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凌志峰的记忆里,小时候过年家里是不贴对联的。年过得不仅简单而且有些压抑。父母特别是父亲总是有些愁眉苦脸。凌志峰知道,家里穷是小事,那时家家都这样,缺吃缺穿缺烧。凌志峰的家还算得上是中等。主要的原因是成分太高,处处受压制。特别是一到过年时候,广播喇叭里播放白毛女,悲悲切切,叫人更加压抑,更没有心情写对联贴对联。过年看到别人家贴对联时,凌志峰从不问父母,咱家为何不贴,只是心里像喝了五味子水,不好受又说不出究竟是个啥滋味。
1976年粉碎四人帮,父亲的眉毛春风拂柳般舒展了。1977年秋恢复了高考,父亲脸上的愁云被阳光驱散了。1978年凌志峰考上了大学,父亲的嘴唇像花开一样合不拢了。
1980年,凌志峰毕业在外地参加了工作。不仅家里的经济条件得到了很大改善,精神面貌更是焕然一新。就像凌志峰高考的作文题一样,旧貌换新颜。那年的腊月三十,凌志峰从外地急急忙忙赶回家过年。一进院,看到父亲正往门上贴对联。在凌志峰的印象中,这是家里第一次过年贴对联。父亲的背微驼,手在冷风中冻得有些红。再看那副对联,上联是:金猴奋起,一声棒喝清环宇。下联是:雄鸡引吭,三唱日出照人间。横批是:春和景明。从对联中凌志峰知道,现在还是猴年,再过几个小时就是鸡年了。凌志峰在心里默念几遍,又抬头看看父亲的背影,联想到父亲风风雨雨的大半生,眼里有些潮湿。
这幅对联是父亲亲手写的。凌志峰从没看过父亲写毛笔字,压根就不知道父亲会写毛笔字。一双整天握锄杠的手,原来曾经也握过笔杆子。那字迹虽略显生硬,但很遒劲。那词也是父亲编的,不,应该说是从父亲心里自然流出来的,它清泉般冲洗净了父亲几十年的屈辱和心中积压太深太久的愁苦哀怨。
后来,凌志峰问父亲,以前过年家里真的就没贴过对联吗?父亲告诉他,1967年贴过一次。那年文化大革命闹得正凶,过年要求家家贴对联,内容必须是歌颂领袖和共产党的。父亲按要求亲手写一副对联又亲手贴到门上。可是,初一一大早,父亲就被几个基干民兵押到大队部。父亲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低头站着不敢吱声。民兵连长问,你家贴对联了吗?父亲答,贴了。连长说,你念一遍。父亲说,毛主席恩情深似海,共产党功绩高如山。你写的字有的我怎么不认识?!连长一声吼。父亲身子一颤,怯怯地答,我写的是繁体字。你为什么写繁体字?我就会写繁体字,不会写简体字。连长站起来手指着父亲说,我看你是想复辟,忘不了作威作福的过去。父亲连忙说,不敢,不敢。
这时,几个民兵又押进来一个人。连长问,你家为什么不贴对联?答,我父亲年前刚去世,按规矩三年不贴对联。连长恨恨地说,国家的事大还是你家的事大?我看你这是封资修的旧规矩,是用余毒对抗歌颂毛主席和共产党。然后将父亲和那个人押着挨屯游街批斗。
快进屋吧,外边太冷。哥哥的话打断了凌志峰的回忆。他又看一遍哥哥刚贴好的对联,觉得这幅对联与父亲那两副对联之间,有一种天翻地覆的联系,无论从时间上还是内容上,三幅对联好像相隔很远又很近。
凌志峰搀扶着哥哥迈着缓慢的步子,一步一步走进院里,仿佛走进了岁月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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