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倮倮寨
大昌英武好汉,赶山路,想事,爱往人马刀枪这边想。远眺群山,苍茫一派,其间是有山寨棋布的,间隔十多、廿多里不等的村寨,都在云雾掩蔽间。说是大哥朝前的几代人之中,也曾有见子嗣不继,或泉源断流,至于荒废寨子的;或者,竟也有毁于土匪烧抢的。
张结巴率手下三十多条火枪,去抢山寨牛羊。月夜里吠声大作,猎户先已警觉了,躲去暗处预备狙击;猎狗们合力扑贼,就像通常围猎时那般:围逼野兽一般,将土匪逼出隐蔽处;猎手赶忙迎头一枪,悍匪饮弹便倒。
匪徒慌急了,躲山石、树干后,扔松明火把,燃着木屋,烧了寨子,丢下十具死尸,掠了些许畜群,怆惶撒去。寨民则策马奔逸,恐怕匪帮要杀回马枪。大哥道,飞来寨里,也有一户就是劫余来投的。
大昌听这故事,不由心生一念:这僻陋远乡,往上两三代人,也早已弃了刀剑,比拼枪法,怎地上海的江湖,还兴练拳脚?少年人思绪,实在是敏捷广泛了。对了,他也想明白:倮倮与土匪,是立决生死的,城里街上,其实争个面子而已哎。出了远门,才长这见识呀。
又说是旧时官府,因山川阻隔,县衙行政难通达,故在滇西北这等山区,下设些许“治所”,各管一片坝子。若匪帮敢下到坝谷,各村地保都听命所衙,率十条廿条火枪出动,两堵四围,当可歼灭的。
那张结巴貌似粗鲁,行事又狡猾的,偏藏身在高山密林,窜行于连绵八达的山脊,不下坝谷来,官家势力,鞭长不及了。而如飞来寨这般,虽临近山梁,但孤峰,险要,又多猎户,悍匪倒不敢来犯;大哥的父辈,原来这样地生存。
地方百姓耕牧游猎,能得温饱,自就安分守己。如此这般,匪群死伤,所以难得补员;除去逃犯、流氓之类,谁去投他呢,所以匪帮也怕硬碰硬地死了人。
若是黔境,也即往东边去,翻过几重山,入了贵州地界,那真叫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穷极了,难度日,动辄投匪去,至于贵州匪多,天下有名。
少年英勇的阿昌,肚里正饱足,仗着一片孤胆,横行山野,不免尽去想些侠义的勾当。意气上,也觉得最与倮倮们相投了。大昌豪放,大哥也痛快,朋友通财,礼赠往来,都出手大方。侠道上总是说,通财多助,大哥们呢,处世山林,孤独难保命,须集体求存:自我融于大我,并非无我,是大我中有我。倮倮风尚,因此急公好义。
说原始人没私有观,其实不通的,大哥们不求自保,怎么立命,只是愈加“大我”而已。好汉大昌呢,要扬名立万,是私求,也就叫自我实现;行侠仗义则公益;大益施于公,则私我立于世,最高的私求了。公私两相融,可谓正道,千载以来诚如此的。并不相干“斗私批修”,那是十分的胡扯,凭什么只有他能伟大、万岁,旁人都得斗死自个呢。
大昌赶山路,赶去倮倮寨,也叫飞来寨;这飞来的世外乐园,他满心喜欢;虽然生活得粗朴,心思但很契合。这样地心情好,没准就真看上一个小表妹,做了小寨的女婿了。
知青还想更多地知道,倮倮的老日子,怎么过?哦盐巴贵,铁器贵,但不纳粮,寨里老辈的说。山川阻隔,运输不便,地方上也都粮食自给自足的。运粮去远处耗损太大:人吃粮、马吃料,三成粮是路耗,老话有这一句。
