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咸煞拏
一边正好睡，梗梗梦多多；另一边，客人陆续来；睡的已饱肚，来的正饥肠，揭盖面盆，把昨晚剩菜一扫而光。外带若大的血肠，圈都瓜分殆尽：都学会拢火烤吃了；动刀用叉，于是香气四溢。狗用喉音表示埋怨，又得吃了点渣。它不饿，埋怨受冷落而已。
最后几片血肠，伊拉猜东里猜，吵得要命，扰醒梦中人。开门出来，一片狼藉，女生急得：“咸煞拏才开心！”原想慢慢享用这麻辣咸鲜灌肠片的。
上海人实在吃头势足。“苍狼”看见伊拉来，一声弗响，摇摇尾巴佬开心，否则伊拉难得逞。知青养额狗，侪奇怪，只咬老乡。
昨日夜快，御成大块的生猪肉，分装洗脸盆里，搁院坝里；谁也懒得去收拾，用张破草蓆一盖，就派苍苍守着。它肚子已胀鼓鼓，竖着三角狼耳，分外警觉。插兄们来了，它大大方方像请客，随他们动刀用叉，挑肥拣瘦，架柴烧烤。
揩面盆侪用来装饭菜了，在沟里洗脸时，独头问，当地额竹笋可以吃弗；我摇头，试过，苦笋。咯么就加萝卜。伊设计了“腌笃鲜”，用厾一边额腊肉皮，炖猪蹄，另加萝卜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伊会“做人家（俭省）”。伊又讲，多多杀猪啥，已经想好了，晚些先告诉下班长。我又背了两段语录，供他择用。
讲好沓次侪做本帮菜，家常味道。但上海菜其实是各地的杂凑，腌笃鲜原是浙菜。我要做面包屑排骨，更是借自西餐牛排。发现梗梗枕边藏着苏打瓶干，偷出来，碾碎了正好当面包屑。正操作，屁股上挨了一脚，晓得是梗梗踢我。
梗梗示范做狮子头，轮到伊“扎台型（出风头）”了。狮子头原是淮扬菜，侪以为是剁肉丸子，弗是额，小人家额阿婆弗晓得额，梗梗家侪老吃客唻。
“选肉要六成肥，四成瘦，切成粒，拌湿淀粉。”梗梗老茄来兮：“晓得弗，‘肥切瘦剁’，壮肉切丁，精肉斩细，秘诀噢，讲拨拏听！”
“假使肥肉也剁细了，嚼口忒紧，又滋味不足”。梗梗边说边做，多多也确实虚心受教。接着也两手浸了水，在手心里滚出大丸子来。这一刻，梗梗心中激动，想必是超过收到包裹，拆开来是巧克力。
大丸子在温油锅中定型即可，才五成熟，就换成沙锅里用汤炖，文火慢炖。再加些甘蔗酒，有酒香。哪来沙锅啊，用额是女生的小号搪瓷盆。人多嘴杂：“特个盆是汏啥物事额啊，泥腥弗？”“阿唷，拏个盆覅顶顶龌龊喔，烫脚，臭气绕梁，三日不绝！”
其实所有搪瓷盆侪当锅子用了，“三块石头架个锅”，都从“再教育”来。
又发生个小事故，一匹母狗嗅着荤腥来，苍狼没咬它，嗅着它屁股跟着，然后就爬上去，然后又交尾扯不开，那母狗是要尖叫的，男生女生都大看见了，也没大惊小怪；当然知道不雅的，又都尴尬了。我知道要好一阵扯不开的，灵机一动，将那盖过生肉的破蓆，盖它俩身上，随它们在“被窝”里干吧，……。
班长走开了，他去接厉老师；大家放胆说笑，沓辰光传额笑话蛮多，但有点犯禁。比如上海刚刚传过来一只：上海额战备机场，发动飞机，因为林彪发动过反革命事件，所以发动指令要喊“打倒林彪”。发动成功，机尾要叫一声“打倒了”；如果没喷气，要叫：“继续打倒林彪”。有一次点火失败，机尾的机械员是个新兵，慌忙间大喊“打不倒林彪”！结果酿成重大政治事故。
噢，大家穷笑。凡是取笑解放军额，班长面前是弗好讲额。
贵客来了，锅巴面子大，接来公社额厉老师。大家正纷纷讨好领导，多多的学歌女孩们，合力抬了一张桌子来。从村里过来，有段路哎，白木饭桌，还蛮体面哎。新婚人家去借的，女孩们说。村里吃杀猪饭，都在响午，所以她们赶紧着抬过来。“真是毛主席的好孩子”，多多夸奖。
