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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我乡(116 猪脑壳)

时间:2021/8/16 作者: 陆建初 热度: 321392
  我心我乡·下部(陆建初)

  116.猪脑壳

  “死了张屠夫,不吃浑毛猪”,老乡念成最高指示,其实是毛主席曾借这话说事。屠夫的本事,除了捅一刀必中猪心,还在烫皮褪毛,不吃浑毛猪是也。

  放完血,猪要拎到沟边,就地埋锅烧水;杀猪匠掏出的两块刮板,熟铁打成,半个巴掌大小,要用来退猪毛。

  大铁锅四尺口面,烧滾了一担水;瓢舀开水先烫一条腿,烫过赶紧刮。刮板长方形,钝口若用力不当,也能刮破皮。猪毛稀疏,猪皮脏黑,刮过,黑毛猪变白皮,白洁到恨不得去咬一口。这活技术含量不高,死了屠夫,农家也可自理,除非是憨包家。

  也学着一片片烫刮,我都还生疏,就做教练了。我在村里借来牛耳刀与刮板,他们又借来副刮板。诸葛亮治汉中时就见着滇人善冶铁,这家什都街上铁铺锤的。

  “死猪不怕开水烫”,由你打整,生手难免刮破;无所谓,若老乡看见,那要笑死。弄到头蹄,犯难了,皱巴巴脏兮兮怎么下手?回头再去请杀猪匠来?太闹笑话,干脆烧皮好了。

  架柴,大火起,搁上猪头;烧成黑焦糊臭一堆了,一边嫌贬,一边又牵记起砂锅猪头肉。幸亏波波买班长面子,出头答应帮手,“打整猪脑壳”。

  有得烦哪!否则,该我吃不了兜着走。我见她们用上了瑞士军刀,上海产;用在这里,却水土不服了。这玩艺缝缝坎坎多,脏腻全糊在里面了,用过就成废物。大概女生还不至于吧,她们可以退下头发上的铁丝夹叉,耐耐地将缝缝坎坎挑干净。

  弄猪肠子也烦,我却乐意,是为显本事。烫白的猪拎回桌上来开膛,先从腹腔里扒出肠子。杀猪前十天开始,就光喂包谷糊,大肠小肠都不脏。

  分割出小肠,不用洗,不用翻,两头打结晾着;待会切成小段放铁锅里慢慢烤出油、煎熟,就是“八大碗”之一“煎粉肠”。小肠捹黄了,会发包谷粉的香味;沓种吃法,上海爷娘晓得,要嚇杀伊拉:“嘎泥腥!”

  大肠,热乎乎一大堆,赘着许多肥油,干净的,把这一面翻到里边去。内壁朝外了,涮洗一下就得。“弗来事,要刮一刮”,那就你去刮吧。我耐脏,梗梗要干净,就由他;可他哪有心思认真做,不了了之;免不了有些腥臭,做熟就香了。

  脑满肠肥的猪,由粮食催成,亲手喂过猪,就不嫌它。干干净净、香喷喷的玉米糊吃下去,肠子咋个会髒?倒是上海郊区,推广过大粪发酵喂猪;城里学校,还有这科研课题的;妙得很,接下去猪粪还要饲养鲢鱼。学校公厕粪便多多,所以校办农场很热心于此。生物老师忙着这一头,基本上就不斗他了。

  梗梗做帮手,掰开猪左腿,方便我进刀,先卸下右腿。看他心不在焉,早就猜到他心事:多多出力,打整猪头,是捧场锅巴,很明显的;他再三地伤心了。

  她帮班长补了衣裳,梗梗趁她下次值班时,把脏衣服留下,上头那颗扣子眼看要掉了,多多真帮他綝上。这解渴的一杯水,却浇不灭大把妬火,眼见她老在成全班长,做事、拿主意,几乎成了副班长。

  梗梗真痴心。依我看,锅巴和他都配不上多多的,但多多的选择,又一定是锅巴的,她没有第三种选择啊。我又不知以后能考进大学,不然,我可能是多多的选项?

