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草不黃?何日不行?「1」
何人不將,經營四方?「2」
「二章」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3」
哀我征夫,獨爲匪民。「4」
「三章」
匪兕匪虎,率彼曠野。「5」
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四章」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6」
有棧之車,行彼周道。「7」
恨与忧,恐怕是一众说《诗》者所公认的《何草不黄》的基调。但其诗意主旨则各家所持不同。毛公认为是“刺幽王”。《毛诗序》:“《何草不黄》,下国刺幽王也。四夷交侵,中国背叛,用兵不息,视民如禽兽。君子忧之,故作是诗也。”所谓“下国、君子”,《毛诗正义》疏解道:“上言下国,后云君子,则作者下国君子也。君子无尊卑之限,国君以下,有德者皆是也。”这里,孔颖达不但解释了《毛诗序》中下国与君子的含义,还指出了该诗的作者就是此“君子”,即某位诸侯国君。
通观郑玄为该诗所做的笺注,他全面赞同毛公之解。而朱子所认为的此诗主旨却与毛郑两家不同。《诗集传》在该诗第一章所做注解曰:“周室将亡,征役不息,行者苦之,故作此诗。”按照朱子此说,则该诗作者为一位“行者”,即被迫参与征役而不得安息的军人,他可能是一位将帅,也有可能只是一位普通士卒。不过,细究朱子的注解,其实他也认为《何草不黄》的作者不但有“恨”,其诗文中也明显带有“刺”和“忧”的含义。
清代学者方玉润认为此诗恨、忧而愁,而且作者为一位“征夫”。《诗经原始》:“(《何草不黄》)征夫恨也。此征伐不息,行者愁怨之诗,人皆知之矣。”按他的说法,这首诗诗意非常明白,是每个读诗人都知道的。
综上,各家所说都有一定的道理。不过,鄙人窃以为朱子、方玉润之论更符合诗意。其实,从本诗一二两章连续五个发问,读者不难体会诗作者心中的恨:天底下那么多人,难道独独我(征夫)就不是人吗?这是一种多么彻心彻肺的痛,一种绝望的痛!难怪方玉润在其《诗经原始》关于此诗的眉评中这样写道:“纯是一种阴幽荒凉景象,写来可畏。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诗境至此,穷仄极矣。”
关于本诗使用的表达手法,大多学者认为四章皆是兴。朱子说一、二、四三章为兴,第三章为赋。独方玉润认为此诗四章皆为赋体,本文采之。
第一章,赋。诗篇原文:
何草不黃?何日不行?
何人不將,經營四方?
本章三连问,将作者心中郁积良久的愤懑喷发了出来,表达了诗人对长期征役,无法过上正常生活的强烈厌恶之情。诗文没有明写征役开始于何时,但从“何草不黄”这一句,可以揣测大军一定是早在年初就出发。而现在放眼望去,原野草色尽皆枯黄,已是岁终。这一年里,“何日不行”?哪一天我们不在行军打仗?天下之人又有谁不从役,帮着高高在上的统治们征伐四方?
“何日不行”的“行”,按照朱子的《诗集传》注解“叶戸郎反”,其读音应该是háng。按《王力古漢語字典》,行的本义是“道路”。《说文解字》:“行,人之步趋也(即:人走路的意思)。”用在这里,“行”表示(军队)天天在征伐的路上,用反问句,也就是天天在行军打仗。“何人不将”中的“将”,按朱子的《诗集传》也是“行”的意思。
第二章,赋。诗篇原文: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
哀我征夫,獨爲匪民。
这一章是第一章的叠咏。作者继续质问:现在遍野的草都黑烂,又将发出新芽,翻过年又是新的一年了,(我们却还在征程中)。(有家不能归的)将士们哪个不像鳏夫?可怜我们这些出征的将士们,难道就独独地不是人民吗?
这已经不是什么愤恨的怨言了,这是在向上天申诉和求告:老天啊,求你开眼看看我们这些“匪民”吧!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归家啊?
玄,本义是黑中带红的颜色。《郑笺》:“玄,赤黑色。始春之时,草牙孽者将生,必玄於此时也,兵犹复行。”也就是说,枯草萌新芽,又是一个新春了。矜(guān),通“鳏”,无妻者。难道这些将士们是真的没有妻室吗?非也!实在是他们因征伐经久不归,等于无妻啊。匪,非的意思。
第三章,赋。诗篇原文:
匪兕匪虎,率彼曠野。
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匪兕匪虎,率彼曠野。”这两句可做两种理解。一种是:我们不是野兽,却为何要在旷野之中?另一种是:只有野兽才在旷野之中,而我们现如今也是整天在旷野,那我们跟野兽有什么区别?
