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上下山
杀条大黄牛，也就一刀了事；对付牛头蹄，要烦难得多。他们先就将斧子、砍刀、菜刀、尖刀都摆齐了，然后由索子带着做，他们打下手。
烧皮，刮干净，费了小半天；跟着劈开牛头，取出牛脑、牛舌；又劈下牛角：留着噢，供销社收的。阿昌忽地一拍脑门，要找牛头上命穴的，忘了！
索子再教他们：煮沸一大锅薑汤，下去头蹄大块，去腥，去血渍。过了这道，另换清汤，煮开了换小火，燉一夜；也就是用碳火焐一夜。
明早索子再来指点：捞出来拆骨，另换锅汤。“咦，大汤亮晶晶像一大锅油”，“不是油，是膏，舀出来，凉了就成冻膏；像老豆腐样切成块，蘸佐料下酒，这么大一堆下酒菜哎。”“噢，木匠用额牛皮胶，应当就是冻膏再熬干吧？”
大昌拆牛头，将脸皮与眼睛一起撕下，鼓鼓的牛眼有鸡蛋大：“哈，我要吃只眼睛”。阿大也讲：“我也要吃只眼睛。”阿二讲，弗跟拏抢，弗灵额，我吃过猪眼睛，腥气额。这时牛眼已吃得成了，这天他们和索子一起，将冻膏和牛脑牛眼吃了；已经大荤了，尽管四个巨胃，也吃噎着了。
索子教他们，骨头丢一边，供销社也收的。皮肉还要清水燉一日夜，还能出锅冻膏，夹杂些碎肉屑的。
“头皮已经涨成一指厚了，还嚼不动”，“等煮扒了，头皮要有两指厚，糥滋滋又耐嚼，比牛筋好唻。”索子说了这句，还舔舔嘴，嚥下口水。大昌呢，也已察觉了，山林好汉，都精通厨艺。
这牛皮真能煮烂？索子答：“当然，看着，老牛，要熬一天两夜。”山里不愁柴火，熬吧。大昌说，才知道，红军长征，拿皮带来煮吃，也是真的了。
索子接他话：“是这样，我们老祖先逃难迁徏，断粮时煮吃了记事的牛皮，所以失传了文字。”真这样？说是这样……。
寨子里，老人所以都不认字，大哥这辈份的，才学得说汉话；索子这辈分的，能写名字，是初小老师起的汉语姓名。读到高小，且能念文件的，小寨里就索子一个，大哥是将索子当接班人的。他特机灵，寨里供他读完高小。
再明天，果然熬成一大锅“嘎嘎”，放凉了，又结成冻糕了。就用杀猪刀伸进锅里，划拉一阵，切成大块块，出锅来。
据说扒牛蹄比得熊掌，但赶马汉子是吃过熊掌的，大山里，熊掌不那么贵重，他们说，吃着要比牛蹄肥腻过瘾。
佐料是出锅前才加的，花菽加得重，祛腥，山间野菽树是随处长着。由索子按山上习惯下调料，还加了酒、辣子、盐巴、葱薑末。香喷喷一大锅，等它冷却，又冻成糕。出锅后再切小块，就有点像上海人的冻羊糕了。
大昌他们有三个搪瓷大脸盆，都还装不下，估着要堆满五大盆。大厨和帮厨，边摆弄边已吃了许多了。
好汉好聚，满桌菜、满座客；筷子不好使，手抓，油腻手掌，时不时往衣裤上一揩；这场合，羊皮褂也是光面朝外，揩上油水，正好作保养；再说，油迹多还体面呢。
多半的汉子，还翘一条腿踩矮凳上，应了上海话：“翘起半爿卵子”。苦力都这副样子，出汗，大裤裆里潮，翘起来透气。电影里坐山雕也这个样，倒是苦出身吧。
麻栗酒和扒牛蹄，可以贡皇上，可以供神仙，满桌是苦力修成的群仙。寨里拉大锯的强劳力，原本六七个，一下添了三个新表哥，眼下灶房确然成了聚义厅。山里人家，饭桌不摆堂屋里，摆灶房里；灶房大，两张矮桌拼起来摆，闹哄哄，又热烘烘的。
