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之石,維其高矣。「1」
山川悠遠,維其勞矣。「2」
武人東征,不皇朝矣。「3」
「二章」
漸漸之石,維其卒矣。「4」
山川悠遠,曷其沒矣?「5」
武人東征,不皇出矣。「6」
「三章」
有豕白蹢,烝涉波矣。「7」
月離于畢,俾滂沱矣。「8」
武人東征,不皇他矣。「9」
从诗文字面看,《小雅·渐(chán)渐之石》这首诗并不难理解,是一个东征的将军或士卒对征途艰险与其久征在外的劳苦的哀叹。这是众多说《诗》者都认可的基调。
但是,关于这首诗的主旨,历来却有多种不同的意见,主要有两种。其一是毛亨、郑玄为代表的“刺幽王”说。
《毛诗序》:“《渐渐之石》,下国刺幽王也。戎狄叛之,荆舒不至,乃命将率东征。役久病於外,故作是诗也。”荆,即楚国;舒,按《郑笺》解释是“舒鸠、舒鄝、舒庸之属”,即春秋时代在楚国与吴国之间的群舒小国(今属安徽省六安市舒城县)。役,即士卒。下国,即周王朝下辖的诸侯国,因天子为上,诸侯国就是下国了。
对《毛诗序》所论,其它众家不以为然,认为其说法“无所据”。倒是清代方玉润觉得其“刺幽王”一说无疑。方玉润《诗经原始》:“《小序》以为‘刺幽王’,姚氏谓其‘无据’。然以诗体观之,气味甚薄,唯务造警句以为奇,此正雅降为风之候,故以属诸幽王亦无疑也。”不过,方氏对《毛诗序》关于“戎狄叛之,荆舒不至,乃命将率东征”的说法不认同。认为这是“徒成为附会而无据耳”。
关于《渐渐之石》诗意主旨的第二种意见是以朱熹为代表的“将士不堪劳苦而自叹”说。
朱熹《诗集传》:“将帅出征,经历险远,不堪劳苦,而作此诗也。”朱子的这个观点为大多今人所认同。
笔者比较认同方玉润的观点,本文中将基于此,并结合毛、郑和朱子之说,对《渐渐之石》做一番赏析。
《小雅·渐渐之石》分三章,每章六句,全诗共十八句。三章采用的都是赋的手法,一二两章为叠咏。第三章的最后两句又是对上两章所写武人之苦的复述和重申。
第一章,赋。诗篇原文:
漸漸之石,維其高矣。
山川悠遠,維其勞矣。
武人東征,不皇朝矣。
本章前四句是写征途的艰险,末二句是写武人(出征的军人)的困苦。
“漸漸之石,維其高矣。山川悠遠,維其勞矣。”出征的将士翻山越岭,行军本身就已经使得将士们疲劳至极。渐,读为chán,渐渐是形容行军途径之山险峭的样子。《郑笺》云:“山石渐渐然高峻,不可登而上,喻戎狄众彊而无礼义,不可得而伐也。”维,文言助词。维其,即“何其”之意。劳,大多学者将此字理解为“劳苦”,而郑玄认为其应是“辽远”之辽。《郑笺》:“山川者,荆舒之国所处也,其道里长远,邦域又劳劳广阔,言不可卒服。”《毛诗正义》:“郑以劳为辽,辽言广阔之意。”从诗的上下文看,郑解有其道理。鄙人以为无论将“劳”解读为“劳苦”,还是解读为“辽远”,于诗意皆通。其实,即使按郑解,诗意也是为衬托出征将士的劳苦。
“武人東征,不皇朝矣”。武人,之出征的将士们。东征,而楚国在(西)周的东(南),所以,征伐楚国就称为“东征”。皇,同“遑”,闲暇之意。朝,关于这个字的解释,有两种意见。
一种意见是毛、郑的,认为是朝拜之朝,按此意读音为cháo。“朝”的对象,毛郑都认为是周王,但是谁朝,则看法不一。毛亨以为是武人无暇朝其君(周王),郑玄认为是不能收服荆楚而使之朝周王。《毛诗正义》:“毛以为,…,不但伐戎狄而已,又其武人将率,以役人东征,征伐荆国之国,疲於军役而病,不暇修礼而相朝矣。”《郑笺》:“将率受王命,东行而征伐,役人罢病,必不能正荆舒,使之朝於王。”
第二种意见是朱子的,认为“朝”是早上的意思,按此意读音应为zhāo。《诗集传》:“…言无朝旦之暇也。”方玉润推崇的是朱子之说。
第二章,赋。诗篇原文:
漸漸之石,維其卒矣。
山川悠遠,曷其沒矣?
