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生命像黑夜里注定熄灭的蜡烛，慢慢地变弱、燃尽，直到失去最后的光泽。辛巳年五月驾鹤西游了。
不是不愿意接受死亡而是无法接受父亲的突然离去。父亲的去世是预料之中的意外，谁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谁都不曾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突然。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在缺医少药医疗极不发达经济拮据物质匮乏还来不及享受生活的时候，苦命的可怜的宅心仁厚的父亲，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在他离开人世前的几日，据说是肚子疼得不到及时救治，小病患大疾撒手人鬟的。
父亲病重前五六天，一路搀扶着从家走到卫生院。
说是医治，不如说是医生凭经验治病。没有检查化验，只根据患者描述就开药下单注射。打了五天的点滴，病情没有好转，父亲自觉不久于人世，一再催促、央求送他回家。他说，可能这次活不过去了。姐姐坚持打气，告诉他说：“爹，你别吓我，只是感个冒，过几天会好的。”父亲听了，缓缓回过神说：“人的命，天注定。送我回家吧，我想死在一辈子熟悉的那间老屋里。”送父亲回家的路上，父亲走走歇歇，花了几个小时。
途中遇到一条一米多长的麻蛇，横亘在马路中间。任凭怎么驱赶，蛇纹丝不动，不让道。姐姐将父亲搀扶在路边的草甸上歇息，折了根木棍来驱蛇。
蛇极不情愿地钻进了苞谷地里。
要在平时，遇到一条蛇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在父亲病重期间，遇到这样的事，难免让人产生一些匪夷所思的遐想。
父亲一路走得艰难，寸步难行。
此时，我在广南县采访。
我赶到家时，不由惊呆了，云贵高原的夕阳下，阵阵微风吹来，依稀感到灼热，斑驳白发的父亲像非洲黑人一样瘦骨嶙峋地躺在木板床上。春节回家时还健朗的父亲，这时候已明显地感到体弱和消瘦。走到父亲身边，看到的是呆滞的眼神，一只胳膊无力垂了下来，问了半天，却没听到父亲的只言片语，细问之下，父亲已经说不出话好几天了。心中倍感凄凉。赶路过程中，给家里打电话询问父亲的情况，总是说“还是那样”，以致我总以为父亲还是老样子，却没想到是眼前这个样子。父亲嗫喏着双唇，显出努力的样子，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高大伟岸的父亲铁一样的躯体抵挡不住时间的消耗，躺在病床上越缩越小，最后只剩下一副骨架。时好时坏，昏过去又醒过来。
人倒霉的时候，祸会找上门来，喝水都会噎着。老天爷捉弄起人来，让你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父亲命运多舛。早年被生活所逼，步履维艰，举家从山头搬到可渡，土改被游街，捞柴被水冲，放树被砸伤……困顿的父亲，养成了要强的个性。步入古稀晚景依然不遂人愿，坎坷颇多。
老年迟暮的父亲，是否还能挤出几分钟的时间想想曲折艰辛的一生？
当晚给父亲喂饭，总是吃一勺饭，掉一勺饭。
清晨，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被姐姐焦急声叫起，我冲到楼下，此时父亲表情痛苦，迷离的眼神里透着复杂，挣扎着似有千言万语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眼珠上浮出一层模糊的酸泪，在松树皮一样苍老的脸庞上缓缓流着，用一种无法表达的惊恐绝望地看着我们。
他痛苦地蜷起身子，一阵阵地粗喘着，痉挛着。我赶紧紧握着他的手，他挣扎着翻过手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好像把全身的力气汇聚到手上，那样的力量让你感到生命传递的伟大。我疑虑地摸摸他的鼻子，好像没摸到呼吸，吃惊地叫了一声，赶紧再摸，又发现呼吸是有的。他用微弱的鼻息告诉我他还活着。他像怠速状态下的汽车发动机，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感觉像快熄火了又挣扎着响起来，若即若离。他的眼睛黄澄澄的，有一种浑浊的光。突然，他像缺油的机器，费劲地抖动几下，“哦”的一声，头一歪，眼里便失去了光泽。