春耕这一季，索子教会了他们吆牛犁田；表妹们，这一季是在栽秧。她们薅秧的时候，表哥们又都去拉大锯。等到谷子黄了，又是表妹割稻，表哥打谷子。
秋收过后，壮劳力又拉大锯，泡温泉，辛苦且快意。转眼过年了，倮倮也随汉俗，杀年猪，摆八大碗。小寨十多户人家，大昌们日复日地，吃了各家的杀猪饭。然后决定，也买头小猪来养着。
转眼又开春了，驴马配种这季，疤拉子应当放到马群里去，这天早上却被大昌们拉来骑去，去小街。这天厉老师起身更早，骑头毛驴，由大街上去小街。他有过深刻教训，就是那次骑马去处理知青弄出的人命案，肛门痛了七天，所以今次是用草帘子裹在驴腰上，用麻绳扎着。
疤拉子是下坡，驴是上坡，驴后到一步；厉老师才下驴，疤拉子就冲上去把母驴踩了一回；也好在裹了草帘子，没伤着母驴。老师见怪不怪，反与大昌们热情握手。
老师召集知青开会，先表扬了大昌他们户：主动去高寒山区，表现突出，学会了犁田，在知青中是第一；还喂了猪，有扎根边寨的热情。大家都朝大昌看，只见他做了个傻笑的样；阿大阿二也学样，做傻笑而已。
锯板子的事，厉老师没说，因为搭不上以粮为纲。小表妹送了鞋垫，厉老师也知道的，暂且不说。然后老师就传达重要文件，就是有个知青家长给毛主席写了信，反映知青待遇有不公；毛主席指示要一视同仁，还送了些钱安慰这位家长，说是自己的稿费什么。
小街大队拢共不到廿个知青，照例都来了，照例可以吃一顿会议餐；这回是杀个羊子，做羊肉八大碗。吃过，母驴驮上老师打道回府，恋恋不舍回望了公马一眼；厉老师是满怀期望，回望了知青们一眼。
又照例，由大队干部主持，知青还得座谈讨论。原本大昌他们待过的，那个户的四个女生，无限热爱毛主席，表示很感动很激动。一个懂经额男生却打横腔：算啥啦，毛主席稿费覅忒多噢，出脱几钿算啥。算得出呀，假使一本毛选两分洋钿稿费，加上语录，几亿本唻，侬算算看。
有个憨佗，算也不算，脱口而出：“百万富翁唻！”又一想弗对，缩回去了。
马克吐温《百万富翁》拍成电影，讽刺资本主义，大家看过，可以讲额；但百万富翁，哪能好套毛主席头上呢。伊马上改口：哦，毛主席万岁，一百万要用一万年唻，弗好算多。
咯么一万年里厢，还要印多少呢，又有人疑问。咯么江青覅用额啊？有人反问。难得的，这次讨论很热烈。
这次会议讨论，史无前例地热烈，马上又有人提出：江青好活几年啦，又生弗出小人了。马上更有人反驳：江青死脱，再好讨别人额呀，《愚公移山》里子子孙孙没有穷尽，就沓个意思，子子孙孙分钞票用哎。
野蛮小狙，那几只赤佬，曾经捞吃大哥筐里渍梨的几个，还是上海小赤佬派头，还像勒弄堂角落头，老茄来兮吃香烟，脚抖抖。
几只赤佬也瞎三话四，四个正宗点的女生，相当殟塞，简直反动言论唻，又毋没工宣队好去举报。看看大队干部，正戆嗨嗨听得好笑；只好朝大昌看，只有伊压得牢流氓。
但大昌正自顾想心思，伊灵感忽至，猛拍一记大腿：大家先覅响，听我讲，阿拉沓趟要去吵……。
（200-130·待续）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