这两种理解其本质是一样的,都是诗人对久役在外、有家不能归的痛苦控诉。所以,才有下两句的无可奈何的哀叹:只可怜我们这些征夫们天天行军打仗,早晚哪有片刻的闲暇!
兕(sì),野牛。这里,兕、虎是泛指野兽,而非特指野牛和老虎。“率彼旷野”及下一章“率彼幽草”中的“率”,都是“循,沿着”,即“出没于……”的意思。“率彼旷野”意为“出没于旷野,生活在旷野”。
第四章,赋。诗篇原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
有棧之車,行彼周道。
如果说前面三章是诗人的愤懑发问,那么这一章就是作者的无奈叹息。唉,兽毛蓬松的狐狸,自然是在林深草密处出没;而我们好好的百姓,却为何要终日推着战车游荡在大路上呢?
芃(péng),《毛传》解释为“小兽貌”;《诗集传》解释为“尾长貌”;《古诗文网》解释为“兽毛蓬松”;《王力古漢語字典》解释为“(有芃)本指眾草叢雜茂盛,喻獸毛蓬鬆的樣子”。本文从《王力古漢語字典》之解。“有芃者狐”及“有棧之車”两句中阿有,都是用在形容词前做词缀,本身无实义。栈,役车高高的样子。栈车,就是高高的役车。周道,就是大道。“行彼周道”中的行,应读为xíng。
综上,《何草不黄》是一首表达“怨、恨、忧”的诗,全诗采用的都是直白式的表达手法。诗人可能就是“征夫”中的一员,也有可能是“下国的君子”。怨,是将士们对征战而不能回家过正常生活的发泄;恨,是他们对自身等同于兕虎的不幸遭遇的不满;而忧,则是他们对以周王室为核心而有华夏认同感的“中国”衰落,横遭四夷侵凌,人民乱离惨状的同情,以及对家国前途茫茫的担心。
这恐怕也是孔圣人当初删定《诗》,而将此《何草不黄》置于《小雅》,且为末篇的良苦用意吧。方玉润在其《诗经原始》中如此评论道:“嗟嗟,我征夫也,独非民哉?胡为遭此乱离,弃其家室,几至无人不鳏也哉?盖怨之至也。周衰至此,其亡岂能久待?编《诗》者以此殿《小雅》之终,亦《易》卦纯阴之象。《坤》上六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其是之谓歟?观于《诗》,而世运之升降,人事之盛衰,可一览而识其故矣!”
方氏解《诗》可谓致至矣!
然而,我们何不从另一视角对《何草不黄》之诗做一番忖度?亦或诗人所思所想乃“征夫”们的拳拳爱国之心。正是:
「一章」
漫山遍野草色黃,軍旅日子誰不忙?
抵禦夷狄來征戰,將士哪個不剛強?
「二章」
草色紅黑新芽藏,別離妻兒和老娘。
毅然從軍把敵討,保我家國得安詳。
「三章」
豺狼虎豹毀我墻,妄肆殘我猪牛羊。
保家衛國我天職,誓將野獸全滅亡。
「四章」
狐毛蓬鬆尾巴長,滾回草叢別猖狂。
駕起戰車雄赳赳,威武之師討賊忙!
注釋:
「1」 行(háng):本義爲道路,名詞。這裡作動詞用,在路上,即行軍打仗之意。
「2」 將:也是行的意思。
「3」 玄:黑中帶紅的顏色。矜(guān):通“鰥”,無妻者。這裡是指將士們長期在外行軍打仗,不得回家與妻團聚,所以是有妻等于無妻。
「4」 匪:非。
「5」 兕(sì):野牛。兕、虎:泛指野獸。率:沿,循,出没之意。
「6」 有:用在形容詞(芃)前做詞綴。芃(péng):獸毛蓬鬆的樣子。幽:幽靜隱蔽的地方。幽草:茂密而便於隱蔽的草叢。
「7」 有:用法同上一例。棧:形容役車高高的樣子。周道:大路。
2021年11月28日星期日,上海三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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