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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我乡(115 猪罗魂灵)

时间:2021/8/13 作者: 陆建初 热度: 338806
  我心我乡·下部(陆建初)

  115.猪罗魂灵

  “街天下午来学新歌”,女孩们欢呼了。苍狼跟班长转街回来,一点没吃着呢,卧在院里不动声色,不愧是军犬,有尊严。啰啰,女生喂猪,一并招呼了苍苍,猪和狗一起舔槽里的食。村娃们说,啊,苍苍喂猪食的!人们信不信?这事不用操心,灶王爷看见了究竟,过小年要升天去告诉的。

  老天知道真相,老乡们却给瞒住了,因为娃娃们一口咬定,苍苍是吃猪食的。苍苍对娃们都好的,娃娃都喜欢苍苍的。只有那六子,仗着是积极宣传分子,要来参观文艺宣传,几次都让苍苍凶走了。多多将娃娃和苍苍,都照看得妥妥的,先进户没出丝毫岔子。

  锅巴领导“三好户”了。三好户荣誉,是大队革委会的正式赠予;阿乡和知青,实在都不以大队为然的。班长跟大家说,去大队拿《参考》,正好见着粮站送奖状来,表彰交公余粮的;另加一张毛主席像,让两张一起贴。大队好几张主席像了么,吕支书叫住我,把画像送我,又说等等,就又在背面写上字、盖了章。

  大家都见了,写着“知青三好户丰收纪念”,盖了大队的公章。多多脑子灵,马上就有问题:秋收、交粮,都生产队的事,怎么奖状给了大队?预备党员的锅巴,却也答不出所以然。

  我就说了原委,知青调查社情,我比锅巴强。我说:大跃进,毛主席号召办大合作社,十来个生产小队就合成一个大队了。大队就巴上行政级别了么,也就成核算单位啦,有信用社账号。后来搞成饥荒了,各村又退回小队,各村自家搞生产,毛主席倒也没再教导什么。各村但卖了余粮,款子还是拨大队账号,粮站还是认大队的统计数字。——老实交代,这些,我是从大队牛干事听来的。

  吕支书是大队革委会主任,又兼小学校长;他脑子里,就三好班,三好生吧,所以又搞出个三好户;凡是“三好”,他想给谁就给谁。想来也还恰当:思想好、学习好、劳动好么。

  知青一致“红旗下长大”,侪“思想好”?思想隔肚皮,讲弗清。实在的,各自心思出于不一致的家教;就像锅巴的一心带兵,我和梗梗一心弄吃的,都显而易见。

  独头呢,最最“学习好”,他读毛选,就比看《参考》的同志们,要高一档。他又“劳动好”、“勤俭节约”,这两处也是家风。刚下乡,他能将知青户的灶火点燃,是因为自小就烧煤球炉。上海要么煤气、抽水马桶;要么烧煤球,涮马桶,这上面也不同家教的。

  但班长确实比独头更加劳动好,挑粪担子比他重。说起在上海么,锅巴却又不做家务的,伊爷配勤务兵。普遍性中,又见特殊性,就合这一说了。这三好户,张长李短,大家凑拢来,才齐全哎。

  梗梗不看书,会吃,会玩,会做菜,都家传的,他做狮子头,归在劳动好吧。我好像也给他们三好户加分了:我有一处胜梗梗,还会宰杀;后来把这项劳动成果,也卖拨伊拉了。

  是母亲督促我学的,幼时,一近年节,就盼两个乡下阿婆来,一个是父亲的奶妈,一个是曾祖母的丫头。她们挎着许多活物来,比如阉鸡,好看的羽毛可拔下来做毽子。有次是用水草裹着,送来条硕大的青鱼。养在浴缸里,我把水放满了,一拨它,尾巴一甩溅出许多水,大人都“啊呀呀”,嫌我。

  次日晨起,大鱼竟被佣人杀了,我在浴缸边守了半日,姆妈劝:“人总要吃动物的,象探险家就一定要吃动物,才能走出大森林。”这我听得进。稍长大点,姆妈问:“侬会杀鸡弗,阳台上沓只侬去杀脱好弗?”

