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远到近的,是警笛声。
“我好不容易才当上高管!陶三径,你疯了,你这个叛徒!”
不是这样的,小刚,我的好徒弟,你听我解释……
“滚开,我不是你徒弟,把你那张恶心的老脸拿开!”
小刚,你听我说,我没有坏心,我那么做都是因为……
“就因为你所谓的正义?陶三径,你毁了我的人生,毁了我的家庭,毁了我的一切!你想要公平对吧,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公平!”
不是这样的……
“我在这家黑心公司当牛做马小半辈子了,你知道为了这个位置,我付出了多少吗?”
不,这样不对……
“三径叔,我和刚子就要结婚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丽,我不是……
“陶三径,现在你倒是跳出来逞能耐了,当初那些黑心老虎吸我们血的时候,你又在哪儿?你当时不是在老板的办公桌下唯唯诺诺吗?”
我……
“丢了工作,成了流浪汉,就开始肆无忌惮了是吧?想把我们都拖下水,你成功了,你真他娘的厉害……你的举报成功了,我输了,输在我相信你。然而你又得到了什么?疯了,你疯了,难道你就是为了公平正义?现在好了,你还是流浪汉,我从白领变成罪犯了。咱们两个谁他妈都别想好过!”
……
“陶三径,我弄死你。”
啊!——
小刚抄起一根钢管向自己冲来。陶三径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小刚未婚妻怨恨的眼神,中弹后半跪在地上又哭又笑的小刚,以及围观群众死一样的沉默,这些恐怖的景象印在他的脑海中,久久不能挥去。
小刚大概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飞黄腾达之际,请师傅吃个饭。转眼间,偷税漏税的证据就被人扒了出来,而把证据上交的人,正是自己曾经最尊敬的师傅——陶三径。
三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可他还是做了。手贱,随手翻开了摊在办公桌上的账单,然后发现了不对劲。也许小刚回来之后发现师傅不见,也并没有多想,而随着再次见面一同来的,则是避无可避的判决。
三径有一种惭愧感,他依稀记得小刚泪流满面,朝自己咆哮着些什么。而自己只是一昧地念叨着“你做的不对”,头却越摇越低。再后来,小刚随手抄起东西朝自己冲过来,一声枪响,小刚倒在了血泊中。想必在痊愈之后,他就会被抓进监狱吧。
三径也曾想过自己去看看他,可是却鼓不起勇气。他觉得小刚说的一句话都没有错,可自己的大脑又觉得那是不对的,比起话语,更使他惧怕的,是小刚的眼神——如同不甘熄灭的灰烬,冰冷却也炙热。
倒下的人仍倔强的抬起头,目光直勾勾地射向三径,似有愤怒,似有不甘,似有渴望……像是要把自己肚子里的苦水一股脑吐出来,将三径的脸皮腐蚀的一干二净。
“陶三径,陶三径,你要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摆脱!我不想一辈子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我不该进监狱,该进监狱的是——”接下来的话语,被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淹没。
明明是个罪犯,可神情怎会……?
三径想不通,他老了,不愿意去多想。那些噩梦时常让他觉得:小刚说的是对的。
可那明明是不对的,而自己做的才是对的。
小刚啊小刚。唉,到底是为什么呢?
