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小狙老狙
公社干部,低级的、小小的官,通常也没啥文化,没啥想头。就厉老师另样的:想冒尖。那他就得趁势而上,再教育又正是个大题目,抓好典型往上报,报到省里,甚至中央,小干部就上省、上京去做汇报,岂不美哉。
鲁迅说,阿Q挨打,本不足道,却要挨了名人的打,才托庇有名,比如赵老太爷打了阿Q。有点那意思吧,知青事迹出了名,公社干部才托庇有名。那年头,知青一边挑着粪,一边又是做着爷,仗着毛主席的光辉。
厉老师是有远大理想的,又向公社主任去汇报了。送走了锅巴,他再起炉灶,将典型转到大昌他们户了。阿昌不执意当兵入伍,可以动员扎根的。厉老师汇报了那些,看到主任那表情似乎疑惑,再跟着说:哎,是的,就是一开头很捣蛋、很犟颈的那个。
公社来了百多号上海知青,主任只记得有事故的几个,对大昌确有点记得:他刚下到公社,就自作主张,跳槽到另个集体户去了;调皮捣蛋,培养他做典型,要得?
大昌究竟怎样个知青,说来话长,首先,他是条江湖好汉,开头已说过。
大家都认得阿昌,而他也不该忘了我的,是缘了一场拳斗。那还是学校里足球场上的事,我练了拳击后的事。
表哥的朋友不肯教我拳击:“打赤膊拳要闯祸额!”我才晓得,比赛戴上拳套,是为了削减力道,减低伤害。朋友是拳击手,也明白我意思:狗崽子会受群殴,要防备点。于是教我:“碰上人多,侬要背靠墙角,背靠一棵树,沓能嘎,……”。教了我闪避步法:并脚左右跳。
看我很失望,出于宽慰,才又教我左手格挡,还有出左直拳试探对手。我极认真练习,等他下趟来:好,就迭能多练练。我一厢情愿,以为练好了会教我新的,料弗到练得忒认真,他反不敢再教了。左直拳,腰、肩发力,那样力道已够大,凶狠的右勾拳不教了。
学校足球场外围,是一圈跑道,我和一帮同学立跑道上正无聊,旁边别一班的同学也一样。既无聊,不妨打个狗崽子寻开心,伊拉过来了四个;我毋没留意,只觉一个人撞过来,扭头看,才知是别人推伊过来撞我!本能就出个左直拳,硬碰硬吃伊面孔上。
啊,狗崽子,竟敢!通常,是要纠葛一阵再动手的,这下好,他们怒不可遏,一道上来了。又一记左直拳,极快极准,拳面感觉到是打在颧骨上,着打这个捂着脸,退出了。另两个来拳没怎么,却各自的面孔各吃了我一拳:慌乱相殴中,侪凭拳面感知额。
就沓辰光,我后脑勺已擂鼓般被捣了十几拳,又痛又晕,脚跟虚了,马上要跌倒……。
但听嘿的一声大喝,都住手了,踢球的大昌跑了过来。大昌向来是球场额警察,踢球是非多,总是伊来摆平。
今次路见不平,本当拔刀削平,等看清是我吃生活,似乎三分合理额,瞟我一眼,是想弗通我哪能毋没倒地吧;他手一挥,了事了。
伊拉退开,我天旋地转要倒没倒,只看见背后“阴使”的那个,他的奸笑嘴脸还回望我。奸险小人,记牢沓只面孔!但我一直没机会复仇。一直头晕,复课闹革命后,英语课教了几句文化大革命口号,都全不记得。头晕弗敢挥拳,虽然有跟他狭路相逢过。
谁都料不到,我那次会出拳反击的,因为我是软货,在球场上坍过台的。
是文革前头唻,有趟几个高中生围一圈勒吃棒冰,伊拉的球滚出来了,我一脚踢回去;很猛,竟打掉了两根棒冰。我站那儿喝个倒彩,表示是我惹上的; 有一个棒冰就朝我追来。我没跑,心里已有主意,使个“兔蹬”对付他。
