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倮倮
街天,汉子又摆出一筐渍梨,他招呼大昌们,一道来坐坡地上。他骡子的鞍上挂个酒葫芦,摘下,笑笑地请喝酒,轮换着啜葫芦嘴。这酒透着清冽,是山泉的气息,又山果似纯甘,蛮有仙气。
麻栗子酿的,汉子说。山上麻栗树常见,也须往深山去,才摘得到充实的小麻栗果。晒干麻栗脱去外壳,石臼里舂,破除了内壳,才能蒸熟酿酒。
麻栗酒贡皇上的,曾听山里人这么说;滇人有好东西,就叫做贡鱼、贡米什么。这贡酒果然哉额。
汉子是倮倮的寨主,政府这边叫生产队长,寨人叫他“大哥”;那是汉话,他们自己的叫法,发声不同的。滇省廿多种少数民族,由学者们划分;老百姓分不清,山居的大都叫倮倮;大哥自家也叫不出是哪个族,对外也自称倮倮。
区分民族,根据文字、语言、服饰、历史、习俗等等;其实,小山寨小群落,不免已“串”了文化,分不清的。须占着大坝子的大族群,分明叫得出是彝族、苗族、傣族、白族、回族、纳西等等。
大哥好撵山(打猎),火枪不是举起来瞄着打,是端在腰间即刻轰出去,百发百中。赤脚在林子里撵野物,背时的一次,他踩地下的尖桩上了,脚心脚背贯穿;撕下衣裳包扎紧,他还是扛了一头麂子回来。
这段故事英武,传了开来,公社干部都听说了,想写个典型报告,而且大哥打了猎物,是背回来归公平分的。但大哥说不出,当时是想起了毛主席哪段教导;干部引导他:平分就是共产主义么。大哥都不懂,不会说,倮倮话里没这怪辞的。那样地,典型也就算球了。
猎获从来是平分的,小寨十几户人家,大哥要管饥饱,他说就想到这个了,没想到主义啥。有聪明的又笑他:一切缴获要归公么,这都不会,傻的;不然就去北京开会、吃菜啦。
深山里,还散居着自织麻布的倮倮人家,独门独户的,似乎隔绝人世;家里姑娘长成,一身整洁的细麻布衣裙,织花悦目,仙女似的。大哥是游历山林的王子,她们看上了,邀去喝茶,山上的苦丁茶,是摘了新芽来炒制,适口又很香;又邀他共度良宵,两相恩爱,很快活;有点像摩俊人的“走婚”吧。
一个深山的倮倮姑娘,趁月光赶了一夜路,找到小山寨来了;会情人,要大哥领她到街上,用采来的药去换盐巴。
人间哪得见这般的美人,一街人都惊了。大哥又背时了,大队支部开除了他党籍:违背婚姻法啦,懂不懂。大哥不知婚姻法,正如他不知毛主席教导;他又是赔个笑脸,认定自家太落后。
可是山寨没有党的领导了,又怎么可以,又于是改作留党察看。这几段不是壳子,是真的,是后来,大昌们要进山寨,厉老师告诉的;还提醒大昌他们,要记得婚姻法。
大哥特喜欢上海电池,他说野物被手电罩住,就呆着不动,它不懂是啥子光。见过星光、月光、闪电光,它就不懂手电光。好汉们通财,山寨还缺什么?剃头推剪也买不到的,送给一把;还有电石。
英雄惜英雄,他们一见就投机,大哥也就年长了五六岁吧。中秋节,大哥宰了自家的三岁大羊子,拿半边搭上驮子,送给知青好汉。
女生吃羊肉弗?吃!以前勒上海,冬至节吃的生姜羊肉汤,其实不过厾两根羊腿骨熬汤而已。下乡来,吃啥更加起劲,于是大铁锅燉半爿羊。山民也喂猪的,也用大铁锅,既煮猪食又蒸杂粮。大汤锅燉酥了,女生弗客气,弗小气;但也终于撑饱了,搁了碗筷。
