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没余粮
秘林中好看的倮倮姑娘,小野物似活络的小仙女,大昌牵记她;还有岩羊、乌王,以及麻疯村,这串串回想,是在大昌从大街行山,独自朝飞来寨赶路时,翻飞在脑里的。
一只小叫雀,三番五次从他身边窜起,飞朝前一节了,又落灌木丛里等他;一边炫技,一边也是取笑赶路人的神不守舍;可对手不理它,终于深感遗憾,喳地一声,它振翅飞去,杳无音迹。
大昌想事,不知不觉已过了小街。加紧赶一程,马铃声清晰了,看到了马队。赶近了,才打个喔呵;脸上淡定的,心中欢欢喜喜的,终于和兄弟们走在一路了。
正值夕照余辉,家家炊烟时,大哥闻见了马铃、马嘶;他不动声色做着手上的活,心头但添一份平安。分外地高兴,却不迎过去;他有意让大昌、索子们,去料理接下来的一堆事。
……
小寨的知青故事新奇,又很难猜到结局:村外的锯木场开张了,神奇的机器奏着怪声,轻易剖开树干,眼见值些钱的板材,码成一架一架的。等晾干些,轻了许多,马帮陆陆续续驮出去。靠山吃山,这比打粮来钱得多,可是能长久么,还剩几年有树砍?先顾眼前的救饿救穷吧。
队委会上这么说:划给寨子的林地,最边的大熊坡,顾不过来,有人盗伐,先将那一块砍了吧,倒都还成材的。于是,知青又听来大熊坡的故事了。
说是以前真有熊,大熊坡脚底,是金沙箐,有过一家人在那淘金。熊来吃他家的狗,淘金汉就用火枪打死了大熊。他砍下熊掌,往近些的山村去换点粮。这事传出去,让土匪知道了。
土匪过来,叫他交出金子,无奈,汉子从腰间一个小皮袋里,倒出几粒金,比芝麻粒才稍大点。土匪火了,抓过他小儿子来,说不交出金子,把小孩子挆了。汉子说真就这么点啊,土匪的刀真就挆下去了;淘金汉大叫一声,一头撞死在大山石上。
后来呢?后来汉子又活过来了,领着断手儿子走了,还有小孩的叔子。人也便知道,箐沟里没啥金沙,他们辛苦一年,得那几粒芝蔴大的,不值。因怕着土匪,就没人再来淘金。林子里,熊还是有的,现在也没了。
大熊坡砍倒的树,截成段,驮到锯木场来,阿大阿二在操作锯床,表妹们对他俩敬若神灵。他俩的活越干越好,锯出齐整的板子来,大家夸赞。田间的庄稼长得怎样,大寨田修得怎样,阿大阿二不去管了。
秋收的稻谷,大都缴了公粮,山民自留下荞麦,玉米、高梁,已然满足。公社大力表彰上山的知青户,动员大昌交了入党申请;大哥谦退,扶他当了政治队长。厉老师心花怒放地,终于有了扎根典型:阿大阿二与表妹有感情,大昌则早已以寨子为家了。
播了小麦后开始造田,没扯红布大标语,没谁来山上看标语,山上人又谁看,所以不必弄玄虚。单调的苦活一日接一日,才见实效;张扬喧闹的场景,是虚招,还耗人力、费钱物的。
收麦前,集体粮仓也已扫空,挖山挑土,开石垒埂,不饱肚不出活。等麦子一收上来,赶快分下去;算一算,还接不上秋粮,就指望南瓜、红薯来填空吧。
余粮还没交齐呢,队干部都打愁结,大昌淡淡说,没有多余的,怎么交余粮,不消交了。都以为他有妙法,大法,没想就这么走投无路的一句,却是要不得的,咋个能这种说!虽然谁也没法,这话却谁都以为说不得,不是玩的,这话老火(犯大事)……。
阿昌队长原来结怨长久了:自家吃不饱,还定要交余粮,麦子又扬又晒的,上上等了,才算五分一斤收购价,我驮下去,运费都合两分了,比抢还不要脸,……。
他还有处惭愧:知青吃了老乡的粮,拿不出什么去补偿。跟着,他说出句疯话来:不如就麻疯村好了。这话外人不懂,倮倮倒都理解:麻疯村不交粮,真是天堂了。
大队会计正做报表,听风声不对,赶紧到飞来寨催粮。新任队长就跟他辩这句:什么叫余粮?
大队会计一时无话说,就喊:“以粮为纲,毛主席革命路线万岁!”他来征粮,底气很足。大昌一时情急,转而佯作镇定:“毛主席教导我们,要让贫下中农吃饱。”会计没听说过这句,但知青读书多,不会错吧,忽地应上一句: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大昌即刻也有话: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打语录仗,阿昌老手了。
小街大队革委会讨论:大昌一向捣乱,这次明摆着抗粮么。但知青不能绑走,只好报上去。公社的老师听到,急得满头汗,找到书记汇报,头顶已冒起蒸汽了。书记听了,经晒的麻脸涨成酱色了。这娃,啊呀,这娃!
这娃上次捣乱,闹糖票,亏得厉老师懂辩证法,把坏事变好事了,做成了落实“一视同仁”的实例;这次,怎么都用不上辩证法、变不出好坏了。
老师不远千百里地上山去了。叫一声,即让大队转告一声,大昌不就下去了?不,为了感化毛头小伙,脱了半条命,厉老师也要爬上山来,都没骑毛驴。知青当然也很感动,招待了干巴肉,和加白糖的包谷粑粑。
厉老师摊牌:公社底线是,分下去的麦子收些回来,交上余粮,待青黄不接时,保证拨返销粮。大昌苦相的脸,他确乎有愧老师,但怎么都不让步。
好汉宁肯折了命,不肯折面子。他隐隐还有一念:厉老师会哄哄的,他包庇县城的知青,对上海知青一向哄哄的,对阿乡更加哄哄的,当我不知道?
大昌还有一念:要是折了腰,软骨头了,传到山林女孩那儿了,她不小看我?以后大哥跟她说,我怎么硬气,甩手走了,小姑娘大概会眼圈红了。
老师只知常理,年青人想当先进,想入党,但不知上海的帮会侠气是啥。苦口婆心劝了大半夜,没用。“硬峤峤”,老师已然上海通,知道脾气倔犟的,上海人叫硬峤峤。只是不知道,大昌不肯通融,是出于侠义,要为倮倮寨讨公道,有义气就有底气,敢硬犟。
云南方言“通皮”,是指通人情,会处事。书记和老师都通皮,赶快向县里要名额,把大昌上调了事。都学他说的不交余粮,天下大乱了!
阿昌又苦着脸:我怎么自个走呢?知道他硬峤峤,要来了三个名额,一塌刮之走人。
先进典型撤了,预备党员撤了。倮倮乡亲倒很感激,大昌是为了他们的一堆麦子,遭了难。就如同以前的撤了他知青户长,大昌满不在乎。知青江湖果然又传说:伊沓个人讲义气!小街的知青由他挑头请愿,都得分了糖票,又听闻这事,也确乎佩服他。
他们要走了,小表妹伤心得很,连夜赶做了鞋垫,染得红红绿绿,缝得密密扎扎,肿着眼皮,送了来。上次,阿大阿二得了鞋垫,就拿来垫脚底,很快弄脏了,磨破了;这次他们“通皮”,收了下来,好好藏着。
(200-138·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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