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师傅显然很不耐烦,“你又要干什么?”
“师傅你能不能教教我土地征税是怎么搞的,这是上头提的。”
“这么简单的问题不要问我啊,去网上查。”
“可是师傅,找您不是方便吗,我去网上找了,有好多骗子,我都被骗钱了……”
松菊有些抓狂:一个百度就能解决的事,竟然还能被骗?罗小竹啊罗小竹,要说我最差劲的地方,就是永远也不知道你的下限有多低。
“你学这个干什么?那本该是土地局的工作。”
“我们领导说土地局出了点乱子,没法来人了,就让我这个学地理的来凑合,可是……我学的也不是这个呀。”
松菊坏笑起来,拿出一张星巴克宣传单,指着单子上一个和游戏联动的产品说:“去帮我抢这个,20分钟内回来我就教你。”
罗小竹求学心切,接过单子,火急火燎的跑了。
松菊望着徒弟的背影,伸了两个懒腰,戴上耳机取了果汁,身子朝地上一倒,继续晒他的日光浴,好似神仙般快活,耳机中传来悠悠的音乐。“如果能够走上艺术这条路,我宁愿随着时代大浪飘荡……”
话说,这两个人是怎么混到一起的?这还要从4年前说起。
那阵子松菊15岁,刚被老冯拐到大学里,搞了一堆假学历,名正言顺地当起了“博士”,他的一场演讲征服了许多听众,其中就包括罗小竹——这孩子是被他固执的父亲罗早才给弄进来的。罗小竹明显随爹,非钻牛角尖儿不可,死缠着松菊非要拜师,松菊一开始是拒绝的。直到他在厕所里被罗小竹盯了梢,无奈之下,才答应了罗小竹。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松菊根本没管这个徒弟,自己一个人干的风风火火,闯出了名声,直到北欧的寒风给了松菊一个下马威,他才消消停停地留在了海市。那次科考回来后松菊大病一场,病好了却也提不起精神,他仿佛失去了对科学的热情,转而在屋子里闭了关,每天写写小说做作画之类的。这时松菊才想起还有罗小竹这个徒弟,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松菊把大学刚毕业的罗小竹找过来,问,“你打算做什么?”
罗小竹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要当公务员,造福人民!”松菊一笑,“这是你爹让你去干的。”
“不是,是我自己想干。”
“哦……”松菊摸了摸下吧,“那就好,少听你爹的——他上了年纪,多少有些古板了。”
松菊并非乱说,他了解罗早才,在与体制长达几十年的拉锯战中,罗早才逐渐固步自封,成了真人版的“别里科夫”。
可是罗小竹不同意,反驳道:“我爹为了交学费把房子都卖了,只吃窝窝头,一天就一顿饭,你别说他。”
“我只是在就事论事。”
“那你也不许说他,我爹是大好人。”
松菊把脸别过去,“唉,子代对亲代总是有股莫名其妙的维护冲动,也不分是非对错。”
“师傅,你真冷血,”罗小竹撅起嘴,“说的你好像没有父母一样。”
“呦,”松菊哈哈大笑,“从某种意义上讲确实,不光如此,我也不能理解字典上的‘孤独’‘寂寞’之类的词,老冯他们都说我不是地球人,你说我冷血,反倒是在夸我。”
罗小竹听到这里,对松菊产生了兴趣,“那你以后结婚吗?”
“不,好端端的结婚干嘛?拉低自己的智商吗,我更喜欢自己一个人。”
“我爹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都说了,少听你爹那套——至于那句俗语,只是低生产率时代的谎言罢了。”
“你不许说我爹。”
松菊一阵头疼,心想自己也没骂他呀,这罗小竹咋就杠上了呢?
“好好,我不说了。话说……你想当好人民公仆?真不错,现在你这样的孩子太少见了。”
“师傅,我比你还大6岁呢。”
“我……”松菊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心想:杠精一个,不过只要杠对了地方,那肯定是人民的好秤杆。他不再废话,把罗小竹拉回大学,教她社会科学,罗小竹飞速地增长着自己的学识,考了一个法律系的研究生。
随后罗小竹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公务员考试,被调到一个名叫江城的东北小城工作。再然后,就是本片开头的故事了。
罗小竹趁着放年假的时候回来看了看师傅,学会了新技能,就马上飞回江城了,只有罗早才还在不依不饶的大喊:“臭丫头,我好不容易才从江城一步一步走出来,你倒好,毕了业又跳过去,就这点出息……”
松菊摘下耳机吼道:“老头你闭嘴!吵到我听音乐了!”
