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难得唱歌
刚才“官方发布”讲到“各行各业”，起了热烈讨论，又拿小道消息作了印证。进一层，都能走吗？谁先谁后，谁走谁留，不吵翻脸？“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弗要讲触霉头额，阿拉要唱歌！”女生蛮真率：“听好噢，《山楂树》。”波波起个头，于是小合唱。真好听，可惜渐忘词了，成了她的独唱。
大家侪放下碗筷，有个男生揣着口琴的，即场伴奏，居然一曲下来不含糊。口琴又吹了段旋律：“好听弗，我从阿乡迭沓听来额。”多多笑了：“哎呀，《五朵金花》主题曲呀，主旋律是云南白族调子；我六七届初中哎，看到过沓只电影额，女主角覅忒漂亮噢，白族姑娘哎，听讲批斗得疯脱唻，弗晓得死脱了弗。”
多多趁机表现一下文艺范，又讲，“凡是歌曲主旋律，最能传唱得远，像新疆电影《阿娜尔汗》主题曲《婚礼之歌》，传开来，后来就演变成《我们新疆好地方》唻。”口琴趁势吹起来沓只歌，大家侪会唱沓只歌，于是男女混声，南腔北调。我听沓只歌，总要起莫名惆怅。
本来，大家手上毋没捧碗，无非是饭夹子、饭夹子盖头、搪瓷盆、盘，还有口缸；当下叮叮咚咚敲起来，就是打击乐伴奏了。当然吹口琴沓个，邪气扎台型了，超过梗梗做狮子头了。伊明显扒牙，前头听到过“扒牙”绰号的，奈对上了；吹得好，可惜吃相难看，好像要把口琴啃下一块来；这样的嘴，啃骨头便当，但将来哪能香面孔呢？想想可怕。
波波掂出份量，点口琴独奏《贝加尔湖畔》，她倒不因丑废人。外国水手带来的口琴，高手就数上海多。一只重音口琴好抵一只手风琴；知青下乡，口琴手吃香；沓辰光，功课好，数理化，彻底弗吃香了。
妙音凭空而生，拨动了星云和心境；天人共鸣，羊圈、场坝，平添了诗情画意。“再吹一遍”，多多跟着唱和《贝加尔湖畔》。
处处有大喇叭，时时有战斗歌曲，听疲沓了，当下的抒情曲，又唤醒了本性的乐感。小说里常常形容听歌感动，会起鸡皮疙瘩，倒是真的，甚至会发抖。
这些打动知青的苏联歌，怎么流传的，不知道，还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树》《卡秋莎》《三套车》等等，弗是尖利高音，倒像利箭能穿透人心。
“哦，想起来了，侬勒火车上领唱过语录歌”，扒牙对多多讲。波波笑了：“侪好听额，苏联歌、语录歌。晓得弗，以前出过本《外国民歌集》，像印尼的《船歌》啊……”；多多差点没唱出来，摇摇头：“现在算禁书了。新出一本《战地黄花》，一百多首歌唻，也好听。”多多大出风头，梗梗直白白地看伊，众目睽睽，多多弗敢回看。
还有个插兄，是本校的六八届高中生：“哦，侬就是以前做早操领操沓个呀！”我真额惊倒：原来多多就是名校女神哎。文革前头，足球场上天天出操，领操台跟球场隔一条跑道，再隔一块草坪，绝顶优雅又活跃的领操女生，看弗清面孔，偏是每个男生额女神，而竟然就是面前的多多。
沓天，“扒牙”分外激动，分外卖力，吹到上气弗接下气。讨好校花呀，天赠良机。后话是那年伊回上海，拔光门牙，换上假牙，果然一表人才。也借故过来白相，可惜晚了一步，多多跟锅巴已经敲定唻。
明月高照，班长折返了，看到欢聚场面，知青中难得，是他一份自足；但唱额弗是革命歌，陌生，软绵绵，至少是小资情调。自家成了包庇？伊最欢喜是硬梆梆额进行曲，否则就算靡靡之音。
看伊满脸严肃，有人特意声明：苏联卫国战争歌曲，跟赫鲁晓夫毋没关系额！兴致正高，又唱《阿诗玛》、《五朵金花》云南民歌，应景额。波波为了宽慰头，再来《万泉河水》，也好听额。