惊魂未定的我听到母亲崩塌的哭喊声，慌乱成一团，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慢慢闭上双眼，身体逐渐冷却。
父亲的突然去世令我完全不知所措。
死前，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也许还有屈辱，半月前，靳家再次为抢占耕地的事与父亲吵了一架。辛苦一辈子，却遭遇这样的不幸，是我们共同的不孝。
父亲一生极不平凡，也许给他更多的是苦难，年轻时候疲于一家人的生计，临到老了，却饱受身体的病痛。离开也许是一种解脱。我相信，父亲用尽平生心血积德行善，到新世界一定是一个欢乐的世界。我相信在来生，父亲依然是我慈爱的父亲。我坚信父亲的生命之魂正在以最新最美丽的形式高扬，那里没有痛苦、没有伤害、没有邪恶、没有欺骗、没有阴霾！
天空阴沉、高山低头，大海肃穆、杨柳抽泣、松柏含泪！
父亲已经死了，亲人围拢在他逐渐冷却的身边忙前忙后。一切按照习俗，先布置灵堂，供亲属吊唁。
甭管老人活着的时候那些做儿子的是否真的孝顺，治丧期间人们都管那些披麻戴孝的儿子们叫孝子。父亲去世得仓促。为了通知到所有生前的朋友，我于第二天，披上孝服，请了一位年长的叔叔挨家挨户上门去磕头。每到一户家门口的院子里，叔叔就放开嗓子，声音低回沉闷喊道：“孝——子——磕——头——了！”
所谓“孝子磕头”，说的是谁家的老人死了，自家的孩子要披麻戴孝去亲戚朋友家报丧。家族大姓住在山头，很多关系上好的本家都住在那里。家里有大事，尽可能去寻求这些本家帮助。人不在了，这是大事，能通知的要努力通知到。
民俗认为，人死了三天，他的灵魂要正式去阴曹地府，或者被神、佛迎接去。并不是每一个人死后都能进入天堂，但若在死者去世三天灵魂离去的时候，为他请道士念经礼忏，就能赎罪积德，进入天堂。相对于神来说，是迎接死者的灵魂进入天堂；相对于死者亲友，是送别死者的灵魂进入天堂。这期间，要用花花绿绿的纸扎一些车马，以供死者另一个世界使用。
身着新衣躺在灵柩内的父亲，在那个狭小的空间，如此安静、慈祥，像睡着了一样。“谆谆教诲犹在耳，默默慈颜已隔棺”，棺盖合拢的那一刻，兄弟姐妹悲痛万分，痛哭流涕。
道士一边敲打着锣鼓，一边诵经，至亲们身着孝服跪在一旁，重复着烧纸这一简单而又沉重的动作。
房檐四周挂满了挽幛，每个人表情肃穆。黄纸燃烧，轻飘飘地飞起来，像黑蝴蝶一样，飞累了，落下来。看着黄纸化成的灰烬和满屋子的青烟，内心涌现着难以割舍的亲情。
知道噩耗的各路亲戚都来了，知道消息的男女老少也来了。陆续带着花圈、礼金前来，该吊唁的吊唁，该戴孝的戴孝。这一切，表明了父亲一生待人厚道豪爽、积德行善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也表明了父亲教育子女广交人缘、造福众生结了果实。
这个感人的情景，让我们难言的痛苦逐渐得到安慰，刻骨铭心的悲伤开始得到抚平。
出殡前道士先确定吉日吉时。
儿女们请来民间唢呐匠，为父亲送别。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唢呐的声音悲壮、悲愤、悲伤、悲鸣。不是吹给别人听的，是吹给自己听的。吹得好凄惨，听得好心酸！
按照规矩，出殡头一天晚上道士要念五次经，每次时长四五十分钟，期间需要孝子们下跪祈福。这是作为子女为他履行的实实在在的最后一次义务。
那一晚我们都未曾入眠。
天微微亮了起来，黎明终于来了。遮天蔽日的云层阴了下来，低低地压着远山，像堵在胸口一样压抑而无奈，灰蒙蒙的。大气层中笼罩着厚厚的乌云，一场瓢泼大雨夺眶而出。棺材从家里抬出。道路泥泞，大雨落泪。从村里往村外墓地抬的时候，我朝着棺材磕头送父亲最后一程，也给来治丧和捧场的人们磕头，感恩他们曾经给父亲的支持和关心，尤其对那些挖坟坑、抬棺材出大力气的人们，磕头更是一五一十不能含糊。这些乡邻的劳动直接关系到能不能让父亲入土为安。