罗早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下来,一声不吭的走了。
要说这世界上,牛角尖儿专找杠精。罗小竹一回到江城,就阴差阳错的发现局长在贪污,不知算是幸运还是倒霉。局长吓得半死,把5张票子塞到罗小竹手里,罗小竹大怒,把票子扔到地上,大叫:“你收黑钱!”
局长近乎哀求,“嘘,嘘,小声点……”随后他又递过来10张票子。
罗小竹仍不动摇,“来人啊,局长是贪污犯……”
几个同事赶了过来,局长脸色阴沉,“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三个同事把罗小竹围在中间。
“你个新来的,是不是不想混了?”
“罗小竹,你好大的口气!”
“我可不想多一个分羹的,弄了她!”
罗小竹为人耿直但却不傻,她立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敌视着众人。
罗小竹被赶走了,她一不做二不休,马上给检察院打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检察院的人回了信——罗小竹涉嫌贪污!
罗小竹吓傻了:我咋可能是贪污犯啊?这是咋回事儿啊?
她实在无计可施,再不做点什么就要身败名裂了。绝望之中,罗小竹想起了师傅,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给松菊打电话。
这时松菊刚起床,正打算早餐吃黄油面包,中午开直播打游戏,度过美好的一天,没想到罗小竹带着哭腔和他讲:“我被人陷害了!”
松菊多聪明,脑子一转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马上摇人帮忙,海市大学里的教授,周边卫星城大学的各路教授,以及松菊私下里认识的几位大人物,纷纷发动信息攻势,消息向全国各地扩散着。
这些人物的名号聚在一起,别说江城市政府,就连整个江城都要掀个底朝天。暗波汹涌的潜规则如同风中残破的蛛网一样被一把扯断了。
几个小时后,罗小竹被满头冷汗的局长接回局里,危机就这样迎刃而解,罗小竹更加佩服师傅了,又特意飞回海市亲自道谢。
松菊到底是为徒弟着想的,心中暗暗计划:这种事肯定不会是第一次,要是能一劳永逸就好了,不如……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成功上位的经历,就对罗小竹说,“我找人帮忙让你当上江城市长,你觉得怎么样?”
罗小竹受宠若惊,吓得连连摇头,“这怎么行呢?”
松菊朝她微微一笑,“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了,我相信你。”
于是,在各种黑手的推波助澜下,罗小竹步步高升,在半年内当上了江城市长,全程犹如不见血的微创手术,并没有引人生疑。
罗小竹当上了市长,感觉自己终于有用武之地了,搞工程,搞建设,搞民生,常常做规划做到半夜也不休息,喝一杯浓缩咖啡接着干。警察不作为?治!虚假风气?查!地痞流氓?抓!
罗小竹绝对是建国以来最厉害的一任江城市长,从一开始,这江城的市长有大贪小贪,大懒小懒,不作为乱作为,还有形式主义……简直可以说是官僚主义大图鉴。新市长一来,老百姓可乐坏了,工资有了保障,都卯足了劲儿的工作,江城人均收入大幅上升,带动了周边村镇经济。几家大厂子也都愿意从江城进货,这里的制品十分精美,这里的瓜果又香又甜,让客户看了都满意。市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他们开始去各处旅游,带着一家老小,穿上五颜六色的衣服,在车上齐唱生活妙,高歌市长好。时间一长,甚至有省城的人来到江城搞投资。街上常常锣鼓喧天,车水马龙,江城的光景一派欣欣向荣。
消瘦的罗小竹看着繁华的江城,痴痴的笑了。
“市长以前是不是贪过?”
“你放屁,那是谣言,咱们市长上任以来,江城哪儿有过乱子?”
可是,真就有一桩怪事,还是罗小竹亲自碰上的。
几年前江城新通了高铁,大大方便了居民的出行,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火车站出了许多渗人的传闻。有人说他在找站台的时候看见铁轨上躺着一个人,可他第二天再来时,那人已经不见了;还有人一直在讲,铁轨上长着一颗上下通红的老松树,生的歪歪斜斜,贴着地长,即使火车驶过也碰不到,只会刮掉几片针叶。
这些奇谈时不时飘进罗小竹耳中,让人越发觉得奇怪,罗小竹上任的第三天就说要搞好铁路,下属告诉她,铁路一直由另一个地方分部负责,就算前几任市长接连搞事,也没有受到太大波及,交通可谓是江城最稳的地方,您大可以放心。
罗小竹翻了翻新建设的民意箱,果然,人们对于高铁这方面没有什么怨言。他这才把心放下,故此上任这么长时间,罗小竹并没有去过火车站,但是城里的传闻让她有些坐不住,想亲自去看看所谓的“鬼种树”。如果真的是有人在作祟,大不了就治理,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鬼吹灯让我罗小竹碰上了不成?