  梗梗心不在焉,帮着我;我卸下猪后腿,少了磕绊,才挑开它胸腔。应当弄清前后膛,再卸四肢,我颠倒了顺序,也该被老乡笑死的。

  开了前膛,先摘下肝胆,去掉胆囊,梗梗抢过猪肝去,捧着,做出笑脸,但没笑声,进灶房去了。大锅滾水,猪肝熟得快,马上可解馋,切成块块。猪身上,就数猪肝宝贵了,长久没沾荤腥的,都最想猪肝吃。说是临刑的犯人,有权点一个荤菜,一批决十个,有八九个是点炒猪肝。狱里要冻存大量猪肝,市面上就很稀缺了,我们得吃了猪肝还过活,是达到幸福巅峰了。

  大家沟里洗洗手,先吃猪肝醮盐巴,使劲嚼、咽,都吃红了脸。口渴,又去舀大锅里煮肝的汤。那汤色,像水缸里掉进了黄泥巴;“味倒好的,发甜哎”,“肝脏是储糖的呀”,我又发挥了生物学。

  不顾体面地狂吃,竟报销了一大个肝;都暗自好笑,真快活。肝脏上有粗筋,就成全了苍苍。肝子很饱肚,可以再干半天活。

  肠子怎么做吃?做血肠,他们没见识过,我从老乡学的,也是杀年猪八大碗中一道菜。浸酥的糯米,倒进半凝的猪血里,加花菽、辣子、盐巴、白酒搅拌,装了五脸盆半了。

  好,大肠拿过来,一头套竹圈上,撑开口,拌血的糯米就灌进去,捊下去。我做过示范,就由徒儿们去实践。你看锅巴,手脚比独头笨,肯定自小不做家务。他朝多多显摆过,他家有勤务兵,有特供什么。梗梗又在背后讥诮过他:伊爷沓个级别,有多少名堂啦,否则伊也吃弗落嗄许多大葱唻。

  灌好的血肠小臂粗,盘在大蒸笼里;蒸一会,用竹签子去戳些眼,否则会胀破。温火慢蒸,让猪油渗进糯米去。农家是要采下肠壁上的,大朵的油脂的,我瞒去了这一节。要有那么多肠脂融在糯米里,才比得上特供极品勒。

  ——血肠蒸熟,晾起来,凉了,干固了,截下一段来切片,再铁锅上慢火烤软,上桌。会是出乎他们意料的一种美味:有两分象上海肉粽的,而麻辣鲜香糯腻,大有乾坤,血肠比肉粽,又美多了八分。

  其实我这次“主宰”不圆满,剖开胸膛,心窝血有一大碗,通常只该小半碗。锅巴们是不明就里的,我是暗自忖度:哦,因为左侧躺的缘故,张屠夫的老规矩不是轻易可破的。有否解法?想起杀猪匠的一个小动作:放完血时再插刀进创口,用中空的刀柄引流积血;我也该效仿啊,还得把刀柄往下撬一撬。

  求知欲强,任性好玩,但这玩刀夺命,本不该我这异类子女来的,犯大忌。报纸上倒是见过一篇,写知青用毛泽东思想指导杀猪,我万不得已,确可以引用,做盾牌。待闲空里,再细想想,该哪几条语录,最宜指导杀猪。我这样的,难免神经过敏,总有点后怕哎。

  这时脑中忽灵光一现:假如写个总结,说多多杀猪呢,那就稀罕了;女知青杀猪,才叫得响。那样,她个人典型和集体典型相得宜彰,岂不皆大欢喜,还解了我忧患。让独头去写?班长相信他。等等,再想想,具体点,哪几条语录?

  肺哪能弄?上海人吃肺么?川味有夫妻肺片,上海熟食店曾经花样百出,就没见卖肺片。独头说吃到过,猪杂碎大汤里有肺头。上海菜场里,肺便宜来兮,而且一付肺,只收二两肉票。

  滇西是兴做“吹肺”的,烦煞忒额,要把盐巴辣子等腌料,吹进肺孔去,再晾干。不会弄,于是切肺成块,烫缩,喂“苍狼”了。吃年猪当然它有份,军犬,班长的亲兵。八一节吃生鸡头以来,它又一次饱足了荤腥。

  (200-116·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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