莪对电影的尴尬,由来已久矣——
多年前,全国上下呼隆隆精简政府机构时,莪被分流在居委会。一天,镇政府分给我们一把电影票。那时老婆还新鲜,为讨好她,莪就带回两张,邀了她一同欣赏。谁知是拆寺毁庙,破除封建迷信,劝诫老太太们别烧香拜佛之类的宣传片。莪觉得有点对不起老婆,一直想找个机会弥补。
一次,经过大众影剧院时,看到小黑板上:今日放映《红色代言人》,就有点高兴。莪老婆不爱看书,却是电影迷,尤其喜欢外国片。满以为这次可以将功补过,哪知讨了更大的没趣——至今还常被她讪笑——简言之:偌大的影剧院里,除了银幕上高鼻子蓝眼睛晃动的人影,有热气的就我们两个。
本来,离开我们五排的正中央,孤零零还坐着一个瘦子。但是,开映没有十分钟,莪看见他接了个电话,就走了!啊,望着他修长的身姿趔趄出两排座椅的夹缝,一步步款款穿过黑魆魆的走道时,莪是多么希望老婆上个洗手间什么的,好让莪走到他跟前,将半包烟送给他,说,“权当我欠你一个情,陪陪我们。好吗?”但是当夜我们吃的是炒饭,老婆不要上洗手间,莪就没有机会展开挽留行动,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开了。
“走吧,走吧。”老婆将莪的手臂掐得有些痛,几次催促,莪知道她有些害怕,但又在担心着一个与己无关的问题:我们走了,这电影是放还是不放?
从此莪与电影绝缘,一别多年了。
昨夜,忽然无情无绪,不知道如何打发自己。打牌吧,累计在网上已打了五万四千多盘,日月星辰好像也没个变化,还要继续打下去吗?写字吧,所有写文学作品的莪估计都会面临同样问题,写着写着就会从天上掉下来:我为什么要写作?有什么用?现在人人都在发财,还有几个人对这破玩意儿有兴趣?等等这些无解的天问。莪想用老办法,一本书,几支烟,助莪安眠,运气好还能做个春秋大头梦。但是汗水如拧开了身上的那个开关,小渠道一样淌。这钢筋水泥的城市蒸笼里,旋来旋去就这点儿空气——缪斯啊缪斯,莪做不到心静自然凉。阿门。
于是一家人锁锁门,看电影:《立春》。
咿哩乌鲁打出了领衔主演蒋□□的字样,莪就没了胃口。蒋□□,潘□,□珊珊,□国强之类,坦言之,是我永远不想看见的……明星?既是天上的明星,跟我们地上的草芥有什么关系?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小百姓跟明星行星扫帚星没有多大关系,主要是活好自己。尤其是他们的那些“学装载机、挖掘机,到蓝翔技校……”什么的,你信吗?他们也乾铃轰隆懂装载机?正如他们经常扮演的伟大形象所说: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至于不孕不育这些广告,莪更是哑然失笑。真想问一声,是令堂上了这家医院生了你,还是尊夫人去过后才怀的孕?更别说搔首弄姿们的“洁尔阴”什么的。……因此莪想动身,但是深有影瘾的老婆说,“看看吧,有空调。你就只当看猴子出把戏。”
不看不要紧,一看不得了:几乎颠覆了莪对当今电影艺术的认识。
莪无心叙述故事梗概,正如文学创作中所有的故事,都离不开人物,那么我们就来谈谈人物。
一号女主角,由蒋□□饰演。前文说过,本来,这乌墨鱼一样眼睛的女人莪不喜欢。但看过此片,足见莪的偏执和浅陋。在莪所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影视里,这人以前的角色都拿腔捏调,做作,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在演戏,没有解放军战士操起家伙要枪毙舞台上黄世仁的真实,三姑六婆小姐太太倒是演了不少,但演来演去,万变不离其宗,祇有一个角色:她自己。电视里有些名不见经传的青枝绿叶,欢欢笑笑充满生机,蛮有活力的嘛,为什么一旦成了名,就像晒过了两个太阳的鱼呢,就像霜后的茄子呢?但是蒋氏在本片扮演了一个平民,一个没有出道的还没起飞的艺术家,灰蒲邋遢形貌丑陋,丑得叫莪敲这篇影评的现在还没忘记。