  弗好缩,咱好汉!结果阳台弄得一塌糊涂,姆妈自去打扫。“侬看阿姨哪能嘎汏鸡,下趟侬自家汏。”从此我放学爱兜小菜场,这里才有专业的宰杀;种种活物怎么杀、汏,一一模仿。真的,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老早的家教是族规祖训家法,不兴了,教生存技能,新派;下乡插队,学以致用,原本没料到的。

  ——我跃跃欲试,离过年还远,就亲手宰了自养的小肥猪。知青杀猪不交半边,买个架子猪来催肥,“划得来得狠!”老乡羡慕死了。分的杂粮也有了去处,厉老师和知青家长,都这么说:划得来得狠。自家杀猪,倒是我独创。然后就拎着鲜肉,让梗梗去做;于是“三军尽开颜”。

  “拏晓得弗,农民额吃饭台子,为啥象茶几一样矮?就是为了杀年猪,假使象八仙台一样高,就弗来事了。”我刚弄明白额,转身就教伊拉了。他们假使认真看报,有张女知青杀猪的新闻图,就能看出这道理。

  猪罗要沓能介杀:叫帮手一起拎猪上桌,躺横,搔搔伊痒,乖了。拿粗麻绳横勒进它口裂深处,再将这绳子一圈圈地,绕住它上下嘴壳;要紧是“主宰”的左手掌也绕进去,掌心向外。如此,左手顺势握住绳,就控住了猪头;横躺的猪扭不了头,也翻不了身;你右手握的刀,就插它心口了。

  磨快的牛耳尖刀,从它胸口平插进去,一声尖叫,刺中心脏了。退刀,血涌,桌下有个水盆接猪血。“嘎便当啊?”他们不信:“沓能来讲,伊个登报咯女知青,就毋啥稀奇唻!”“能者不难,难者不能”,我回答的这句,是从犬儿妈听来的。

  我看过老乡的两三遍杀猪,就学会了,也琢磨出门道了。村里屠夫,将宰猪说得神乎乎的,说清早开杀,猪脚要摆朝日头,猪头要朝西南,让它魂灵追西去;否则杀不死,等等。我早弄明白怎么回事,说随怎么摆,都得,向毛主席保证,不然我赔一头。

  好奇心起了,就约我帮他们杀;多多好奇,也有看我杀猪的意思,班长也就无可无不可了:是女生煮猪食、喂猪的。结果,猪身反向摆,我还是一刀了事。真是任性贪玩,也有点嚇人,毕竟是捅刀夺命。

  原来,杀猪时摆右侧躺,左边的心脏下坠些,正应了心在中间的老话,屠夫平插利刃即成。摆成左侧躺,估摸着,向下斜进刀也可以的么。关键是估得准,否则刺在肺上,猪半天不死,喷着粉红色血沫子,还能起身逃走,弄得到处血迹。屠夫若有这么一次,以后就没哪家请他了。

  锅巴奇怪神色看我一眼。是想不到我居然嗜杀?或许生了这念头:资产阶级狗崽子,要当心!他不苟言笑,喜怒少形于色,但我能敏感他那份猜忌。红后代警惕性高,也正体现他思想好。要是在农场连队,这种猜忌,可以酿成迫害黑子女的。动机好坏,可根据出身好坏推断的。

  有个连队的某知青,用了步枪刺刀去割胶,动机是图个表现好,却没顾及自家成份不过硬,结果给专政了。虽说是全民皆兵,武器却不能私藏,他黑子女,有军械,就敏感了。 幸亏押他去游斗的,是他哥们,武装带狠抽,暗里卸了力,他便装着惨叫。据说因了这段细节,他逃过不死。

  有云南知青去当缅共,年轻的都爱舞刀弄枪么,有些刺刀就返流云南了。你成份不好,怎么可以有,又还拿出来卖样?忒戆,还夸口说钢火好,割胶很顺手什么,原是想博个特殊表现。

  锅巴捡起杀猪刀看看,嘴角一撇。那当然,比步枪刺刀差得远。是一片宽厚铁条锤成的,后半截锤成薄片,卷成刀柄,于是刀的大小形状,都像煞牛耳。“操起牛耳尖刀”,那是说书人口中好汉行径;我拿起来,就如拿起大把英雄故事,不看小说的班长,不能理解的。不过他也没深究,虽说专政意识坚定,毕竟他又不是军垦农场的班长。

  (200-115·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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