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主宰
远看小山寨,风景大好,有一坡梯田,上面座落着小村,掩映于树木中。假如公社的宣传干事,拿照相机来拍一张,标题写:边疆山民学大寨,肯定能登报。可是梯田实际上是祖辈修的,而且打的稻谷,上交后没剩多少,如今寨民是吃粗粮的。
玉米、高粱,要磨要筛,知青嫌厌气;小表妹们知道男的都不爱干这活,会来帮忙。说说笑笑轮换推磨,就好玩了。
她们想知道,飞机火车轮船,究竟咋个样的。阿大老实,说飞机像蜻蜓,火车像蚯蚓;表妹们听不明,也很失望。阿二脑子活,花头大,说起来就得意了:轮船是铁打的,还能漂在水上,一条村的人马牛羊都上去,还能漂水上。表妹知道这不可能,是表哥哄人的。
表妹说见过汽车的,可没那么好哄。轮船铁打的,就应该是按上轮子,在河底上开。年三十,大街有物资大会,县供销社的大卡车就开下来;棉布、胶鞋、醋、腐乳,都摆在车上卖,卖到初三。
表妹是自家织麻布,做衣裙,自家扎鞋底。说想买的,是小圆镜子,但不定有。又说到要帮他们缝靯垫。有情有意的兄妹间,才做鞋垫什么的,但对知青,大不必拘泥害羞;说帮他们洗被子,就抱去洗了,说要缝靯垫,盯着他们脚细瞧了一遍,就有数了。城里来的孩子,她们要照顾。
看出来了,小表妹推磨、捣杵,手劲都不小,就是个头都小着点。小山村,还有这有趣小景:山泉水,用竹筒连接着,引到了家家户户。啥物事侪小一号,寨子小,屋小;人马牛羊猪也都小些,都长得紧实,份量足,上海叫“落性重”。
大哥算寨里的高大英雄汉,大昌们个头都能有大哥那样;加上他们的好汉行径,寨里人也听大哥讲了,小妹子都带点敬意:好表哥哎。汉人唱的,敬爱的毛主席,她们不听到,不然也就敬爱表哥们了。
他们也觉得表妹们好,比上海女生好,帮阿拉汏被头铺盖,煞清爽,好像用额硫磺肥皂哦,有股药味道。问问女孩,没有肥皂,用山里的热水洗衣裳,都有这味。去问索子,回说,山里热水,就是汉话说的温泉。
啊,有温泉,还可洗澡?激动了,要索子带着去看。索子说,两里地,在东头,是砌成澡池的,外人不带去的,你们是自家人。
大昌们见了澡池,太喜欢了,喜欢得现了原形,英雄汉不该这么小孩样的。比上海的混堂好哎,隐蔽的小山凹,山石缝里流出来烫水。下头是澡池,原木筑成的,长方形。木杆的叠缝里,嵌了石灰什么,索子说,是三合土。
这池子要小半天才积满水,合村人轮流来,一家用半天,洗澡、洗衣;完了涮净池子放完水,再下闸,下半天又一家来。
“呀,又有泡混堂的好日脚过了”;新来的表哥们当然也算作一家,排在日程里。
秋收后,山下是砍甘蔗,山上是拉大锯;靠山吃山,寨子里分红,一工值四角多钱,靠的便是驮板材去卖。
拉锯添了三个壮伙子,就像耕田添了三头牛。人畜兴旺,有丰收,估计分红能到五角钱去。在这一季,收了工,就由拉大锯的占领澡堂。
拉锯,权当是拉杠练力气吧;街天学骑马,更是好汉行状了。开头是佝着身的,放低重心,慢慢也能像索子那样直起腰了。虽是骑光背马,也能很自在了,顺着马步起起伏伏的,只是颠得屁股卵蛋都疼。也权当练金钟罩功夫吧。总之,遇上这等高兴,忘了往再教育这边想,也没往大有作为这边靠。
两脚一磕马肚子,呵声“疤拉子”,它就一阵风地奔去。这快活,天安门受检阅又怎么呢,武斗拉场子又怎么呢,骑快马追风,最怎么的了。
赶街天,他们三个轮流骑,让马奔出去又奔回,也没累坏它。如果去大街呢,阿昌单个骑着它,奔去又奔回,也未尚不可。可去大街干吗,又不想去汇报给厉老师。
厉老师倒是惦着他们的,由小街的大队干部,去汇报他们的动静,老师就用了最新指示和老三篇去对照。
山寨里,上辈人大多不懂汉话,很少赶街。小辈的也爱留村里,自家人的天地里,才轻松。所以大哥赶街,是帮寨民捎带办事的,现在由知青捎带,大哥挎火枪进山去了。进林子,不牵骡子,他的骡子也让三弟兄骑去小街。
大哥是林中仙女的王子,而寨子的女儿家,想必是有意阿昌们了:烧起篝火手牵手“跳脚”,她们长茧的手,暖暖的,来紧紧握住。外边唱语录歌,跳忠字舞,倮倮们一丝未知,他们是可以民族歌舞的,吹起芦笙。阿昌说:“世外桃源”,阿大问:“啥物事,桃花运?”
