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嗦羊肠
小院坝里老大火堆。四周山野,无限空旷;山林中得这一方平地做院坝,却也不易。
柴火当然最不缺的。火堆下扒出碳来烧茶,小姑娘又一手端一小碗,分别给俩客人。大昌接过碗,又和她对视,见她大睁着闪着星光的眸子。
碗里装着一团冬蜜,山里人一向养野蜂。大哥用食指拈蜜送嘴里,大昌也学样;山里人都这样:蜜糖能很快恢复精力。手指拈蜜,不马虎了点?大哥是将手指,在羊皮褂上刮擦一遍的;大昌也学着,在衣襟上刮擦。姑娘又朝他看,这身衣着,在她也新奇好看的吧。
少妇端着大盆水,将这铁盆搁炭火上;很快水热了,大哥让大昌先洗脸。倮倮洗脸不用毛巾,就手捧着水凑到脸上去抹,两三捧后,抹干脸上,又甩干手上。小姑娘看到大昌和她们一样地吃蜜、洗脸,露出灿烂欣慰的笑。
大哥也就着这盆水洗脸,大昌忽地闪过忿头,山寨里,妻子给丈夫端水洗脸洗脚,那她……?小姑娘呢……?
猜到了几分,全部的实情是他以后才知道。就是滇北摩梭人的走婚,是因了女子的不愿屈从夫权,故遗存了母权古俗。密林中的倮倮女子,也有延袭这生活的;儿子长大,往往入赘于邻近山寨,母亲和女儿,则相守林中的小屋。
那大哥是小姑娘的父亲吗?是或者不是。那夜,母女俩本愿分别与大哥、大昌共枕的;但大哥摇头,说知青是公家的人。大昌听不懂倮倮话,想起来,似有见天真的小姑娘,确曾有怨情的脸相。
月亮公公,挂个灯笼;出猎都拣阴历的月中旬,看得见路;加上敏锐的耳朵,感知山林,可以如同大白天。月光下的木屋小院,也分明清晰:“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来客的两杆火枪倚在织机上,装火药的牛角罐也悬那儿,隔火堆十多步,火星子飞不到那儿。拉橇的两条狗歇屋檐下喘气,它俩已追逐游戏好一阵了。大哥用束在腰间的一盘细皮绳,简易地结成挽套的,狗们将岩羊拉到家,自个就把挽套解了,玩去了。
山林中的母女俩,几乎长年不赶街的,太远路;茶叶是意中人带来的,如果续不上,她们采山中的苦丁茶。饮茶聊话到深夜,大哥似与少妇讲起一桩有趣的事来,兴致很高,大昌又听不懂的。大哥怀着点赚意,说,那是麻疯村的事情,以后跟你讲。
后半夜,一起忙活,将岩羊剥皮、开膛,就有零碎丢给狗,狗友们虽还是争食的本性,仅小纠纷而已,好像知道,不能给各自主人丢面子。
按山里的旧规矩,大哥,山寨的头人,要将羊肉带回寨子去平分;内臟,是在途中给猎手与狗充饥的。当下,大铁锅支在炭堆上,食客面前摊开大芋叶,搁上盐巴、辣子面、匕首。水大滚,汆入羊肠肚羊心肝等,汆一头就得了。
应该先吃肝啊,肝最易熟;但倮倮吃法,是先将肠肚捞出来。果然是脆肚,大昌切小块,挑刀尖上,醮些佐料,入口鲜味又好嚼。大哥是将长条的肠子,一头咬嘴里,一手就往下捋,将羊屎蛋从下头挤出来,他边捋边嗦边嚼,即烫即食,想必也肥嫩好味的。
母女俩也各择所爱,吃相不失秀气。她们抓来菌干下在羊汤里,这是雨季里取之不尽的野食,只摘嫩骨朵来焙干存下。菌子性寒,日常不多吃,却正宜放羊汤里,美味又祛火。
篝火红光,映着四人,其乐融融。
按见者有份的山林规矩,应当留半爿羊给母女俩,可是这里面又潺着大哥的私情,所以没有;大哥急公好义,她俩也知道,寨里正等着分食。
大昌估计着,剥了皮,去了内臟头蹄的羊肉架,大致还有百十斤的份量,寨子里男女老少,拢共四十多口,各能分得两斤多带骨肉,比上海人的凭票供应,已强多了。
大卸数块的羊肉,装在背筐里,筐上都还系着山羊皮垫背呢,显是母女自用的背筐。就剥下的岩羊皮,留给她们了。
夜幕静悄悄掀过去,天麻麻亮,两男子汉要攀屋后的,隐在林间的陡坡路,上得山梁,赶回寨子去。大哥背着羊,大昌背两杆枪,肚里正饱满,上路啦。乌王没跟狗友道再见,一心地跑去前头引路。大昌是没敢回头望,心中舍不下妹子,隐隐作痛。
上了山梁,大哥边走边说:她们开春才搬来的。才搬来?是,点包谷前才来;政策是种满两年要交粮,她们两年一搬家,在远处另有木屋,轮回两头住。大哥说着,一点不喘气,那背筐,在他不算负担。山里倮倮诚实,大昌想,谁能知道她们住了几年呢?且又多生了一份对妹子的怜惜,心中的小仙女啊。
走到视野开阔处,大哥指给大昌:见着没有,那山包上,有村子,有包谷地。哦,大昌见了,是在大山林的背景下,有个长庄稼的小山包,村子小小的,还不及大哥的寨子。
麻疯村就是了,大哥说,很平常的口气。说方圆百里害麻疯的,都集中在那儿,有十多年了。那些害病的,知道自己脏,不能去祸害人,老实待那儿;都很好了,有些地方,麻疯病都打死的。
没人管他们?大哥说有的,你看,小街没有邮所,只挂个邮箱;派出所倒齐全的,跟大街一样,两个差人,一个就专管麻疯村的。
也就远处看看,每年一次,中秋节那天,往那村外路口,放下盐巴、药品。药,谁给他们治?还真有个医生的,这事也出奇的。
大哥说,是个军医,国民党的军医,瘦瘦戴眼镜的一个,是个师长一般大的官哎,一定要枪毙的;让他进麻疯村,饶他不死,但不得出去。
那样的一个村子,病的病,弱的弱,待村里却是最好了,因为不交公余粮,真是好。他们也就这一世好过,不准他们生小孩,医生要管住。
那母女俩,隔麻疯村二十里路了,倒还算是乡邻;前头喝茶时在说麻疯村,是说给他们送了几只半大鸡去,摆在那路口。久未听见他们村鸡叫,一定是鸡瘟死绝了,送去续种的。
有没有鸡狗,政府不管,还不准他们养母狗、公狗,那发情时跑了出去,恐怕把病带出去了。要听不到他们的狗叫,山里的猎人、采药人,也会接济去狗崽,骟了的。
知道他们要养几条狗的,守夜:夜里有野物进村,人畜不安;白天呢,也还怕野物害了庄稼,……。
麻疯村只准种旱地,不准引来箐沟水灌水田;那样一来,流水会带出去病毒。村里有一眼泉,够他们饮用了。旱地上包谷、麦子的收成,也足够他们吃饱。
他们知道外边人交了公余粮,不够吃;但自家也不得将粮食放村口去赠人的,他们的粮食是脏的。
(200-137·待续)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