啊,屈指算来,已半生人没得吃肉了。她们走出门来消食,呀,见全村的狗来开会了,窜来窜去像运动会。一条三岁的狗,似乎四年没嗅着肉味了,几乎要往屋里钻。
一边指点吆喝狗,一边她们又各分一粒话梅硬糖,哈,酸叽叽地解腻。一粒糖可以抿一个钟头;男生嚼三记就咽下去了,浪费,不给他们了,猪八戒吃人参果!她们知道大昌们了不起,也曾流露出多情,可人家不理,心里便有小小怨气了。
这倒是好结果,假使阿大看上了一个,或者阿大阿二去争一个,又或者对面三个事争阿昌一个,都要弄成一搨糊涂了,就没后面的精彩故事了。
见女子们离席,大昌们就说,阿拉喝酒了噢!天上明月东升,三个好汉嚷嚷着,竟把酒肉统统舔光了。虎狼气势,嚇煞人,吃得醉熏熏。沓段事体,女生也曾当作怨言,传出去。后来厉老师配上民族大团结什么,写在总结里;醉熏熏那句,当然就没有了。
大昌们分享出半爿羊,所以这次敢放肆酒肉;平时吃饭啊,却小心得像童养媳。江湖好汉有规矩,不得欺负女人,所以他们赔着小心。不然,分灶吃也可以,但分家也有欺她们之嫌,于是忍着。
半山区,稻麦细粮多半交公余粮了;知青管吃饱,大米却有限,吃饭就要比着女生的胃。然后他仨就吃炒豆填肚,又不得长久,要放大屁,屙硬屎,嘴里要起泡。然后就吃山芋,当地叫做红苕;然后还有老南瓜。这两种,知青随去拿多少都行,在打麦场的棚架上晾着的。
终于,吃到厌了,不得不试着弄包谷面。试过将面瓜煮烂了,拌包谷粉,再搓成饼,烤吃;也试过将红苕煮烂了,拌包谷粉。更阔气点,加小麦粉拌。弄来弄去,包谷面都夹生的,无奈地,照样吃下去。
不得不听老乡的了:包谷面要筛去皮,然后发水,然后搓开粘团,然后蒸也可以,烘也可以,就能不夹生。要吃饱,不得不耐心去弄了;说,化这么多事,能拌上白糖,就值了。
他们食量是女生的三倍,出工做活更一抵五的,耗去的就大了么。他们练家子,出力干农活,也就当作练。初上手,皮肉须熬痛,也就当它“铁布衫”、“金钟罩”什么。
劳动好,老乡很看重他们;至于女生,老乡一直当作要照顾的。但他们,又一向赔小心给她们:好汉不得欺负女人。
文革起兴,文武双行,文则练大楷字、写大字报,武则练胸肌,去武斗中“扎台型”。胸肌弗到三指半,脱开来还拨人笑话,配模子“挨弗给(没份)”。
胸肌暴发,是靠卧姿压杠铃。内行看门道,暴发的胸肌即便四指高,腰背肌弗硬扎,尤其下盘虚,经弗起阵仗,也就拉场子时,跑龙套而已。
大昌弗是,伊刚进中学,就选进足球校队当预备,每天放学要跑四千米,自家还加码单双杠,全身硬梆梆:可以上阵。阿大阿二是跑龙套额,所以服气大昌。
下乡来,出工挑粪,大昌赌气,强劳力挑一百五,他要挑一百六,将两根扁担叠扎起。老乡在一旁看着笑可惜自家女儿生得不够好,不然勾他做上门女婿了。
大昌自以为得计时,遇着大哥在街上,见他光身子披羊皮褂,肌肉硬扎象铁铸;一动弹,大看出身手是快捷猛劲,可以搏野兽的。
大昌直叹山外有山。更无论大哥仁义快意,大昌们好似见到了聚义首领,心向往之。女生又如何知醉汉之意,吃着酒肉那时,他们已另有盘算啦。
(200-127·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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