武人東征,不皇出矣。
这一章是第一章的叠咏,还是对征途的艰险与征人劳苦的哀叹。面对征途所经山势之高俊陡峭而危险,出征的将士们只有无穷的哀叹:征途慢慢,哪里才是尽头啊?而我们只管一路东征,哪里又能顾念到返回故土!
卒(cuì),借为“崒”,山势高峻而危险貌。曷(hé),何。没,尽。曷其没,意即何时是个尽头。
“不皇出矣”,《郑笺》解释为:“不能正之,令出使聘问於王。”那么这里的“出”就是“(荆舒)出使(朝拜周王)”的意思。按《毛诗正义》所解《毛传》,亦此意。但是朱熹《诗集传》的解释是:“谓但知深入不暇谋出也。”即(将士们)只顾着深入敌境,而无暇想着如何退回(或班师)。
第三章,赋。诗篇原文:
有豕白蹢,烝涉波矣。
月離于畢,俾滂沱矣。
武人東征,不皇他矣。
这一章,大多说诗者认为前四句是以自然现象起兴,而衬托将士之劳苦之甚。
该章前四句“有豕白蹢,烝涉波矣。月離于畢,俾滂沱矣。”按毛公、朱子之解,这四句是说天将降大雨。《毛传》:“将久雨,则豕进涉水波。月离阴星则雨。”《诗集传》:“豕涉波,月离于毕,将雨之验也。”
豕(shǐ),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猪。有,用在名称(豕)前做词缀,无实义。蹢(dí),就是猪蹄。烝(zhēng),毛公解其为“进”,行进、进到之意;朱子解其为“众”,众猪之意。涉波,就是泡进水里。月,月亮。离,附着、靠近之意。毕,星宿名,二十八宿之一,又叫“天毕”。古人认为毕星主雨,月靠近毕是降雨的征兆。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百度百科“二十八宿”做进一步的了解。
俾(bǐ),按《汉典》为“使”的意思,窃以为此处解释为“预兆”更恰当。“滂沱”是形容雨水量多(大)的意思。
郑玄对“月離于畢,俾滂沱矣”两句的解释与毛公、朱子之解相同。但他对前两句“有豕白蹢,烝涉波矣”的解释则与毛、朱截然不同。他认为“豕”寓意为荆舒之人,而白蹄者为秉性尤其狂躁的领头猪,即荆舒的上层统治者。《郑笺》:“豕之性能水,又唐突难禁制。四蹄皆白曰骇,则白蹄其尢躁疾者。今离其缯牧之处,与众豕涉入水之波涟矣。喻荆舒之人,勇悍捷敏,其君犹白蹄之豕也,乃率民去礼义之安,而居乱亡之危。贱之,故比方於豕。”郑氏在这里明确说了,是“贱之,故比方於豕”。把人比作猪,是一种恶且粗俗的骂人语。郑氏的这种解释,其实是带有“中国(古代中原民族自称)”瞧不起“夷狄蛮荆(古代中原民族对边远民族的蔑称)”的意味。
缯(zēng),本义为古代对丝织品的总称。此处用作动词,织缯的意思。牧是放牧之意。缯牧之处,即世代在此织缯放牧的地方,祖居之地。
