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我童年记忆中浓重的一笔。
小时候,我们野猪沟乡保安堂村只有一所小学,我在那儿上了三年学,至今都不知道那个学校叫什么名字,因为我从没见过任何门牌,如果不是为了写这篇文章,我甚至都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总之,故事就发生在这所我不知名的我的母校里。
阿来是个男孩,也有可能是个男人,我那时太小,没有能力估出他的年纪。在我记忆里,他很瘦。身上总穿一件灰白色的衣服,可是缝合处和衣服兜里侧湛蓝湛蓝的颜色告诉人们那件衣服原本的颜色是蓝色。他太瘦了,那件衣服永远在他身上晃来晃去的,前面的纽扣时常跑到他左边或者右边,我那时总想走过去帮他把纽扣摆正。有一次,他的纽扣终于没跑到两边,而是正正当当的在胸前,他一弯腰,我看到了他的整个前胸和肚皮,甚至他脚尖我都能通过他的身体和衣服之间的缝隙看得清楚。现在想想,他故意把衣服拧到左右两边是为了不让风钻进去。他太瘦了,手上的每个关节都凸出来,可是他的手指真的很好看,细细长长的,指甲也很长,只不过指缝里总是黑乎乎的,可那也挡不住他手指好看,然而这双好看的手里总是握着几颗石子,揉来揉去。我还记得他脚上穿的鞋子,是一双劳保店里卖的绿色的胶鞋,当然在他瘦弱的脚上穿着也很大,所以他把鞋带系得很紧,我想他走起路来的时候一定会发出鞋摩擦地面的“闼闼”的声响,可惜我这个猜测无法得到证实了,因为我从没见他走过路,我看见的阿来永远都是坐着的,他走路的样子正如他的长相,在我记忆里是完全空白的,前者是我从未得见,后者则是我的记忆力莫名其妙的选择性的删除了那段记忆,任凭我怎样回忆都检索不到任何有关他长相的信息。我也从没听见他说过话。
每天,阿来都来我们学校,我们上课的时候他就坐在我们房后的水泥台上对着手里的石子搓来搓去,这是有一次我上课的时候去厕所回来的路上看见的,因为那时我很好奇,我们上课他做什么呢?我看见他坐在阴凉处手里搓石子别提多羡慕了!他都不用上课,也不用写作业,更不用考试,怎么不羡慕?下课后,我们就都跑出去玩儿,夏天谁都不愿意在房前空地上玩儿,嫌热,大家都挤在房后的阴凉处,也就是阿来坐着搓石子的地方,村里人都说他是傻子,傻个屁,他都知道找阴凉呢!傻子他咋知道我们上课他不能打扰课堂,安安静静地在外边搓石子?傻子我们这帮小孩儿咋不怕他呢?我们不仅不怕他,还愿意跟他开玩笑呢!
那时候,农村条件差,小孩子们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什么玩具可玩儿,每听闻一个新鲜的事物就当稀罕物,也没什么分辨能力,只一味地人云亦云。有一段时间,学校里盛行一种“文化”——谁和谁搞对象了!在我7岁的认知里,这是骂人的话,比如,谁对我说“你跟张三搞对象了!”就等同于“天亮,你是超级无敌王八蛋!”所以,那时候因为这句话我跟无数人打过架,对,打架,动手的那种。我挠破过别人的脸,拽断过别人的项链,站在村头骂过人家的爹娘。后来这个神圣的“文化”又进化了,不用张嘴说话就能让对方暴跳如雷——有人发明了一种手势——两个食指的指尖相碰,碰触的力道越重侮辱性越强。原本这个手势是父母训练婴儿四肢的最原始的动作,它还有相应的口令,叫“嘟嘟飞”。每个母亲教孩子这个动作的时候,两只大手握着孩子胖乎乎的小手,婴儿两个食指粉嫩嫩的像石榴一样碰一下又弹开,母亲嘴里的“嘟嘟飞”也会随着满脸的宠溺拉长,声调也上升。然而,这么圣洁的动作,如今却变成了相互谩骂和侮辱的武器,不是无知是什么?哎!可悲可叹!
这么有趣的游戏,大家怎么能忘了带上阿来一起玩儿呢?大家知道他听力有问题,所以小男孩儿们会直接冲他做“嘟嘟飞”。虽然我不记得阿来的长相了,可是我记得清楚,这时候他都是笑着的。
孩子们给他配对的人就是阿美。阿美来学校的频率没有阿来频繁,她只是偶尔来,来了之后也是坐在房后的阴凉处,她手里不搓石子,因为她的手握不了东西。她的十个手指头不团结,各长各的,有的向前长,有的向后长,那怎么握石子嘛。她的两条腿也不团结,不一前一后地相互合作,那怎么走路嘛。可是阿美很美,大眼睛,双眼皮,鼻子小小的,耳朵也小小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只是嘴巴看着有点不和谐,下颚带着牙齿和下嘴唇一起突出来了,人们好像叫这个“地包天”。但是真正让我感到她美的不是五官,而是她的两条长辫子。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她妈妈每天都给她扎两条长长的辫子,那两条辫子垂在胸前,非常乖顺,一点都不像她那调皮的手和脚。
不来学校的时候,她都是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我们村每家每户门口都有两个石墩),上身总穿一件碎花棉袄,下面是一条的确良裤子,脚上永远是一双她妈妈给她做的红色布鞋,每天放学回家时我都能看见这样的画面——夕阳西下,每家房顶的烟囱里冒着一缕缕烟,伴着烟,整个村庄都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树上鸟雀叽叽喳喳,农家院里的鸡、鸭、鹅、狗、猪都懒洋洋地趴着,石墩上坐着阿美,眼睛追着我们这群放学的孩子跑。
孩子们也会对着阿美做“嘟嘟飞”,她也是笑笑,不做声,更不会像我一样跟对方打架。“嘟嘟飞”游戏一直延续到农村学校合并,我们学校倒闭。在我看来,我的童年也随着学校的倒闭正式落幕。新学校离我家四十里地远,我只能在学校住宿。从那以后,我每年在家的日子就屈指可数,当然就见不到阿来和阿美了。刚开始那几年,我放假回家的时候偶尔还能看见阿美依然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不坐在那儿了。后来我上初中、高中,每年回家的日子就更少了,而且正值青春期的孩子不愿意跟人打交道,放假回家也是抱着电视天天追偶像剧。
有一次回家,母亲正在蒸年糕,姐姐帮忙烧火,我在屋里看着偶像剧里的男女主角用嘴巴做“嘟嘟飞”看得面红耳赤,只听见母亲和姐姐在聊天——
“要不是你老妹儿爱吃这东西,我都不敢蒸年糕了。”
“对呀,我现在吃年糕都害怕。”
“你就说多倒霉吧,摊上那么个儿媳妇。”
“那可不,也太心狠了,说噎死就把那么大活人噎死了!”
“哎,死了就死了吧,不然她妈死了她更遭罪,谁伺候她呀。”
我跑出去,“妈,谁死了?噎死了?”
“小孩子别瞎打听,跟你没关系。”
“姐,谁噎死了?”
“那个哑巴,天天坐门口那个,她妈得了肺结核,她嫂子不愿意伺候她,给她吃年糕噎死了。”
几年后,阿来也死了,死因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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