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是村西头哑奶奶的独生闺女,那年刚满18岁。都说“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可凡是见过荷花的人提起她,没有一个不摇头。那时我还小,荷花特亲我,每次上集回来都给我买根棒棒糖要么扯根红头绳在我的乱糟糟的小脑袋上绑一个“朝天撅”,我也格外喜欢荷花,听到那些人讲究她的话就跑去告诉她,可荷花一点也不生气。
哑奶奶是个小个子老太太,娘家在我们邻村的邻村,因为家穷又不能说话,一直到30多岁还没人给提亲。那年夏天,我们村老实巴交的跛子铁匠路过她们村,忽然跑来一只高大威猛的黑狗,照着他的腿肚子就是一口,铁匠疼的直吸气,待要抓家伙什击退黑狗,竟又围上来一只更凶的黄狗,铁匠急得直喊,村人们都噤若寒蝉——这俩狗子是村长的心爱之物,是打猪草回来的哑奶奶唤来了自家的“狗王”给他解了围。后来哑奶奶成了铁匠的媳妇,再后来有了荷花。荷花跟爹一样,走路象骑马。她的脸膛出奇地黑,眉眼却淡,头发黄黄的,还长了一对大脚片子。妞子说荷花连狗尾巴花都赶不上,我就偷偷用弹弓瞄准妞子的圆脑壳造了一个“蒙古包”,然后乐颠颠地跟荷花显摆,她只是点了点我的奔儿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好几天没见荷花打水了。我去看她,不禁吃了一惊:只见荷花盖着碎花棉被倚在炕角,额上细细地爬了一层汗,嘴唇干裂,浑身打着摆子。你怎么了?荷花。荷花不说话,眼角有些发红。哑奶奶急得一个劲儿地又冲我比画又抹眼泪。
我隐隐约约觉得,荷花的病与喜子哥有关。
喜子是我们村唯一的文化人,初中毕业后在乡上小学代课。荷花喜欢喜子,我看到过荷花痴痴地望着村东头喜子家的烟囱。喜子和老娘相依为命,老娘常年吃药,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荷花就常帮衬着做点家务,本来干着活有说有笑,喜子一进门,她就扭着衣角涨红了脸。老娘常摸着荷花的手淌出了泪,喜子哥虽也感激荷花却只是淡淡地笑笑,他不稀罕荷花吧。荷花痴,可荷花不傻啊……
荷花那难受的样子使我也很难受,于是头一扭,就往门外跑。跑着跑着,竟鬼使神差地停在了喜子家门前——屋门锁着。他们去哪了呢?我心中陡然升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个月后,我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喜子哥没了。
那天,我正在村西大道边和胖头玩“骑马撞驾”,就见一挂带蓬的马车烟尘滚滚地从身边“飞”过,里面传来抑制不住的号啕大哭,声音很熟悉,就是一时想不起来。骨碌了一天,才疲惫地往家走,一眼猫见东头喜子家门上挂着一朵偌大的白花。躺在炕上的喜子哥看起来象一茎瘦草。老母亲干涸的眼窝里已经没有眼泪了,只是喃喃念道,“喜子闹了好几年胃疼,老说没事没事,也舍不得吃药……如今,我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哪……”——原来县上来了义务医疗队,喜子哥请了假带母亲去看病,却意外地查出自己得了胃癌,已经是晚期。喜子瞒着老娘。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他带老娘好好地逛了一遍在娘眼里大得没边的县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将目光定格在一朵雕刻的荷花上……
喜子哥出殡那天,荷花静静地走在送葬队伍的前头,一声都没哭。风微微拂弄着她的发丝,她平静得象朵石莲。她穿上了白色的麻衣,象披着一袭婚纱。喜子哥下葬了,荷花让喜子的同事在墓碑上刻下了——“妻 荷花”。荷花用指尖一遍遍地抚摩着这几个字,然后冲喜子娘喊了一声“妈”,喜子娘泪如雨下。
那一刻,我看见18岁的荷花真的变成了一朵亭亭玉立的凄美的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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