2。
寒冬将去,春暖花开。可老三径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常常一躺就是一整天。咳嗽声停不下来,觉得胸腔里堵着什么东西似的,使不上力气。现在,他真的行将就木了。
一天,三径从大楼侧面的广告屏上得知:大商人梅宣文,因过度压榨员工遭联合举报,现已被公安局拘留调查。听到这样的消息,三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仿佛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叹了叹气,继续向前走去,“该来的都来了……”
老三径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而阿宣每天好吃好喝,也许连白头发都没几根,他只希望阿宣在出来后能够回头是岸吧。
江边的桥基要翻新,于是在几天前,他被一伙人从旧窝棚里赶了出来,再次无家可归。夜里的寒风让老三径难以入眠,他抱着试试的心态,又去市中心找工作,排了一整天队,最后只换来一句不冷不热的答复,“研究生都排不上号,谁用你?这么大年纪了,就回家里好好呆着,搬个砖把人命搬出来,没人担得起。”
可是老三径没有家,也没钱去养老院,更没有儿女,只好默默回到了那个已经装修完的桥洞下。原本冬暖夏凉的桥洞现在又冷又阴,他从前用来抠些野菜和苔藓的墙角,也被水泥封死了。
世界是一片灰色。
老三径不禁怀念起那个令人心旷神怡的远古年代,自己至少还能摘些果子,种种地,就算清贫,也不至于饿死。可城市是贪婪的,一寸又一寸的扩张,连仅剩的美好都要剥走。
“瞧瞧我这一生,多可笑,小时候用十多年辛苦换来一个奴颜的机会,可是我不要,现在朋友都走啦,写了大半辈子文章,没人管我的死活。”
浑浊的老泪滚进喉咙,竟呛住了,老三径憋住气,又引得肺痨发作,吭哧个不停。三径踉踉跄跄地挣扎两下,躺倒在地上,最后咳出一大口鲜血。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周围有凉风拂过,让三径觉得自己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一样。不知过了多久,老三径沉沉的睡去了……
当三径再次醒来时,周围一片纯白,“下雪了?”下一秒他意识到,这里是医院。他的脸上带着呼吸器,耳边响起心率的滴滴声。三径感到胸腔一阵剧痛,就像活生生被扒开一样——这手术八成是没打麻药了。
我被人救了……老三径环视四周,左侧站着一个十分秀气的小护士,她向三径致以柔和的微笑,“老伯,你醒了?”老三径有气无力的点点头。
“这是报告单,你先拿着,我先出去一下。”
“对了,老伯,”小护士没走出去两步,回头又问,“您的家属呢?”陶三径无奈的摇摇头,忍痛说道,“他们已故了。”
小护士的脸色有些异样,她的动作很麻利,三下五除二的替三径换了药瓶,转身出去了。门外传来一阵令人不安的对话声。
“你听到了吧,这老头没有家人。”
“所以就让我付医药费,凭什么呀?”
“谁让人是你救的,难不成让我拿工资抵?手术费三万,这个你得付,后续的治疗费你不想付可以走人。”
“谁信你们这一套,我还有工作要做,没时间闲扯,老子以后不当雷锋了——你也机灵点,谁知那老头是不是唬你!没有子女就找兄弟姐妹,人难道是石头里蹦出来?我走了。”
一记猛烈的摔门声。
“哎哎哎……你别走啊。我怎么办啊?院长,怎么办啊?”
传来一个年迈的声音。
“怎么办?实在不行就报警,你真当我这是慈善机构?‘救人要紧’,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别忘了昨天院里的主治医生没一个上台的,是你擅自给他开的刀,这事儿我还没骂你呢!现在到好,就是个孤魂野鬼!弄不好就变成故意杀人罪了,苏可丽,篓子是你自己捅的,你自己想办法去吧,还有,你今年奖金也别想拿了。”
“院长,求你别……”
“本来咱们连新药都快买不起了,你还火上浇油!苏可丽,你要是不把这事儿给办妥了,我们明天就让你和那个老头一起卷铺盖走人!”
又是猛烈的摔门声。
过了一会儿,那个小护士回来了,眼角带着泪痕。
3。
老三径的病症在报告单上写的清清楚楚。
上面是一行令人战栗的字:肺癌晚期。
没有任何声音,只剩下心电图在无情的嘶鸣,宛如一直走向死亡的倒计时。老三径看着这份报告单,心中无比平静。得知这一消息后,他反而一身轻了,他想着:今后再也不用为生存而四处奔波了。老三径真心觉得,也挺好,他无比享受今晚的暖风,低声吟唱,“病之爱,同予者何人?”
小护士带着一脸不情愿为陶三径打针,她脸色阴沉,嘴里嘀咕着,“你这血管真不好找。”说着,就在老三径的左手背上猛刺两下,碰到了骨头。三径并不在意,微笑着看她。小护士的目光有意在躲闪,眼眶湿润了,连忙把针抽出来,又仔细地为三径扎好,她嗫嚅道:对不起。然后跑到洗手间里又哭了起来。
这已经是她照顾老三径以来不知第几次哭了。三径曾在半梦半醒之间了解到,小护士家里并不景气,而她是唯一一个在城里有工作的人,所以她得照顾父母,供年幼的弟妹上学,她的压力太大,现在又负了债,惹了麻烦。三径不忍看他继续这样下去。
三径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他心想,我不能再拖累别人了。
不知为何,他在贫病交加之中又有了一身活力,是回光返照了吗?老三径然顾不了那么多了,他颤抖着下了床,把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头拔出来,插在床头柜的一个苹果上,苹果是前两天刚认识的老病友送的,现在人已经走了。三径抽出一张纸巾,草草擦拭了血渍,刚抬头,就与回来的小护士撞了个照面。小护士惊呼起来,“老伯,你还不能下床!”