影片的二号主角是一个长发飘飘的胖子,普普通通一堆南瓜中的一只,说他像屠夫木匠卖烧饼都不差,倒似乎没什么大戏。莪在看的时候想,这个人物是不是要换一个?换成一个搞文学的,现实里不是很多么:一辈子落落寡欢,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生活里既看不起别人,别人也不当他回事儿。孜孜矻矻胡子花白后在废品收购站出了一本小册子,北京找不到原型就来天目湖寻莪。嘻嘻。但又替编导们估计不能一部电影里每一个都是落难人形象的考虑。
原著莪没看过,这种灰色人罗列得太多,是不是有违创作意图,成了难民收容所?不想它了,往下看——这个胖胖的人在全剧中第一个出场,潮水一般的自行车流里,逐渐推出了个长相扁平的长发人,在人流里放大,向我们靠近。
“这人是男是女?”说是男,披肩发,没胡子。说是女,这等魁梧雄壮,东方红拖拉机似的。莪看了好一会没能辨雌雄。“女的。”莪女儿说。
但往下看,毫无疑问是公的。这人虽是第一个出场,而且差不多是全剧第二号角色,但在整个故事里,似乎只起了个穿针引线的作用,大戏也就是在一次不太象样的所谓音乐会上,牛皮哄哄地唱了半回——这时候,这部电影的天才处理就略露端倪:从头至尾,王彩玲充耳不闻,她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窗外戏闹的他的朋友身上。他的朋友,也就是三号男主角出走后,胖子还很不地道地拎着王彩玲的裸体画,诈骗了朋友的母亲一笔,就用这个钱,买回了两只PP机,对向朋友献过身的王彩玲献爱——又一处天才出现了:正在吃着方便面的王彩玲,出乎意料的干净爽快:
“你酒喝多了。”
胖子回说,“我滴酒没喝。”
王彩玲更加精彩,说“我宁要一株鲜花,不要一筐杂草。”虽然身在陷马坑,头脑很清醒,阵脚没乱。自讨没趣,从此没戏,胖子退场。临近结尾,王彩玲抱着领养的孩子(去干什么来着?)忽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回头一看,竟是久别的胖子。
此时影片的处理方法,就更加高妙,含蓄。莪特别用心,几次想看看他究竟变成啥样了,但一闪而过,不让人看清——泯然众人。是胖子没面皮见人,还是天才艺术家们在向我们暗示,不必费心去认识这种人了?使莪突然穿越,想起四百多年前的李瓶儿死了,“西门庆大哭李瓶儿"韩画士传真作遗爱“风起云涌洋洋洒洒用了一个半回合,从捏杀一粒虱到牵进一条牛,事无巨细敲锣打鼓;而潘金莲娘潘姥姥死,冷冷用了五个字——呵呵。终究还是有人在追求经典哩,管他人心怎样的肥皂泡。
先生木心说过:一部书,只要有三个地方打电动我,我将永远记着它。
三号男主角是一个年轻的画家,帅哥,一见就想多吃半碗饭。他本来与王彩玲结伴,来到试图寻找发展的文化中心北京后,只是放了个酩酊大醉,失魂落魄跌进出租屋的镜头——他的四处碰壁,就不言而喻了。因为在他之前,王彩玲已有几个景头,到处自荐到处碰壁,不用说他也是类似遭际,因此也就不再重复。但是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男人没有棉花糖的恒久力,但有爆发力——狗日的艺术:见他娘的鬼去吧!从此整个消失。
……莪估计,这人讨喜的小伙子在故事结束前,还要出现,否则他来干啥?他究竟会以怎样的面目出现呢?发了财,还是倒了楣?泯然众人肯定不行,一是前面有了个胖子的先例,二是不符合他帅气满满的人物发展性格脉络,一直悬吊着莪心。他终于在王彩玲凄凄惨惨乔装打扮的婚姻介绍所出现,来得突然,出其不意,而且大约是干上了坑蒙拐骗的勾当,看起来还骗得不错,否则,不会被人追打——终于与他的艺术分道扬镳——这个人日后会大发呢,生活里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但是莪的心,被狠狠地抽了一鞭的,是我们的二号三号分别退场后,几近后半部,突然异军突起,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群艺馆的芭蕾教师王老师。