伴随着悲天悯人的阵阵哭喊和敲锣打鼓声，为父亲送行的队伍六七十人，浩浩荡荡向他的归宿地行进。
我拿着丧棒走在队伍的前面，洒向空中的纸钱不时飘打在我的脸上隐隐作痛，后面是乡邻们抬着的棺材。
我磕头磕得满身满脸都是泥。
到达墓地，整理墓坑，棺木徐徐放下，道士用罗盘仪矫正方向，铲土掩棺，推土成堆。泪水、雨水不断地拍打着在场的每个人。那浸湿的花圈和衣物，那真挚的泪水和哭声，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在扶摇直上的青烟灰烬中，将父亲带向了天国。
父亲下葬后，按照习俗，怕他冷，晚上要到墓前给他烧火取暖。下葬后的第七天，家里屋子撒上炭灰，等着父亲的灵魂半夜归家……
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是怎样的一种痛心疾首、痛彻心扉？
父亲的离开是我人生里程中一次庄重的洗礼，这使我对生命的意义作更多更深的思考。由此知道生命的珍贵，知道亲情的重要，知道生活原本就是这么平凡，知道与人为善、广结人缘、友好相处、积德行善、造福众生才叫潇洒人生！知道缅怀父亲的意义在于振奋精神，好好生活，把父亲留给我们的宝贵精神财富发扬光大。
父亲死后，正在上初中的侄子写了一篇纪念文章，《爷爷，您吃到我捎去的月饼了吗？》载于《学生新报》上。
爷爷，您吃到我捎去的月饼了吗？
又到了中秋节，我又想起了亲爱的爷爷。可是爷爷却不能像往年一样给我切中秋月饼了。
一提起爷爷，我的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
去年夏天，爷爷永远闭上了双眼，去了天堂。
我家离爷爷家有五六里路，等跑到爷爷家时，爷爷已停止了呼吸。
我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十天前还亲自下地干活的爷爷，怎么转瞬间就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呢？
我紧紧拉住爷爷尚有余温的双手，拼命地哭喊……可不管怎样呼喊，爷爷都没能像昔日那样伸出他那长满老茧、充满慈爱的大手来抚摸我的头了。
为爷爷开追悼会的那天晚上，所有的人无不为爷爷苦难的一生而悲恸。
爷爷小时候家里非常穷，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初中毕业的爷爷本来可以跳出“农门”，但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如愿。回家务农的爷爷从此像上足了发条的钟似的，为养家糊口而奔波。
过够了苦日子的爷爷深知读书的重要，发誓无论吃多大的苦都要让他的子女好好读书。爷爷说到也做到了。
缺衣少吃，爷爷出工出力，硬是凭着坚强的毅力盖起了大瓦房。难怪爷爷去世后，爸爸、姑姑们要把奶奶接去住，奶奶怎么也割舍不下屋里屋外的一切。那是爷爷、奶奶一生的积蓄和艰辛足迹的见证！
爷爷省吃俭用，他的儿女先后上了大学，走上了工作岗位；含辛茹苦的操劳，儿女们成家立业。在爷爷勤劳淳朴的指引下，作为孙子的我，将化悲痛为力量，好好学习，无愧于爷爷的期望。
爷爷出殡的日子，我双手擎着爷爷去了天堂坐的轿子和祭奠爷爷的花圈，悲恸地向爷爷的“新家”走去。安葬完爷爷的遗体，我跪倒在爷爷的墓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表达对爷爷深切的缅怀。在坟前烧了很多纸钱，愿爷爷在天堂过上好日子。我知道，所有这些都不是迷信，而是寄托了生者对爷爷的无限爱恋和祝福。
今晚是中秋节，是合家欢聚的日子。想起了爷爷生前切月饼给我吃的情形，我的泪又来了。我小心地切下一块月饼，将它合着皓月当清风，捎去给在天堂中的爷爷。
爷爷，您吃到我给您捎去的月饼了吗？
父亲走了，什么都快乐不起来了，我问自己，连乐都觉不出来，苦还会觉得苦吗？连苦乐都分辨不出了，生死还那么敏感吗？连生死都可以度外了，得失还那么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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