老三径摇摇头:“时日无多了,只想出去走走。”
“能治好的。”
三径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心上有一股暖流流过,对她笑了笑,“谢谢,谢谢……你救回我一条老命,我下辈子再给你当牛做马,这钱——留给你弟弟妹妹上学吧。”陶三径轻轻地咳嗽着,把一直没舍得花的两万元塞到小护士手里。
小护士又掉了眼泪,说什么也不要。见此情景,三径的鼻子也一酸,他认真的盯着她,“小苏,我这把老骨头了,我要走啦!要走啦!”
小护士似乎明白了什么,既害怕又慌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三径活动了一下腰腿,顺手拿走了那颗注满药物和生理盐水的苹果,向着仍愣在原地的小护士一挥手,“再见了。”
三径一瘸一拐的走出医院后,拿出怀中那个装信的小铁盒,轻轻抚摸,开怀大笑起来,“嘿,老伙计,等你很久了,咱们走。”
阳春三月,天气有些转暖,街上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轮皓月当空,光芒澄澈,仿佛在为陶三径送行。
4。
大概是还没有适应季节的原因,夜店都关门了,一片寂静中,可以听到高铁的声音,明明是钢铁的巨兽,却轻得像猫步。三径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借着路灯的微光向前缓缓走去,他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一支钢笔,几张稿纸,三张邮票,还有248元钱,这些都是好东西,他想:可别浪费了。
途经一个校园,三径发现校园外的铁栏杆上趴着一个学生,特别关切的问:“你为什么不回家呢?”那学生一点都不对他的出现感到意外。学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答道:“我考砸了,不敢回家。”
“你父母打你吗?”
“不,我只是不想再烦恼下去了。”
学生抬起脸,是个挺清秀的少年,他沉默许久,又问三径:“烦恼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想……不是罢。”
“那我为什么会烦恼?”
陶三径答不上来,他老了,脑子转不动。远处传来几声乌鸦叫,也许是在等他。
学生吊儿郎当的摇晃着身子,“我受不了了,真想快点高考。”
学生又问道:“你没有学上吗?”
“我有学上。”
“那你为什么现在这副样?”
“是啊,就是这副样子了。”
突然间,老三径觉得自己是在和什么赶时间。他的肚子有些饿,环视街头,有一家甜品店还亮着灯,他便去了,买了两份布丁,是梨子味的。
少年倒也没客气,道了谢,便接过去吃。陶三径也想学他那样靠在栏杆上,试了几次,发现是徒劳,就放弃了,只好坐在原地吃。
三径碰碰他的脚,“你有笔吗?”少年点点头。
“我拿我的钢笔和你换好吗?”
少年接过钢笔一瞧,疑惑道:“这么漂亮的笔!是收藏品吧,上面还有外国字,当真和我换?”
三径擦擦嘴角的布丁,“它没水了,再名贵又如何呢?你看,我现在想让它写字,都办不到。”
老人和少年交换了笔,继续上路,走出一段路后,那少年叫住他。
“老头!”
“嗯?”
“谢谢你陪我。”
三径朝他笑笑。
物尽其用,虽然布丁难吃极了,但包装十分结实,陶三径拆下其中一片硬纸板,把稿纸铺在上面,用换来的的碳素笔写了起来。说来也怪,他那只好久好久没写过东西的右手,突然就有了劲儿,感觉有好多东西可写。他像终于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感觉平凡是那么的美好,生活中那些三长两短,那些为了美好而不断努力的人们,才是这个社会中最值得一写的东西——生活本身就是最浪漫的浪漫。老三径傻笑着摇摇头——他以前怎么从来没写过这些呢?
