新社会女人怎么受罪?而且是复员军人压迫她?
这批评很严厉了,在文学圈里,是兴当面批评的,小青年不讲世故,直白白的。这般批评不定出自他本意,他或者是想说,当前的批评尺度就这个。
我说,这是真事,不信你去调查好了。小说中那“家发”分的两间旧房,实际是知青上调后,空出的两格羊圈,隔壁两间还住着知青,他们亲见的。说鲁迅是现实主义作家,说要学习鲁迅,我就反映现实,不对么。
他们肯讨论我写的这篇,就是看得上这篇了,但还一定要用火眼炼一炼,看能不能经得住烧烤。接着又有深一层批驳了:现实中有阴暗面和光明面,革命作家在现阶段,应当歌颂光明面。啊,这话就不好去争,涉及到现阶段是否伟光正了。
有个街天,叫我过去,说老布在,听他怎么说。县知青去了供销社的那俩个,分了间宿舍,权作了我们活动室。我进去那间屋,见着老布,相视一笑而已,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坐门口,透气些,里面几管烟囱,老布是其一,他用那柄洋烟斗,来装土烟丝。
老布有批评了,见识果然高人一等。他据《矛盾论》,说我写的虽然反映实际,但没抓住主要矛盾,现阶段农村主要矛盾应当是两条路线斗争。又据唯物论辩证法,真理有时间性、空间性;鲁迅的写实,还有样板戏的三突出,都看革命事业处在什么发展阶段。
我将小说稿公示,是搏个露脸,老布有这评论,比我还露脸呢。他理论水平特高吧,也算带我过关吧,没归到敌我矛盾去,只说我认识水平不够而已。
插队就这么个氛围,贫下中农不来管你思想,知青办厉老师,也通皮,搞创作出岔,他睁眼闭眼。厉老师的再教成果,靠竖先进,不在整肃知青。
设若农场连队,大不同了吧。而且连队也容不得自我表现,写文章,都署集体创作的。这么的文学圈,也就插队能有,或者说,也就这么个语文老师转职的再教干部,容许着。这也成全了我跟老布的交往,他通常是嫌人思想贫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对面的人看过去呢,自是嫌他古怪了;倒就是我,能理解他思想高深。
老布那形象,在连队也见不着的:衣裳不讲究,领口却总扣着的;眼睛朝上看,下巴翘着点,旁若无人;随兴抽着烟斗,眉头微蹙,是在思想;独来独往,大有个性。那架势似曾相识:黑白故事片《列宁在一九一八》中,列宁的特写么。
他的烟斗,胡桃木嵌樱桃木的,我不识,据他说是这样,他又是据旧货店老板所说。短柄上刻着两把交叉的剑,因为是法租界旧货店淘来,老布即考证为巴黎公社街垒战后,烈士的遗物,辗转流落到上海。我暗自想,或许是法国浪漫公子的?交叉的剑,表示为爱情决斗?这都不论,他的烟斗确乎很讲究,与列宁手上的有一比。
老布是高人,高人总是孤寂的,蒙他看得起,奈么阿拉老交唻(于是我们成老友)。伊讲:“跟哎种人有啥讲头,俗得要死,我翻开书,就是跟一流思想家对话。”沓句闲话好,我大有共鸣。这话他只能对我讲,别人是已经称他怪人了,再一讲,岂不妖怪了。
胡桃木和樱桃木,我不懂,红木和紫檀木,我熟悉;上小学有手工课,有了刮刀、刻刀、小锯,家里的桌椅订厨,都让我加工过了。我和他有共鸣,也确有差异。再比如牙痛,我说是上火了,赶快吃生萝卜,可以祛火邪;他说我是迷信,明明是牙龈炎,用长效磺胺消炎才好。
我们都和党中央保持一致,想互间又不能每每一致。他说共产国际,说马克思和燕妮,甚至马克思忠实信徒,李卜克内西父子的生平,也首尾详尽:德国工运领袖、演说家,……。这我敬佩他的。可我说起章太炎和汤国梨,还有章门二季,黄季刚和朱季海,他混然不知。那时没西学、国学的说法,只道是他马列水平高,我矮了一截,自惭形秽罢了。