王老师的出现真有点小突兀,一是他出现在中后场,呼噜噜是一个飞旋的亮点,俨然有喧宾夺主之锋芒,就像《金瓶梅》七十九回西门庆死后的庞春梅。二是他完全没有庞氏的伏笔和铺垫。莪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激情洋溢披挂上阵了:天空彤云密布,观众寥若晨星,平均年龄六十八,缺口豁牙,鸡皮鹤发,有的“吱溜吱溜”吸着鼻涕,有的半梦半醒,有的在困来木哄。形同僵尸……他舞着,他跳着,在街头。他的翩翩舞姿在离题万里的哄笑声里,耷拉下天使的翅膀。他眼里燃烧的激情悄然隐退,黯然神伤。他空洞的目光里,珍稀的观众拎起了屁股下的小矮凳……
啊,王老师,家鸡是不懂天鹅的舞跃的,你既为男性,却天生酷爱芭蕾,就命中注定你的一生将烙上异类的印记。寂寞,无人理解的悲哀,歧视,偏见……无不给你心荡神迷的艺术,投来风霜刀剑。
就像王彩玲讲的一个故事:一个人,生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却懂六国语言,活得还会开心?天生我材必有用,这不过是李仙浪漫主义的狂言也,生活中天生有才,往往就是痛苦的根源,还混不过隔壁剥鸡眼的红眼睛阿二呢。不仅是曲高和寡,连人格都受到污辱,王老师因为酷爱芭蕾,被人疑为男人不正宗。王老师为了在世人面前证明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在跪求同病相怜的王彩玲假结婚无果的情况下,无奈做出强暴女徒弟的举动。在众人七嘴八舌大惑不解的哄动里,一个华丽转身。这时候,音乐响起来,脚尖踮起来,浑身的每一个细胞,为艺术而放纵,为舞蹈而欢呼,为激情而燃烧。这短短的几分钟,是他一生的陶醉、幸福、最最酣畅淋漓的美的极致——终于可以卸下灵魂的包袱,精神的镣铐,随心所欲地舞跃一回!无疑,心灵的镣铐卸下了,身体的镣铐在劫难逃,这就是王老师的宿命,这就是缪斯的翅膀阴差阳错飞落在一个平民肩头的与生俱来的悲哀。
什么是艺术?艺术是一付长长的挑子的两头,一头是冰,一头是炭,而挑子的中间,就是芸芸众生。曾几何时,莪也……少说点自己。
就像影片中王彩玲说的那样:“老天没有给我财,没有给我貌,但是,给了我一付金嗓子,我要唱进巴黎!”就像酒后的王彩玲一语道出了心底的梦想:“我从北京来,我是中央歌剧院首席歌唱家。”但梦总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酒也只是酒,短暂的沉醉过后,是生活的无情。无情的生活,逼得无数王彩玲们,用弹钢琴的手,“啪啪”操起了杀猪的刀……镜头下移,身边蹲着个领养的孩子,在泥呀砖的拖鼻涕玩耍。这就是生活的真实。
看起来,莪比王彩玲幸运了一丁点,年轻时处朋友,女方的父亲问:“听说你写小……小什么说?卖到过钱吗?”“没有。”我只能如实相告。“那你弄它干什么?”
说真的,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弄它。
……新年将至,人不人鬼不鬼的王彩玲,强打精神回家陪父母过年。这是怎样的一个年!独自将春节联欢看到“难忘今宵”,冷冰冰,孤单单,蜷缩在被子里,蜷缩在万家欢笑的新旧交替里……假如此刻,我们的女主人公已经成功了呢?但生活没有假如,因此我们只能继续体会她不尽的悲哀。突然,外面“霹历叭拉”炸响,开门一看,娘昂扬着一挂鞭炮在院子里驱赶着全家的冷清,“娘啊,新年好,我给你拜年!”……莪泪水长流。曾经,莪也有过跟王彩玲差不多的年。
影片的结束,是在天安门广场上,王彩玲在教女儿儿歌,忽闻一阵歌剧声,于是金碧辉煌的礼堂里,正在展开着一场繁华缛丽的音乐会,余音绕梁,尽善尽美……是理想的实现?还是梦境的再现?这就不是剧作们的事了,全凭观众的理解。莪知道已快结束,莪以为还有几个镜头可看,竟字幕推出,嘎然而止。
在莪看得汹涌澎湃,泪流满面时,嗜好电影的妻,早已呼呼大睡——这样的电影,如此的文艺,现在还有几人要看?
就像一本书看完了,再翻翻前面的《序》,会更多一点理解。莪点了一支烟,想着影片的名字。春天,多好啊,万物复苏,百花齐放,鸟语花香,欣欣向荣……但是莪的心,却不无悲凉。
王彩玲的春天,在哪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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