大哥用上手电,更有猎获。他的想法,自己是不懂婚姻法什么的,不配当队长,大昌懂,又能干,顶好让给他。自家呢,带上索子,搞副业去,打了肉食,不交任务的。假使大昌做了寨子的女婿,再做领头,最好。
他真去向厉老师说了,回答是,公社会考虑这意见,只是做女婿的想法,要两厢情愿,才合婚姻法的。厉老师更暗自高兴,联上了几段最高指示;先进典型的材料,又润色一遍,让主住过目了。
“乡间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坝区谷雨开秧门,山区高寒,要延一个节气至立夏。立夏要杀头牛分肉,队委会商议这事;老黄牛已闲放了半年多,长肉了,大队兽医也看过,登记了退役耕牛。要不要再去说一声?“来回三十几里,耽误半个工;大队干部算啥,挂着工分还闲得无聊,不用再说啦,没得错!”大昌也列席队委会,他说话可以任性。
山寨人老实,恭敬汉人干部,生怕有不周。大昌一向肯担肩胛:“这种,由我动刀子,他们怪不着我,你们教我咋个宰就得。”知青是公家人,穿官服,一向找公社干部说事的,就依了他吧,大哥就这意思。
大昌也不知山寨的规矩,宰牛要由头领动手的,叫做剽牛:拿长矛直刺牛心,矛尖从肋骨缝里刺入,须是又准又狠,一刺倒地。大哥有这本事,大哥存心让大昌主宰,就顺水推舟,成全他;但知大昌还不懂剽牛,就由他割颈子好了,何况剽牛敬神,又是不懂政策了。
立夏日清晨,索子和几个小青年凑热闹,把前、后牛脚分别扎上绳,伸进杆子一撬,牛倒了,像推倒堵墙一般。两个牛角间也绕上了绳,又伸根杠子进去,踩住杠头,牛脑袋就纹丝动不得。比划给大昌看,顺着腮帮割下去!
听说待宰的牛会哀号,会流泪,没有,它不知怎么回事,大半年没挨鞭子抽,没累着,今天却给绑了,绊倒了,干吗?杀猪刀够锋利,轻易就深割进去,切到颈椎。血涌出来,并没有积成很大一滩,被草地吸收了。
牛的挣扎无效,被杠子牢牢控住,流尽血就僵直了,还鼓着疑惑的、大大的牛眼。大昌也有疑惑:牛该这么杀?西班牙斗牛士,最后一剑刺中它顶门心要穴,牛就轰然倒地,岂不简单。那总得放血啊,老乡说。大昌还是任性,要解剖牛头看看,死穴究竟在哪,说:知青不分肉,就要这牛头。老乡笑了,由你吧,蹄子也给你们。原来牛头牛蹄兴一锅煮的。
头领宰了牛,还要割肉分配,阿昌就不懂了,由索子代劳了。
(200-129·待续)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