厉老师会吃上海菜弗？特地摆拨伊一碗辣子面当佐料。未料老师先吃“子弹”了，有弗识相的要紧发问：“怎么本地知青先就调单位了呢？”出校门的知青，大都未学得世故，也就学了阿乡习性，乡下人大都朴实，腔调直拔拔。
知青急煞，告别茅草房，去拿工资，吃定粮，是最大的心愿；好比前头几年，急煞串连去北京，受毛主席检阅。于是直拔拔责问领导。
老师正对付一只狮子头，细嚼慢咽着，看不出他生气没，然后有答话：“有点误会，一般是顶替父母岗位，个别的么，政策允许。首先还强调扎根；建设需要人，去各行各业也都光荣。”啊，有苗头了，“也都光荣”，给出一线希望。至于老师说得有破绽，也不追究了。
老师又转话锋：“农村不错啊，知青没负担，有政策扶持，好好劳动，不比上海差吧，上海人过年有这么大盆肉？”也是，上海过年，五口以上大户才配给一只冷气鸡，瘦刮刮，佬小，佬弗新鲜。平常也顿顿蔬菜清炒额。
可大家不服气，摆出上海的许多好。那电石、电池、手电筒、肥皂，小儿科罢了，在云南就吃香得弗得了；某队的某某，叫上海寄来只装四节电池的电筒，山上少数民族背一只麂子来跟他换。
老师反问，你人不来这里，能有这优势？话外听音，似乎他还默许这些：用上海小玩意儿来搨便宜，迹近投机倒把唻。假如弄辆凤凰脚踏车来呢，换张老虎皮？有机灵的，即刻反驳：“没有地主了，谁穿虎皮，不值钱的！”
长排的羊圈改的宿舍，门前是院坝，有“开轩面场圃”诗意；两头又有小草房的改作，成了灶房和猪圈。场坝外流水淙淙，是以往的饮羊沟。院坝摆两个长饭桌，再借两矮长凳接上，坐满客。
肉饭饱足，厉老师对狮子头和面包屑汆排骨都有称赞，毕竟比队干部有见识。抬头远望，四围群山绵亘，“苍山如海，残阳似血”，老师念出两句应景的。这《忆秦娥·娄山关》谱过曲，波波随即唱开头两句：“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见班长茫然，老师告诉：毛主席诗词。他正经的脸稍露愧色，如果末尾“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伊倒晓得，常刷作标语的。
老师起身告辞，班长送他。插兄们相互弗客气，弗讲礼数，只有顶头上司，还作兴送；军人礼待首长，锅巴学得了八成。老师欣赏他，班长几乎十里相送了。
看俩人身影，一个下级雄赳赳高视阔步，一个领导小身量，碎步紧跟，真有点滑稽。再想到老师肯下来同桌吃肉，跟知青打成一片，又觉得伊亲切并且伟大。
再议论下去，原来倒也不必锅巴一样面子大，凡知青户请吃嘎嘎，厉老师都一本正经赴席的，同吃同住同劳动，该的；上海菜不放辣子的，也会吃。可惜全公社十六个集体户，大多分家了，只剩了四个集体户，三户是养猪的，厉老师得吃不多。
本来可以向上拐，走土公路，老师却领着锅巴向下拐，去穿行村里的大车路。阿乡大多怕见领导，远远地躲着看；也有敢见领导的，迎上前些：“厉主任，咯要牵匹牲口来骑着？”厉老师朝那边摆摆手。看他是吃饱散食的样子，村干部也就不客气了。
这趟走，锅巴的声望陡增了八分。像六子吧，算是出名了，也只跟大队干部并肩走过；即便大队支书本人，还没见他跟公社干部并排闲走的。这些厉老师都有数，锅巴是他看中的，特意走一趟哎；当作勉励，还指望他扎根哎。
（200-118·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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