罗小竹抽了个空闲时间来到火车站,一位工作人员把她引至铁轨处,罗小竹低头一看,“不就是一颗老树根嘛,”新市长松了口气,“大概是挨了雷劈,枝干黑漆漆的,怎么就成鬼种树了呢?”
罗小竹四下望望,周围一辆火车都没有。
“今天不通车?”
“对,”工作人员点了点头,“听说是有一段路被滑坡埋了,正在清理。”
“好,麻烦你了,先请回吧,我还要办些事。”
工作人员不敢违命,离开了轨道。
罗小竹一个人走到仓库里,翻了半天,提着一把铲子,一个水桶又回到了那棵老树根旁边。她看这树长得不算太深,打算挖出来移植到别处,因为这棵树虽然现在不影响通车,但万一长了起来就免不了出麻烦。罗小竹是个闲不下来的人,正愁找不到活干,她把水倒进土中,松了松土,撸起袖子就准备铲。
“且慢!”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罗小竹一惊,铲子停在半空中没落下去,她连忙回头一看,有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棵树不能碰。”
罗小竹一头雾水,这人说话怎么有点像动漫台词?此刻她又重新打量来者。这黑衣人一袭黑衣,头戴黑帽,肩披黑围巾,甚至戴上了黑口罩和墨镜,看不出个所以然。“你不热吗?现在可是大夏天!”
“哦?”黑衣人稍微提高了嗓音,“多谢市长关心,不热。”
罗小竹见对方并不是不速之客,也就放下半颗心,“先生,你说这棵树不能动,那我只是挖一下,移到一旁,行不?”
“不行。”黑人的态度很坚决。
“你总要告诉我缘由吧?”
黑衣人沉默良久,缓缓开口:“这树下埋着一个人。”
罗小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这地方,埋了个死人?
同黑衣人又确认一遍后,罗小竹才慌了:自己刚才差点刨了人家的坟,可是这里是什么时候死的人?人又是怎么死的呢?
“人是你杀的?”
黑衣人摇摇头。
“这里面是你的亲人?”
黑衣人还是否认。
“嘿,”罗小竹很好奇,“那你大老远跟踪我干什么?这死人与你无亲无故,你只是为了告诉我这树下是个坟?”
黑衣人仰起头,似乎回忆起了往事,半晌,他答道:“这树下埋着一位很伟大的人,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
“哦,原来是你的恩人,那好,我不刨了。可是这树长在轨道里也不是个办法,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办?”
黑衣人立马作出了回答,“把铁轨挪开,那边不是有片空地吗?让列车到那里拐个弯避开这棵树——你是市长,想办到的话不难吧。”
“你这是什么馊主意,为了一个连墓碑都没有的坟头,要我改铁轨?”
黑衣人哧哧笑着,“先说好,这位死者无亲无故,死在这儿谁也不知道,可你如果非要挖开,引起社会关注——如果我猜的不错,你这个市长当的并非名正言顺,前几天你费了好大劲才解决了市里的朋党,想必树敌也不少吧,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别人知道市长刨坟……”
“你在威胁我。”
黑衣人摘下口罩,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只是提个醒。”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罗小竹心里直骂娘,说道,“我只挖树不刨坟。”
“树是长在尸体胸腔里的,分不开,而且这人埋的浅,你要是乱动,尸体就会露出来。”
罗小竹再一次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心想,这人死的也太惨了。可是莫名其妙的改动铁路,劳民伤财不说,交通也会受影响,她心中叫苦不迭,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大哥,我把这棵树砍断,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你要是敢砍树,我就去举报。”
“你——”罗小竹瞪着黑衣人,气的不知说什么好。
黑衣人避开愤怒的目光,把视线移向别处。他驻足了一阵子,见罗小竹仍然盯着自己,叹了口气,忽地摘下墨镜,郑重说道:“求你了。”
罗小竹看着黑衣人的双眼,被震撼到了——那双眼睛竟是如此美丽,瞳孔微微颤动,看上去就像是在浑浊深海中闪闪发亮的珍珠。
“不用求我……这一件事,那我就帮忙办了。”罗小竹倒有些过意不去,这是人家的恩人,自己干嘛要坚持动坟呢?“我答应你不动这棵树,按你说的来。”
“谢谢。”黑衣人并没有多说什么,重新带上墨镜,转身离去。
“慢着!”罗小竹叫住他,“先生怎么称呼?”
