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哭笑脸
厉老师骑驴回大街去了,小街的知青们,讨论他传达的最新指示;大昌捉住了一条:“对知青一视同仁”。便约齐大家请愿:也像坝子里知青一样,每年分白糖,落实一视同仁。他把这事先捅 到县知青办去,厉老师一时还未知的。
大昌回寨子去,又忙另一头了,就是造几亩大寨田。好汉们又有个情结,就是“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他想,小寨就那么几亩水田,我们来吃粮,太亏了他们,怎么都得造几亩出来,有个交待。
队委会上讨论了这事,也是合着当下形势的。先去大街驮化肥好了,秋粮多施肥,增产了,为冬天修梯田备下些粗细粮。
买化肥,和供销社交接,马帮队长犯难,骂了供销社,骂那堆狗日的。大昌又“担肩胛”:我跟你们去,他对知青该客气点;否则跟他吵……。
其实大昌们的粗犷,已经跟大哥们不相上下了,也赤膊披羊皮褂了;多自在,从此不用洗衣服。这次无非再穿上中山装而已,让供销社认得:是公家人来。
山高寒凉,有似“鸡声小寨月,马迹草径霜”,山里人趁早上路,有“马踏草径露”的景况。赶马兄弟走南闯北,不再像通常寨民的老实,一路去,还不绝口骂供销社“狗日的”:你急他不急,他没事也不帮你办事;你晌午去到,要等他吃过饭,喝过茶;整归一啰,他还皱着眉头:要搞哪样?慢悠悠办事,你随时要笑着嘞,敬着烟嘞。这种还算好,不然叫你明天来办,才背时狠啰!
是哎,就算当天整完事,马队赶紧打回程,也够犯难。行了三十里,昏黑啰,还有三十里哎;人饿着不要紧,牲口一见太阳落,就想找歇处,见个岔口就瞎拐弯。你着急去赶,它得得得朝里跑;急不得,要悠悠哄转来。
索子也跟着抱叹:赶夜路,累死你不要紧,闪失了集体牲口,咋个交待。要没得月光,看不清路,干脆烧堆火,歇下驮子来,山坳里憋一夜,苦噢!
——所以去跟供销社交接事,马帮就骂骂咧咧上路。
给疤拉子备上驮鞍,大昌跟马伕一般,侧骑着它,一手拎着皮缰绳,得得得。下山渐近大街了,早觉燠热,脱下羊皮褂垫屁股;一溜缓坡,加鞭一溜小跑。
小寨马帮十多匹牲口,今次出了七匹马,四个人,得得得一路去,打赤膊。蛮得意,象敌后武工队派出小分队?不对,人家钻青纱帐,不骑马。象土匪打尖?也不,土匪不敢下坝子,怕回头路给堵了,进去口袋阵。其实牛仔游荡西部,常见数骑数人翻山过梁的,可那时不放美国大片,大昌联想不到。
山间满眼绿色,一踏上大街地面,便只见土路土墙了。倒也不髒,马粪猪粪都争着捡去的;街上也不丢废纸,老乡没纸。重穿上羊皮褂,近去供销社,见大开门着;进门不见人,倒有一堆堆货;声音嚷大了,才出来人。大昌递过去烟,好象是欠他的,接过纸烟架耳朵上,他不吭声。
大昌一一发烟给同伙,又一一点烟,又一边念叨:“我们队多批了几包化肥,公社照顾的,主任关心山区,叫我多去汇报……。”索子机灵:“不如你先去汇报,我们在这边办事,怕张主任吃了晌午下乡去。”“不消愁,让知青办,农科办捎话也可以,总不会都下乡……。”
大昌把自己烟点着了,才伸打火机给供销社的;那个已然恍惚了,忐忑了,不由自主取下耳朵上的烟,叨在嘴上,来就火。他巴结不上公社干部,眼见得知青和张主任随便聊的,这事“老火(麻烦)”,悄悄地撒了慢条斯理的架子。
他于是问事、办事,把尿素叫成水素,指一下墙角,让山里人自个去扛包。轮到大昌慢条斯理的了,跟他抽烟聊话。哦,老郑,家在街上的,供销社集体转国营,跟过来,吃好些年返销粮了。
看这个知青不一般,大器,老郑不敢怠慢,于是近乎了,熟络了。他不知上海话“老狙”,但也掂得出“老狙噻”份量。
有点像唐僧取经遇上的妖怪,孙悟空将之降服,也能使唤着他做事。老郑便是被老狙噻降服了,许多年后,俩人还有许多故事的。
递烟是打招呼,等拉上关系,重又礼尚往来,日后更有大戏:“以后要什么山货,说一声,保准给你留着。”“要得,我们正发愁,公社会多,供会议伙食,抓不开噢。你羊子给我留着些,夏萝卜留着些!”坝区旱季炎热,不杀猪,又种不出菜。供销社也养几匹大骡子,好去山区办货,但统购价低,谁给你货?有了关系户,收购价低,供销价也低,化肥啥额外多给些,两边就互助组了。
老郑很主动:“还差你六袋磷肥,等包谷扬花才用勒,来货了我给你捎去;寨子里各家要啥子铁器你合计一下,我也给你捎去,难得背!”他还掏出纸烟,一一回敬。真叫破天荒,马帮兄弟倒心愧骂过狗日的了。
狗日的老端着架子,交不上朋友,这回算种了棵关系树,日后好收果子了。大昌的心思比他远:已经在盘算弄个小柴油机来带锯片,省了拉大锯的劳力。打听着了,糖厂用的柴油,是由供销社统销。
大街去东北方向百几十里,路断于金沙江,所以不是通衢,所以没有马店。驮队万不得已要歇夜,就该停去猪场。这块交易猪羊的空地,进十匹骡子就已挤迫,而且臭,又蚊蝇乱飞。这次事办得漂亮,绝不歇去猪场了,晌午阵就打道回府了。
索子和马伕们欢天喜地上路,进去十三里是小青龙,有道清泉:歇驮子,饮马。疤拉子要栓树上,其它骡子、骟马什么,随放着,不会走远。然后拾柴,烧堆炭,把包谷粑粑烤软乎。马帮总是先料理好牲口,再料理自个。
马歇下来,让它啃脚边的青草?赶长路不行,要套上草料口袋。小麻布袋里装着发水的料豆拌碎糠,挂在鞍傍,歇脚时摘下,往马咀上一套。料袋系在它耳根边的,乖乖马就一心去嚼豆吃糠。
袋子为啥叫口袋?原来是马口上的袋!武松跟宋江自谦:“折杀我草料口袋”。真是这出典?哈,是我想当然。世界大战时骑兵还给马挂上草料口袋冲锋呢,哦,那不是,是防毒气的马口罩。
“我去公社说些事,随后自个上山。”“那天黑了我们打火把去接你”,“不消不消,晚了我在大街过夜就得”。办完货,大昌就已作别马帮,去公社大院。要找老师说事,帮阿大阿二请探亲假,而且假期长一点,他们要设法买台小柴油机,再学一下怎么安一架锯床。
老师大加赞赏,因为弄锯床,替出人力,再去造大寨田,这就联上几条最高指示,比如:“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革命就是解放生产力”,还有众所周知的“农业学大寨”等等。
“探亲假”,老乡居然也听说过,比如县城人下基层,每年回去探亲,就是和老婆“干事”去。知青也探亲?上海有女人?不是,是探父母。哦……,表妹们放心了。国定探亲假,隔省是半个月,知青没那么规矩,去两三月也无所谓;跑一趟,来回赶路,半个月都不够。大昌他们正在竖典型,懂事,才当回事,认真请假。
(200-131·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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