兔蹬是阴沟刚告诉我的,他们捡垃圾小孩中流行的绝招,很灵验,且阴狠,我和阴沟攻守互换地,练习过几次了。
这次刚要临阵发挥,也就是那高中生冲到我身边,我装着逃跑,又转回身,趁他来势,借力扯住他上身,自己仰倒,用脚便要登他腰间时,我却缩回去了。想到这一蹬,对方很可能摔个嘴啃泥,断两颗大牙什么的,太阴损,终于没蹬,软蛋似倒地上。
无论硬汉或软货,过去时了,我已背负黑子女名声了,原本的球友阿昌,已视我同陌生人了。我蒙他救难,那对伊还是存几分感激额。而且我一直留意伊动静,伊是只“老狙噻”,凡事都做得有意思的。
沪语“鬼”读如“狙”。狙即猴,鬼魅飘忽,也正似猴,说得通。“小狙”是称小朋友,小人活络确如小猴;“老狙”呢,弗是老人,是称老练通达能干额人,少年也可老练。大昌少年,却如老猴般识事干练;野出来额,老狙唻。另如古巴便弗老狙,虽有能耐,不太谙世事。
下乡插队是入世,要交谊同学,又要交际老乡,学校有数:大昌更宜当集体户长。安排了,让他带个人很多的班。
跟伊打了招呼,大昌当仁不让。但学校并未公布谁做班长,他却已去家访战友。到一家同学看了,犯难,父母病重,姐嫁人了,弟还读小学,怎么走得了?大昌仁义:“包勒我身上,我帮侬去吵!”
寻上级交涉,上海人讲“去吵”,“去争”。“弗会吵就吃亏”,“侬客气伊当福气,死人弗管!”这都上海人共识。但是会吵的人不多,首先,要占理,否则就无赖唻。还有,成份要好;出身弗好敢去吵弗?侬再冤枉也该谇呀,因为旧社会辰光,侬冤枉过别人。
校方领导回答大昌:学堂作弗了主,要么侬去向区里反映。大昌带了几个兄弟,戴上红卫兵袖套,别上大块毛主席像章。一进去,区办就晓得是来“吵”额;小将们一向理直气壮,推门直入的。
“伊拉爷娘侪肺痨哎,哪能走得了!”“吐血唻,只有伊一家头照顾!”你一言我一语。
“拏侪了解情况?”“同学哎,侪晓得额!”“同班同学?”“一道踢球额呀!”办事额疑心这帮小狙吹牛不打草稿:肺结核应当讲咳血,弗是吐血;再看清是一色大模子,肯定是约来的,未必是同学。
再问,“伊爷娘啥单位?”“玻璃厂,吹灯泡吹瓶子吹坏额呀!”“哪家厂?”噢唷,答弗上。“上海沓种厂多唻,拏去了解清爽了再来好弗!”似乎区办领导,比大昌更加老狙,老吃老做唻。
大昌弗是吃素额:“总归是徐汇区呀,侬去问工宣队好唻,啥人来骗侬,骗侬是瘪三!”皮球踢回去。工宣队才进校,晓得啥人是啥人?但大昌的讲法弗好反驳,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应该样样晓得,无所不能额。沓帮小狙,蛮老狙,抬出工宣队来嚇人。
“好了,等阿拉了解了情况再讲!”结果是,同学得了暂缓下乡待遇。但大昌的“班长”削脱了,聚众闹事,苗头弗对,收伊骨头了。
大昌曾经的好汉行径,同学中有人津津乐道;传开去,厉老师也听见些。厉老师自己也带过好几届学生,知道像大昌这类型的,“要辩证看待”;他下乡后表现突出,有能耐,值得重点培养的,下次再向主任解释。
(200-125·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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