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秋风里
说回到梗梗被捉了现场,先进集体户一地鸡毛了,班长则极其恼恨,这也关系他入党申请批不批。每晚收工,扛着锄离开人群;唯有多多伴他一路。一定是在劝慰,怎么说的呢?一旁的苍狼听见而已。
老乡们朝后望一眼,咧开嘴地笑;他们只当是笑话,老乡对班长还看好,也看出他是当军官的料,那么严肃,有架势。对他没恶意,料他入伍,真能做到排长。
民兵队长是虚职,否则就像爷当年做排长,拔出手枪执行军法!锅巴心中忿忿,当然的了。
锅巴对沓个“不正当关系”、“腐化堕落”、“耍流氓”,看得重,近似上海的念头。比方开路灯辰光,有对男女并行,就会有几个十三点盯梢。呕,搂腰,会有好戏;转进小弄堂去了,冲!果真“香面孔(亲嘴)”了。“捉流氓”!沓能嘎就“扭送”派出所。
第二天各自单位保卫科长去领人。记不记档案?哪能写?请示厂革委。女方苦唻,从此声名狼藉,还可能斗破鞋。
迭搭乡下头,弗大当桩事体额;但锅巴固执上海观念,当桩大事体。伊受再教育弗够,了解社情弗够,听壳子弗够,永远是上海老观念。只是锅巴又不得不听老师的,把这事息下。
当民兵排长,由来是这样的:厉老师和派出所长“不打不相识”,因“差人”嫌这村禁毒无功,想必是村民沾亲带故,民兵没认真做,于是来知青办商事。老师趁机荐上锅巴:知青可以不讲情面,他还特别坚持原则。老师正想让锅巴在村里,过当兵的瘾头,再导引他扎根。
新任排长却摸不到内情,“一村唯两姓,世代为婚姻”,白居易诗句,而今小村庄还大略此况:一张人情网,外人摸不着底。问家长,说是抓不着现场的,院里都有狗,听到动静,丁点儿烟屎就化气进肚了。
判得严,现场发现五克以上就枪斃,有少少存货,也肯定就藏严了;一人藏百人找,把茅房拆了也无处找。都不供的,一追口供,自己必死,还牵连许多人,谁不在五克以上。家长这样“强调客观”,答复锅巴。
似乎主观上也情有可愿,家长又说:“人都没钱,只是用丁丁点吊着瘾头,对身体倒无大碍。”这话算什么,锅巴心里怨:包庇!秦始皇才伟大,严刑峻法,拿人东西的就砍断手。这合他性子,还有雷锋日记“对敌人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冷酷无情”,也合他性子。
他这性子碰上事,却施展不开;未料到老师,家长,都在和稀泥。锅巴深有感触,学军比学大寨重要得多;梗梗又不严办,民兵立不起威,怎么抓工作,非军事化不可。
梗梗老面皮,扛得起头头的横眉冷对。街子天,他拉我一道去采购,花交关钞票,要用请吃来了事。
他说,哄来额汇款单,跟爷娘讲,上下左右侪要烧香,等上调成功,拿了工资,保证自给自足。——老屋里额老娘,天晓得伊勒做啥,钞票总归要拨点额。因为梗梗下了乡,底下头额小妹留上海了,所以对伊迁就点,照顾点。
“云南有一怪,鸡蛋串着卖”,其实是一什鸡蛋用稻草裹起来,外面绕上细草绳,就一串了。梗梗叫我拎上两串:就讲是侬请客啊!这样命令我,又拉我去帮忙做菜。他还收到午餐肉罐头,午餐肉切小片炒鸡蛋,蛮哉。
有吃弗吃“猪头三(犯傻)”,插兄们肚饥渴,还性饥渴,暗羡梗梗开了荤,对先进户名誉倒弗大在乎,不像班头那么在乎;梗梗既请,照吃不误。
梗梗请吃是想平息众怒,反使班长更加呴,嚼了根大葱,厾脱筷子出去了。狗跟伊。伊过水沟停一息,多多轻轻交放脱饭夹子,也过去,蹲水沟边汏汏手,再一道去走沟帮。
消食?消气?亏得多多调停,压牢头头肝火,集体户不至于解散,大家正式叫伊副班长。
西边山凹后头躲下去额太阳,还有晚霞透露它的行迹;东头的上弦月,已急呴呴爬出山峦。“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这首歌的曲子唯美抒情,却填入了阶级斗争的词儿;波波哼一句,心里五味杂陈。
波波哼着曲子,锅巴走前头不言语,苍苍跟后头不言语。正是秋风落叶季节,这坝子里,秋霜来得迟。田里的蚕豆,从谷茬间长出来。上好的稻田,不耕,就可点豆,稻茬逐渐枯死,绿油油蚕豆苗越发昌盛,正应着好事坏事交替来。
到这地步,波波,哦,叫回伊多多好了,伊跟锅巴,照上海人讲法,算“敲定了”。假使锅巴应征入伍,多多照当地人讲法,就叫“军用品”;啥人敢去撬,依法论处:破坏军婚!
