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松菊正和他的美国朋友走在粒子对撞机的维修通道上,满脸困扰。这回松菊终于明白,总有学生对他说上英语课如同听天书是种什么样的体验了——他这美国朋友说的话,自己是一句也听不懂,显然,这些知识已经超越了他的认知范畴。
“嘿,蛋蛋冰,”松菊叫住朋友,“可以先休息一下吗?”
“我的老天爷,求你别这么叫了,梅,这谐音梗一点也不好玩。”
蛋蛋冰原本并不叫蛋蛋冰,而是另一个听起来比较高雅的名字,松菊某一天发现他的名字与“蛋蛋”的发音很像,就起了这么一个绰号。
他们聊着聊着,离出科研中心,来到市中心。果然,松菊心想,比起那里嘀嘀嘀的冰冷机器声,还是城里更有人味儿。
蛋蛋冰去买了两个玉米卷,很像疯狂戴夫手里拿的那种。
“taco,在休斯敦,现在人们中午都兴吃这个。”
松菊尝了一口,有些甜辣味,还有牛油果酱味。“嗯嗯,吃起来真不错。”
二人在广场旁找了个有树荫的凳子上坐下来,闲聊些各自最近的生活。
“ 梅,”蛋蛋冰试探性的问他,“刚才的参观,你觉得怎么样?”
“一点也不好,”松菊并未遮掩,“老实说,你说的那些新理论,还有专业术语,我根本没留下任何印象。”
“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当然,问题不在你,而在我。”松菊有些沮丧,“也许,我已经江郎才尽。”
“不,梅,”看到松菊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蛋蛋冰试图使他振作起来,“还记得我们一起在动力学进修的日子吗?你的成绩要比我高好多呢。”
“今非昔比啊,”松菊摇摇头,把手中的玉米卷吃完,“我这两年里可是不停在学习,你知道的,我对这些东西还算感兴趣,可是……”
“遇到瓶颈了吗?”
“确实遇到了,我的这点知识储备,解决那些比较常见的课题还算可以,但是一遇到高精尖层面就立刻疲软了。不要看我的学历上天花乱坠的一大堆,可是在创新栏目,到目前为止,我的成绩还是个大零蛋呢。”松菊顿了顿,继续说道,“可严重性远不止于此,屡次的碰壁后,我实在没力气了,那些公式也渐渐变得枯燥起来……”
他用有些求助的眼光盯着蛋蛋冰:“也许你不懂吧,在别人后面吃灰的感觉。”
蛋蛋冰拍了拍松菊的肩膀。“梅,你需要休息。”
松菊移开自己的视线,空洞的盯着远方,“之前有个德国人,叫罗伊斯,他说他在我身上看到了希望,认为我会年少有为,但现在,我自己都不信……那些更高深的理论,大概等我五六十岁之后才能理解吧。”
“罗伊斯?他是个商人,不是科学家,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别再去想他的事了。”
“冰,你认识他?”
“我认识,没有人比我更懂罗伊斯。”
“好吧。”松菊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有气无力的从椅子上站起来。
“梅,别气馁。年龄并不是束缚人的枷锁,我们这个年纪被称为人一生中的黄金时期不是没有理由的。”
“在今天看到你后我就懂了,年少有为是确实存在的。”松菊呼出一口长气,想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抛到脑后。“你现在还在航天局工作吗?”
蛋蛋冰一笑:“我还在,而且我现在是项目的总负责人。”
“20多岁的总负责人?你恐怕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吧。”
“最年轻的是我老师,他19岁就上任了,当然了,项目和现在并不是同一个。”
“史密斯教授,他还好吗?”
“前一阵老师刚退休,他说我的思路比他好,然后就回家养老去了。”
“养老?可我记得他也才30岁。”
“没错,不过他在任职期间为项目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养老也算合情合理吧。”
“你和你老师都很厉害。”
“其实,老师原以为我18岁就能接他的班。”蛋蛋冰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怎么看?”