他忘情的写啊,写啊,精神开始恍惚,没注意嘴角淌下了红色的鲜血。等他惊醒过来,手中的草稿已经被泡得皱巴巴了。一股悲凉突然涌了上来,老三径强忍着咳嗽,站起身来。为了把喉咙里的血块堵下去,他啃了一口那注满药物的苹果,嘴里满是血和药混合的怪味儿,感觉像在手术室里。
朦胧之中,三径感觉眼前有灯光闪烁,原来,他走到了一家正要打烊的五金店前。老板见他一身血,被吓了一跳。老三径指了指门口挂着的一块深灰色胶皮垫。
“这个,卖吗?”
为了不引人注目,三径用麻绳和胶皮垫把自己包裹起来,向一家他熟知的花店走去。
身上还剩30元钱,他不知道这够不够。在接下来的路程里,老三径然开始频繁的咳血,感觉自己的肺被切开了,疼痛一开始十分剧烈,但渐渐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有些耳鸣,张开嘴,能听到风唱歌的声音。
老三径不喜欢春风,春风总是弄得他发痒。
他把积攒着一大口血吐在花店旁的水沟里,随后向着面前的灯火走去。
5。
花店老板是个很和善的姑娘,老三径记得她,她曾路过桥洞旁,蹲下身在三径手中塞了10元钱。三径跌跌撞撞地走进店里时,她正在照顾一盆白色的夜来香。见三径这幅寿司一样的打扮,老板笑得花枝乱颤,放下手中的活计问道:“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需要的吗?”
三径颤抖着屏住呼吸,“你这店里有菊花和梅花吗?不要太多,一枝就够了。”老板应声“请稍等”,转身去了内屋的小温室,过一会儿,端出两盆盆栽。三径仔细看这两株花,菊花如日中天般夸张地绽开无数花瓣,就像黄金镀过的月牙;梅花只有一小朵,高高孤放在幽深色的枝干上,如同千年古塔上点缀的稀世明珠。两股纯粹而袅远的清香相互交织,缓缓流入老三径的身体,他竟然感觉不到难受了。
三径兴奋的问,这两盆要多少钱?
老板打量了他一阵子,笑道:“老伯,你要是喜欢,就收你一株5元,共10元吧。”
三径向她深鞠了一躬,接过两盆花,迟疑了一阵,又问道:“您店里有松树吗?”老板挠挠头,从身后抱出一盆小巧的文松,摆在办公桌上的那种,庄重而不失典雅。一阵微风吹过,惹的松枝含羞抖动。
文人爱花草,自古成俗。陶三径打心底想要一株这样的盆景摆在枕边。但现在,他要的不是它。
三径露出为难的表情,“老板,是那种硬硬的松树,最好还是活着的。”
“老伯啊,”花店老板显然把他当成了一个怪人,“我这里是花店,不是林场,再说你要一个破树枝干什么呢?”
“我想养。”
“这……”花店老板哑口无言了,而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走到院子里,在一堆木板间挑挑拣拣,拖回一根不大不小的松树枝。
“老伯,这是我今天进货时顺手摘来用来挡阳光的。你看这根怎样?鲜活的,断面还是湿的呢。”
老板慷慨地把松树枝送给三径,三径用手上仅剩的20元买了一把园艺剪。
告别了这最后的人烟,陶三径用垫子包好那根大树枝,又用麻绳拎着两盆花,走向这次旅程的目的地——江城站。
6。
老三径浑身的神经已经没了感觉,他光着脚在柏油路上奔跑,每次大喘气都伴随着血沫,可他不疼也不累。
火车站终于到了。他用尽浑身吃奶的劲儿翻过铁栏杆,跳下站台,趴在石子上静静观察。没错,找到了,这条就是高铁铁轨,前不久刚铺进来的。
接下来,三径开始沿着铁轨漫步,他要找一个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寻找的时间里,他竟回想起植物书上写的嫁接方法,于是,三径的手头也没闲着,要让这个小小的陪葬品多一分气质,免得鬼门关里太无聊。
三径在松枝中间偏下处用剪刀剖出合适的缺口。又把梅花和菊花裁下来,小心翼翼地插到树干中,将麻绳分作细丝,缠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哈,我真是个笨蛋。陶三径这样想着,摇了摇已经耷拉下来的脑袋。谁会给自己的墓碑进行一次必然失败的跨物种嫁接呢?