他比我高一届,在校时,是准备写入团申请的学生,都在看苏联小说《青年近卫军》等等,我是没看过。文革大串连过后,因为上海的理论家们,准备批判几部俄国名著,连带我们也都看了《静静的顿河》;下乡后接触到村庄、马伕,越发称赞那部书了,混忘了上海是在怎么批判的了。至于《安娜克列妮娜》,我们又同样地说不爱看。是的,学雷锋长大的少年,怎么弄得懂托尔斯坦笔下的贵族?总之吧,我和老布都有了说话的对手,人逢知己吧,难得。
他为人也慷慨,“沓本《哲学辞典》送拨侬,俄文翻过来的。”伊又做解释:“因为毛泽东思想对马列主义有新贡献,所以对尤金要做修订;不过尤金资格老,权威理论家,不随便动伊,改得极少,新版的我也有了。”哈,怪弗得人称老布尔什维克。
也算投桃报李吧,送我书;因为老布偶尔地,去我那儿吃一顿,过一夜的。我赶车上街,卸了货,牲口也得歇歇脚啊,车停去路边树荫下。车后带着个长条马料筐的,提过来搁地下,短套车的三匹牲口,伸脖子低头,就够得着吃了。哦,辕马的铁链嚼口,先得摘去。没啥好料,它们可有可无地吃几口。
这时候的我,先要去食堂满足了胃,再要找文学朋友去,满足脑。老布的村子远,来街上得少。他的血液都供了大脑,四肢不发达的,十里多的地,沿路风景虽还可观,但老布不很轻松的。都劝他,今天别赶回去啦;这样,他就上我马车,去我那儿过一宿,我俩于是秉烛夜谈,天空海阔。日子蛮自在的,非得上调去工矿,挤在工人宿舍甩扑克么?
老布不随大流,不在乎上调;想必厉老师是在乎他的不在乎的,早在打老布主意了吧。说过伊爷读抗大,校长是林彪。校长既摔死,伊爷牵连再受审查;又说没事了,那老布又根正苗红了。
大昌的典型,功败垂成,再要栽培苗子,老布的确是首选。说过了,厉老师是不甘平庸的,纲举目张,知青工作抓纲,就在培养扎根典型;出了成果,直达天听啦,厉老师哼唱那句歌:“毛主席听了真欢喜”,非常陶醉。
老布对《小秀》,有最高明的见解,厉老师当然就知道了,约他和我,去开个小会。我真有点受宠若惊,再教办是常来的,但这次有所不同,且不论政治思想高低,就论成份,老布比我,也天上地下的,主管领导居然一视同仁。
厉老师说,县文化局已开展讲故事活动,……。我理解,农业县么,对农民宣讲毛泽东思想,莫过于讲故事了;上海郊区农村,讲故事是开展得极好,专门有《故事会》季刊,发行全国。还有小广播,也向全国推广。云南是慢了几拍,《小秀》里写家发听广播,还是凭虚构的哎。
厉老师意思是让老布想想,《小秀》能否改一下,改成一篇配合形势的故事。老布有个好处,稳重,他说要想一想,应该可以的;说着,朝我看一眼,我点点头,任你怎么去改好了。斗私批修,我都不是自己的,何况小秀。
老布接过厉老师一支烟,稍作一笑;慢条斯理揉碎,塞在巴黎公社烟斗里。抽了几口,老布灵感暴发:说应当让赶车的三哥做主要英雄人物,让他去踴跃参军了,留下暗结珠胎的小秀。小秀妈觉得没脸见人,就将女儿许配给富农儿子家发。等三哥复员回来,知道家发害死了大宝,就团结了小秀。最后是枪毙家发,革命路线全面胜利。
真厉害,不过我反应也快,毕竟我写的,舍不得改大了。我说,这么改就要删去些情节,本来已篇幅有限了。
老布抬起头,像观赏着吐出的烟;一会儿又有了:那就把家发的名字改成发扬,老布说,让发扬做主要英雄。他路线斗争觉悟高么,部队大熔炉里培养的,回乡后深入调查,发现三哥家是漏网地主;地主儿子犯了破坏军婚,一定要枪毙;大宝是狗崽子,也死不足惜了。这样改,主题鲜明,情节还可添加些。
哇,我像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又提升回第九层;却原来《小秀》要砍头,我是来陪死的,然后得松绑大赦。厉老师是判官,老布刀斧手,我和他们手挽手,出来刑场,大功告成。
(200-153·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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