“老师说过,‘巨人的肩膀就是用来给后人踩的,你理应更优秀。’当然这么看来,我确实是不够格的……虽然很多人都说我是奇才。”
松菊有些感慨:“那恐怕要通过人种改良提高智商才能够真的实现吧。”
之后,松菊到蛋蛋冰的母校里以特邀嘉宾的身份讲了几堂课。下课后,蛋蛋冰自叹不如:“我永远都讲不了课,一上讲台就紧张的要死。你看,你还是有很厉害的地方嘛。”
松菊仍然意难平,“比你差远了,我只能算是人才,而你都称得上是天才了,我们两年不见,想不到已是天壤之别……”
蛋蛋冰低着头,回想了一阵子自己前不久听到的协同学讲座,便有模有样的学起来,说:“梅,你知道吗?一个人的事业,由自身因素和环境因素所决定,我们两个都是比较自由的学者,也很难会有经济困扰,自身因素可分为天赋和热情,我们对科学的热情是相同的,我想,虽然人与人之间天赋相差并不大,可也正是这细微的差别,导致了你我二人的不同。”
松菊一撇嘴,“切,说白了,还是你天生聪明喽。”
“不,梅,你没懂我的意思,我是想说:你应该有一条更适合自己的道路,也许至今还没有发现罢了。”
“此话当真?”
“假不了,一个很有威望的教授说的——你只是需要敢于去探索的勇气。”
“你说的话倒是在理,可是如果人的天赋和爱好不在同一条线上,岂不是很痛苦的事吗?”
“没什么痛苦的,梅,你才20岁,有大把时间可以去尝试,为什么不在其他领域迈出第一步呢?我之前认识一个朋友,他特别讨厌赛车,可他现在是全美的王牌赛车手之一。”蛋蛋冰向他报以真诚的笑容,“再说了,谁规定人的爱好只能有一种?”
松菊看着面前这份真诚到有点傻的笑容,有些动摇——他深知自己当下的生活是油腻颓废,甚至是没有一点兴趣的,当然,钱他可以花一辈子,但这样的人生是他想要的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碗心灵鸡汤对他来说是极具诱惑力的。
松菊点点头,那就试试看吧。
“好样的,不愧是我哥们儿,来吧,给世界看看你身上究竟有多少可能性,咱们就这么说定了!”蛋蛋冰一拍松菊的肩膀,“走,咱们去游戏厅!放空脑子再干活!”
他们在休斯敦逗留了三天,参观了过去的一些航天科研旧址,之后,松菊说他想坐船回国,蛋蛋冰便陪他前往旧金山。
在旧金山,松菊手里被热情地塞上几只卤鸡,匆忙地登上了客轮。他朝下面人群中的蛋蛋冰挥挥手,“等工作忙完,别忘记过来找我!”
蛋蛋冰也朝他挥手,“好,你要加油啊,5月!”
松菊不解,刚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却离轮船起航不剩多少时间了,只好告别蛋蛋冰。等轮船驶离了码头,他才反应过来“5月”是什么意思。
“好吧,这些谐音梗确实很无聊。”
港口的人潮渐渐散去,只剩下蛋蛋冰一个人站立在码头,呼吸着由夜晚带来的寒气。他目送着轮船离去,又目送着夕阳沉没,只剩下头顶的满天繁星。他用有些羡慕而又哀怨的声音低吟着:“抱歉,那要等到退休以后了吧……”
客轮飘洋过海,两天半后在港城靠岸,松菊又搭车前往海市。几经辗转,松菊累得没了力气,到家门口刚掏出门卡,突然察觉到异样:家里有人!
是谁?罗小竹?不。她在江城忙得很,除了罗小竹外,只剩老冯——或是扒手了。松菊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哦,原来是老冯,这下就放心了。
除老冯外还有另一个人,听声音,自己并不认识。松菊心生好奇:有什么事情非要来我家里商量?他偷听了一阵二人的谈话。
“冯教授,这个梅博士真的靠谱吗?”
“我举荐给你的人还不放心吗?”
“可是万一……万一出了乱差错……”
“你来看就知道了。”
(翻页的声音)
“你看这个债务纠纷,还有这个,这个……你自己看。”
“什么?原来那个事件是他办的!这么厉害,那我们公司真的有救了!”
“放心吧,我保证肯定药到病除。”
“可是……可是……”
“又怎么了?”