我偏想入非非了:假使我从小学音乐,多才多艺,会弗会先去跟多多敲定?毕竟锅巴粗坯子,本来弗搭细路子额。
我小辰光,的确有过机会学艺术,弗仅仅是看小人书。应该是四岁辰光,因为姆妈是送我去幼儿园的中班,五岁就是大班了。姆妈趁吃中饭有空,送我过去,交了费。
是就近一处石窑门房子的底楼,开门进去是天井,上面遮了棚;天井里是大班,好像有十多个小朋友弗。后头两间是中班、小班,送进去,就小矮凳排排坐。一间廿多个小人唻,有点轧。
坐交关辰光了,想小便,看到别人撤痰盂罐里,我就学样。阿姨叫起来唻:“以后弗许噢,要先举手!”
又坐交关辰光,闷热出汗了,听到头顶上有咯吱咯吱响,原来吊了只长方块纸板,牵了根绳子,阿姨一记一记拉起来,有点风。我马上想念屋里厢电风扇了……。
又坐交关辰光,看到有大人等门外头了,阿姨开始发饼干了,每人一片拿手里,关照“弗好吃噢”;发完,又每人饼干上滴一滴鱼肝油;最后:“可以吃了!”——我只觉得难吃煞忒。
姆妈来接我,看到我勉强吃沓种饼干,看我面孔已经憋得通红,有点皱眉头;问我,老师讲故事弗,做游戏弗,教唱歌弗,我侪摇头。姆妈再也不送我去了。真的,如果再送我去,我要坐杀勒里厢了,我觉得。
又后来,姆妈开心来兮讲,要送我去学英文,学弹琴;我听到,暗自兴奋。姆妈会看出来我佬兴奋?我对音乐简直神往,跪下来听的,耳朵贴大喇叭位置:落地收音机,灯管收音机,佬大体积,但弗大灵,音乐节目总嫌声音小,姆妈蛮同情我。
讲是让我去学琴,还要考试噢;带我去一家花园洋房,看到十多个小朋友;有几个家长跟姆妈亲热起来,噢,原来是伊教会大学额同学。招生额老师,是个老伯伯,噢,是伊拉当年额老师,退休了。
有个小姐姐带阿拉小朋友,草地上做游戏,大人立边上看。假使做游戏要打分,我是一点弗懂,要考弗上唻。别额小朋友懂,还有的大喊大叫,看起来佬来事。不过我佬快就懂了:丢手绢,击鼓传花……,原来如此。
边做游戏,小朋友又轮流带过去见老师。老伯伯问我:“还会啥游戏?哦,挑绷绷,踢毽子,啥人教的?噢,阿娟姐姐”。姆妈在边上补充:是小保姆。我太快把提问回答了,隔一息就带我走开了;哎,就算考过唻。
好像是下个礼拜日,姆妈告诉好爹(苏州人叫父亲),老师选了六个小人,我也考上了。好爹忽然光火起来:“覅去牵花头!”姆妈一声弗敢响。我白兴奋了,晓得弗来事了。
到大了我再想明白,爷正积极改造思想,哪能好让小人去受沓种教育?姆妈开头一定也跟伊商量过,爷呢,估计我考弗上额。——好唻,我只配看小人书,弗配学音乐额,弗配跟多多去搭界额。
——多多受过最好的教育,开花结果,秋风里,等着受过军训的锅巴,去收获。
(200-122·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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