唉，一辈子的忆想；狮子头还有机会受用，歌聚却此生不再。
假使上海小青工集体宿舍里，敢唱弗？知青勒山野里“放羊”了。严肃的班长姑且听之任之，毕竟伊是头，“聚众唱黄色歌曲”，要担肩胛，倘若有人要撬伊。后来每逢上调指标落实，打小报告事体就嚇多；锅巴是撬弗动额，万事难料，伊第一批就走了。
小坝子的冬天，白天暖和的，夜里有小霜；黄昏就来点儿寒凉意思了，客人散了。都舍不得的样子，舍不得没吃完的肉，没唱完的歌；男生都还舍不得多多。
头上有月亮星星照路，吃得饱足，他们赶路不至于受凉，一路唱着歌的；听声音就晓得伊拉走多远了。
独头们面对残席，谁说了：“就想吃白菜汤”，“白菜汤好”，“谁去做白菜汤？”一个女生站起，去厨房了。这时我见独头跟班长咕噜几句，知道他要说那事了。
独头口头表达弗大灵光，大意就是，厉老师要阿拉先进集体，交份年终总结；沓趟杀猪罗意义重大，也写进去。男生商量了，女额出力多，重点表扬。男额杀猪罗弗稀奇，要写女知青杀猪，才轰动，阿拉侪同意，写多多杀猪罗……。
多多以为听错了：“啥咯？”随后就：“覅发神经噢！……”。男额侪起哄，叫伊顾全大局、为集体争光、受点委屈无所谓，等等。梗梗肯定也是捧场、起劲；但大概又会想，沓能捧高了多多，伊跟锅巴更近了，跟自家岂不拜拜了？多多呢，抵挡不了瞎捧，面皮通红。
后头我看了独头写的总结，知道他老练了，笔下生花，花开灿烂。首先是知青科学喂猪，长到四指膘。但这嚇人，四指膘的大肥猪，好比三个锅巴绑一起的重，牛耳尖刀，要捅没至刀柄的，那非请名屠不可了，她怎么杀得。也不要紧，凡总结，都令人惊怪，又绝不敢去挑剔的。
独头又将《实践论》《矛盾论》都编排些进去，比如猪心和体位，当作矛盾的主次两面，以及破除了屠夫的迷信，等等。有主席思想指导就好，战无不胜，即使六指膘，也能杀的，便是五个锅巴绑一起，又怎么地。
厉老师辣手，再改添个情节，说是富农杀猪匠散布迷信什么什么，即刻就提升了政治高度。另外有句话不是厉老师笔迹，说是怀着阶级仇恨，肥头大耳的猪，正像地富一样该杀。这莫非宣传部加上的？锅巴阶级觉悟最高了，也理解不了这句，独头学习最好了，还是理解不了。
他们究竟会怎么地，去扯一通？听说过宣传部的干事，是个本地知青，能乱坠天花的，扯成功几桩先进了。
多多的运道真好，刚赶上中央有新政，关于“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厉老师将她当典型，报县知青办了。说全面点，公社是将集体户先进和个人先进，一起报送了。
集体户总结，也是独头起草。活学活用，反资批修这段，写上了苏修没有鸡没有蛋，中国知青养鸡生蛋；厉老师圈点密密。但有一段给划掉了，是关于国际形势大好的。那原是独头的主意：将一页信笺对拆，左边右边，分别记录对中东局势的好评与恶评，于是敌我阵营判然。厉老师也看《参考》，也看不懂阿拉伯世界，根据这份总结去对读，却不尽然；某人某事，今日夸过，明日又开骂，没准，不说它为妙。
当然，集体户事迹多着哎，“学军”也很充实：养军犬、八一节隆重庆祝、更率文艺宣传队拥军等等。又及联谊糖厂，学习工人阶级等等；赶超全国典型了。独头锦上添花，还引用了十几句毛主席诗词。格么锅巴跟伊额交情，也一句闲话：“鼎忒了！”
（200-119·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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