可是他又摇摇头,以否定自己刚才的摇头。成功怎样?不成功又怎样?能对结果产生什么影响似的。连做个梦都不行?我陶三径一辈子没糊涂过,这次要好好当个糊涂人。
想到这里,三径早就乏力的身体中又充满了干劲。
光有植株是不够的,还要有养分。三径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剩了一半的抗生素苹果,啃下一块咀嚼成泥,然后用嘴含住松枝的缺口,把这宝贵的水分,维他命,抗生素,及刚吐出的血液哺育给它……
对着那两个嫁接切口,三径又分别做了一次。
三径预估了一下时间,大概还有半个钟头,他必须抓紧。
翻遍身上的东西,还剩两元钱,一只油性笔,装文章的小铁盒,以及两个空空如也的花盆。
三径怀着感恩的心,把这些东西吞到了肚子里。
谢谢你,人民币。他把票子撕碎咽到喉咙中。
谢谢你,同学。他吸住油性笔的末端,一饮而尽。
谢谢你,老朋友。他吃下了阿阳那带有墨香的文章。
谢谢你们,小花。他把两个花盆中的根茎土壤颗粒倒入嘴中。
三径的胃已经没有感觉了。
然后看着手上的树枝和苹果,他想起初中时背单词的一件趣事,便讲了个冷笑话。
“谢谢你,菠萝。”
三径把大苹果吃掉。啊,真是人间美味。肚子饱了,他又有了力气,随后,三径用一种在电视上学到的把自己绑住的技巧,将自己死死捆在铁轨上,背后传来枕木的踏实感,令人安心。
三径的双手还是可以活动的。他拿过树枝,用剪刀把它的根部削尖,从嘴里抠出少许苹果泥敷在表面。接下来,三径将剪子的刀刃对准胸膛,咬牙刺了下去,好在疼痛感已经模糊了,没什么感觉。
他在身上切了个十字口,鲜血直流。扯来那条深色胶皮垫盖在身上。现在,连路灯都熄了,他已然与铁轨融为一体,隐入夜色之中。
高铁的技术已经十分先进,让人听不到它的存在,但三径感受到了风,他知道,要来了。三径费力地把那棵枝干拖到胸腔上,将根尖对准胸口的十字,双手则将枝干轻轻托举起来。
一道强光过来了,几乎使他失明,片刻,三径的身躯就位于列车下面了,一股极强的引力将他向上扯,而他的鼻尖离飞速驰过的列车底盘相距不到一寸。那条用来掩人耳目的胶皮垫顷刻飞了出去,在车轮的愤怒中化为碎屑。
大概是驾驶员通过灯光发现了异常,列车开始刹车,刹片间蹦出延伸数米的橙色火花。车身猛烈振动,速度骤降,似乎要阻止三径的自杀行为。
但来不及了。
三径托举着这颗两侧插了花的松枝,用力猛地一抬。树枝的顶部咬住了正在高速移动的列车,刹那间,粗糙的根尖扎进他的胸膛,血像喷泉一样炸出。
陶三径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三径还活着,他有一种剧烈的反胃感,就好像自己的胃袋被人抡了起来。三径这辈子头一回知道,人的肋骨这么硬,这根大木钉的凶杀被他的肋骨挡住,没有波及心脏。但对应的,他此时与列车保持相对静止了,被树枝死命向前顶去,固定自己的麻绳被野蛮的力道拉扯,然后炸开。
从小三径就很好奇:在电影里被车拖着走的人是什么体验,现在,比电影还刺激,他的后脑不停撞击枕木,后背给石子割的血肉模糊,剧痛感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时间仿佛放缓了,过去的一幕幕重现在眼前,倒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只是,三径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刻,永远定格在了初中毕业时三人举办的茶话会上。
“阿宣,阿阳……”三径的眼瞳开始模糊。
一不留神,三径左肘以下没了。肋骨发出咔咔悲鸣,向两侧退了一步,粗糙的木钉进一步深入,触及了心脏。
“嘶……好痒——”
三径心想,要是现在能在车底题个诗,那他就比屈原还帅了。
可是他才刚沾着血水写下一个“恨”字,木钉就无情地扎了进来,它比三径的诗意先一步到达了终点。
几百米后,列车紧急制停,车下莫名其妙出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死相极惨,就像是被树干贯穿后,又被列车压扁一样。
成群的乌鸦飞过,像喝瓶子里的水一样,衔来来一块块砾石将三径掩埋,只剩那根诡异的植株露在外面,在没有列车碾压的日子里,常常开出妖艳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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