“一介作家,笔名:Allen。”
“癌,癌什么?”罗小竹没听清,打算再问。可黑衣人三转两转,像一块风中破布,消失不见。天色渐渐沉下来,罗小竹晚上还有会议,不能久留,她一边往站台走去,一边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感觉像是做了个离奇的梦。
站台上的工作人员迎了上来,为市长披上外衣。罗小竹向他询问起黑衣人的事。工作人员似乎有点意外:“市长,您遇到他了?哎哟,那个小瓜娃子——”大概是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市长也是个“瓜娃子”,工作人员连忙改口道:“那个人叫艾连,笔名大荷花,是我们江城里小有名气的作家,之前他写了一本书,成了网红,就在火车站里围着鬼种树做了一天一夜的法,又把自己的笔名改成沼跃,他好像还有个洋文名,就是市长你说的癌什么那个。反正阿,这怪人笔名一大堆,精神好像也不太正常,从早到晚一身黑,在市里逛来逛去跟个鬼一样,真怕他吓着小孩儿。市长,您可得离这厮远一点,危险啊。”
罗小竹听完这番话,神色由疑惑转为震惊。沼跃!那个黑衣人是沼跃!作品让全国都炸开锅的沼跃?这种大人物竟然在江城!
而下一秒,罗小竹心中更多的是后悔,她为什么不以限量版书或者亲笔签名档做交换条件呢——对于这位作家,她依稀记得师傅面色凝重的提过一嘴,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罗小竹猛地一跺脚,只可惜沼跃先生已不知所踪,再怎么懊悔也来不及了。
工作人员见市长韫色起来,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以为是自己嘴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低着头默默退下了。
罗小竹即将告别火车站,她最后一次回头,却见了鬼火。罗小竹不怕鬼,师傅教过她,那是磷火。一团鬼火在铁轨上聚集了起来,忽明忽灭,真的很像人形。
许多年过去了,在罗小竹呕心沥血的不懈治理下,曾经那个奢靡颓败的江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人民安居乐业,万物欣欣向荣的新城市。有不少人渣恶汉也干起了活,没人看得出他们本来在街头酗酒斗殴。新一代的学生没有逃课捣蛋的,他们背着书包说说笑笑,给人一种真正的希望感。
罗小竹终究是走了,她忘记自己在办正事的过程中树了太多敌,随着“打虎拍蝇”活动的四下展开,罗小竹被扣上了走后门的帽子,一下就给拍下来了。
“这市长也太年轻了,不正常,给我查。”一群执法人员在罗小竹家里搜了半天,只找到一本已经绝版的纸币纪念册,以及用来乘公交的一把一元的纸币,共计252元。这些似乎不足以构成贪污罪,因此罗小竹只是被免了职,所幸没进大牢。
罗小竹三天没睡觉,满眼通红地去海市找师傅。松菊安慰她,“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先在这住几天,回头我再给你弄个官,你接着干呗。”罗小竹却并不搭话。
“怎么了?你不是——做的挺好的吗?嗯?”松菊同她开着玩笑。
罗小竹煽动嘴唇,又闭上,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罗小竹再也没回过那个使她日思夜想的江城。
不久,江城来了一位工作经验丰富的老干部——绝不是走后门上任的。
老干部刚一上任,就调用政府专款,把通江大路翻修了三次——把路从头到尾刨开,铺上新沥青,然后再刨开,再铺。最后这位老干部在“交通建设”的框框上打了三个大红勾,三个红勾勾,让省城的大领导们乐开了花:这位多厉害,前任那个罗市长总要拨款,花钱太多;一点都比不过这位治理通!
江城四通八达的经济网枢纽——通江大陆遭到维修,周围也没有应急通道及时展开,曾鲤一大批小企业亏得血本无归,农产品烂在卡车上,市场货架上看不到食物……江城人的生活糟透了,无业游民们牵家带口,挤满了大街。叫骂声和哭声再次占领了江城,仅仅5年,这里又变回了从前的老样子。
火车站里有一段弯曲的铁轨,围绕着江城的地标性景点——血松石,成了罗小竹在江城留下的唯一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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