“这个梅博士厉害归厉害,可是……他要是不答应呢?”
“你小子就放一万个心吧,梅博士啊,一直以来秉承着一个理念:自己是块砖,哪用往哪儿搬,他不仅是块砖,还是块金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文能武,样样精通……再说了,这不还有我坐镇吗?”
松菊暗中憋笑,他本来打算这次回来之后把担子一卸,不当活雷锋了,没想到自己的口碑如此之高,居然有人主动找上门来了,那就勉为其难再帮着最后一次吧。
可是等他又听了一会儿,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这个听口气像是破产公司领导的家伙,似乎是在谋划一些非法勾当,而老冯则是无底线找自己帮忙,想给这个白领弄条捷径。松菊听着听着,心中暗想,这老冯是怎么回事,怎么把牛鬼蛇神都领到我的房间里?这个忙可不能帮,要是真因为这件事沾上一身烂泥,后悔都来不及。
他掏出钥匙把门打开,脸上挂着困意,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和老冯一摆手便回屋睡觉了。
那个白领张口道,“冯教授,这小孩是谁啊?”
松菊听见,心中泛起一股无名火,他平日里最讨厌别人这么叫他,暗骂:口无遮拦的家伙,活该你公司完蛋!他回过头来看了看那人,又扭头对老冯说:“老冯,送客吧,今天我累了,谁也不帮。”然后松菊就回屋了。
门外传来些声响。
“这小孩到底是谁呀?这么得瑟,梅博士的儿子?”
“你个蠢货……”
(没过多久,是下跪的扑通一声)
“教授,求求你……”
“我之前帮了你那么多次,这次又把头都给撞破了,我已经仁至义尽,事儿是你自己招的!”
“冯教授,对不起,看在我爹的份上,求求您……”
老冯过来敲了敲房门,“小梅,就当给我个面子,帮帮这货。”松菊冷冷回道:“你应该重新审视下自己做的事情的性质。”老冯只好回头朝那人说:“你回去罢!我改天再找别人帮你。”
等这个白领走了之后,老冯关切地问:“小梅,怎么了,你去美国不太开心?”松菊走下床,把隔了不知多少夜的咖啡倒入口中,勉勉强强有些精气神,脑中不禁开始浮想联翩:高处不胜寒,我能明显察觉到各路人马正在有意靠近我,而这次的事件又差点让我趟了浑水……松菊又回想起临别之时,蛋蛋冰对他说出的那番十分真诚的话,又思索了好一阵。
“老冯,我正要和你说件事……”
松菊讲述了自己的想法。
老冯听罢,一脸诧异。
“什么,你说你不继续搞研究了?”
松菊点头。
“你可不能放弃啊。”老冯有些慌了。
“不是放弃,是去探索一条更适合自己的路。”
“可是有什么能比搞科研教书更适合你呢?你是天生的学者,你看看你才多少岁,这会儿别人才刚上大学呢。”
“那只是环境所致,而此次旅途让我意识到我还有真正的潜力尚待发掘。”
“小梅,你听我说,等你到了30岁,就可以把那些假学历通通变成真的,你会拥有很多很多博士学位,你将一鸣惊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不在乎那些。”看到老冯还不打算放弃,松菊换好衣服,打算前往另一个房子。
老冯手舞足蹈,拼命想挽留他。“你在这条路上回不了头了,小梅!几乎没有科学家能够在大有成就之后转职的。”
“我还年轻,总要试试看。”松菊已经穿好了鞋,站在门口。
“你不是一直想学神经缝合手术吗?我这回特意研究明白了,还请了一位教授来帮忙,就等你回来呢。”
松菊不再回话,当他打开门的时候,老冯彻底懵了。
“求求你别走,我一个人……”
松菊在门口伫立了几秒,“对不起,老冯。”松菊走了。
冯云一个人留在屋里,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似乎又想起了过往的一切,良久,发出一声不知是何意的长叹。
“也许今天我不该带那个破产的蠢货来这里,大概吧。”
冯云不会干涉松菊的选择,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松菊要毅然放下辉煌与成就,而去踏足一条未卜的前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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