关于这四句的解释,方玉润的看法与众不同,他认为这其实只不过是当时的实际天气情况,而不是其他说诗者所讲的什么“兴”。《诗经原始》:“又‘豕涉波’四句,或以为既雨,或以为将雨,或以为实境,或以为虚拟皆以起兴,均非确论。此必当日实事。……不然,武人离家远行,何物不可起兴?而必有取于豕涉波、月离毕之象乎?古人作诗,务要征实。况此东征,尤关国事,不可不据实直书,以备国史采录。如‘十月辛卯,日有食之’之类,所谓诗史,不可滑过。”方氏在此,不但明确提出了他自己的“此必当日实事”观点,还给出了充分的论证。又说:“四句只须倒说,则文理自顺,情景亦真。诗人造句结体与文家迥异,不可以辞害意也。”方氏之论可谓足矣,吾信之。
本章最后一句“不皇他矣”,意思是哪里还有闲暇顾及其它的事啊。
综上,此篇《渐渐之石》,说《诗》众家皆持“征人不堪劳苦而自叹”之诗意基调。然散人却以为其皆为悲“观”,而与小雅之雅不甚相和。遂窃思,此诗又何尝不是东征将士们决意杀尽仇敌的誓词?正是:
斷雲鎖霧蔽日月,怪石嶙峋鷹見愁。
崇嶺連綿無有絕,奔騰不息河川流。
朝夕警戒不鬆懈,王師東征向仇讎!
一壁直插雲深處,從此不羨摘星樓。
山巒疊嶂水不斷,誰人管他尾與頭?
此番東征且前進,班師回鄉待後謀。
大豬小豬白蹄子,鬧鬧哄哄水中游。
月亮畢星靠一起,兆示大雨顯征候。
除去心中雜念事,斬盡蠻荊絕不留!
注釋:
「1」 漸(chán)漸:借爲“巉(chán)巉”,形容山勢險峻的樣子。《毛傳》:“漸漸,山石高峻。”《鄭箋》:“山石漸漸然高峻,不可登而上。”《詩集傳》:“漸漸,高峻之貌。”維:文言助詞。“維其”即“何其”之意。
「2」 維其:維,文言助詞。“維其”即“何其”。勞:鄭玄解其爲“遼”,音liáo。其他學者皆解其爲“勞苦”。
「3」 皇:同“遑”,閒暇之意。朝:按《毛傳》《鄭箋》,爲“朝拜”之意,讀音當爲cháo;按《詩集傳》,爲“朝夕”之朝,讀音當爲zhāo。
「4」 卒(cuì):借爲“崒”,山勢高俊而危險貌。
「5」 曷(hé):何。沒:盡(頭)。
「6」 出:按《毛傳》《鄭箋》之解,爲“出使”之出,意爲“(降服荊楚,而使之)出使(朝拜周王)”;按《詩集傳》解釋,爲“(軍事)退路(或班師)”的意思。
「7」 有:用於名詞、動詞、形容詞前做詞綴,本身無實義。此處用於名詞“豕”之前做詞綴。豕:即現在所說的“豬”。蹢(dí):蹄子。烝(zhēng):按《說文解字》解釋,其本義爲“火氣上升”。《鄭箋》《詩集傳》解其爲“眾”,《毛傳》解其爲“進”,皆爲其引申義。本文中採用鄭玄、朱子之解,“烝”爲“眾”意。涉波:即泡進水中。
「8」 月:月亮。離(lí):通“麗”。附麗,附着之意。畢(bì):星名,二十八星宿之一,爲白虎七宿的第五宿。古人以爲此星主兵、主雨,月靠近畢是將要下大而久的雨的征兆。俾(bǐ):按《漢典》爲“使”的意思,竊以爲此處解釋為“預兆”更恰當。滂沱:形容雨水量多(大)。
「9」 他:其他。“不皇他矣”,就是“哪裡還顧得了別的”之意。
2021年11月13日星期六,上海三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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