山里人是将兽皮纳税,那并不难。大炼钢前头,树木西海岸遭砍伐,林子遍山,山连山财,林子接着四川的地界,老虎就来往密林里。哪年能得一张虎皮,抵一个寨子的税了。兽皮有枪洞就贱了,不能完税了;要么设陷阱,要么枪子打在眼眶里、耳孔里,所以猎手都百步穿杨的本事。
带三两条狗出去,狗将野物从密蔽处撵出来,枪声即刻轰响……。老日子里粮够吃,还用来酿酒,肉也常有;熊肉不好吃,熊胆和熊掌,却是值钱的。旧年头里啊,忧心的是土匪,不是交公余粮。
大昌走着想着,顶回味有趣,是曾跟大哥去出猎。各挎一支枪,腰背后挂着火药葫芦。这是大哥的正经事,老少都指望吃肉呢;大昌以为跟着玩一趟罢了,大哥却未免这么想:或者以后大昌要担起这责任。
大昌着跑鞋(胶底运动鞋),穿长裤;晨起,满山草凝露珠,鞋马上湿透了,裤脚又沾满草刺,戳痛了皮肉。大哥光脚、着牛鼻裩,踩着石砾荆棘,若无其事,健步似头野物;唉,还差欠得多,大昌边自嘲,又边停住,卷起裤腿来。
穿山越岭,至日暮,明显觉天冷了;也已来到原始森林边缘了,无人迹、无路的地带。烧火烤干粮,人与狗分食;大昌样样学着做。撵山狗都浅毛,浑身顺滑,很少粘草刺,那和拉雪撬的长毛狗当然不同。
猎人善待狗,狗来偎人身旁,供暖,热乎乎的。大哥摆龙门阵,说到土匪饥荒时也吃人肉,黑话说“人不长毛”,意思是这事好办,就像吃人肉不必剥皮或褪毛,……。这时大哥正给一只野兔剥皮,野兔是狗子叨来的。
大哥不识字,不懂政策,摆起龙门阵,倒是绵绵长长的,原来是极有见识的。听来又都似铁人似的,他们可以不眠不休,行进在丛山峻岭间。说是往东去,三日两夜,就走到贵州地面了;往北去,两夜三日,就进到四川的山里了;往西去,两日两夜,就去到缅甸国了。说起那边的情形,也都似亲历的。
说贵州那边的山林里,猿猴多,雨水多么,吃着林木结的果子多。去那儿,中间是有金沙江隔断,江畔沙滩上,也赶街的。有次贵州山里的倮倮,网到一个野人,绑了手脚,穿在一条杠子里,扛到街上来卖。云南这边的马帮,歇在江边上饮马、造饭;钱是有的,但谁去买野人呢,有什么用?都劝卖主杀了卖肉吧。野人眼睁睁地,看着猎人握着刀,来割他喉;大堆的汉子围拢了,用了罗锅盖来接血,说是大补的。果真,杀出来的心肝连同骨肉,很快卖完了,就皮子没人要,背回去了;野人毛长,但稀疏,不如猿猴皮毛好,如果金猴皮,价钱赶得上虎皮了。
四川的山,从来连着云南的山,可林子断了,大跃进,将林木砍了烧碳炼钢,从此,老虎也不过来了。四川老虎多,是张献忠屠四川,老虎到处吃人肉,越生越多了。再追问谁是张献忠,大哥也不太清楚,大概就是土匪头吧。
张献忠屠四川,在这边老百姓口里,等同成语,罪大恶极的意思,知青也听不懂,老乡也说不清。有个高中生弄明白了,那就是李自成的弟兄,农民起义领袖啊,说不得的,好人怎么能说坏呢!
再说往西去,走到澜昌江,路也断了,江对面的缅甸,山深林密,人口稀少,天又热,各种野兽稀奇百怪。当地猎人剥了皮,晾干了兽皮驮来江边的街上卖;这边的马帮接应着,驮到四川去,四川的皮匠手艺高。藏族人么,皮帽皮袄很光鲜,那花色毛皮,就这来历。澜昌江边,兽肉是很贱的,天热,摆过夜就坏了;那麂子肉,整只麂子抵一只鸡价,麂子皮抵得两只鸡,……。
(200-13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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