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梗梗
独头是君子，梗梗是吃货，跟我侪要好。开头是去小邮所，总碰见梗梗，邮差说就你俩汇款和包裹多；相视一笑，于是一起逛街找吃的。
“侬是篮球校队额呀，看到过侬打球额。”“侬打伐？”我摇摇头，甩一下脚：“踢球”。校队球员，几乎算明星唻，虽然比弗上红太阳光辉；肯跟我交朋友，佬感激；买水果，我争先付钞，开头是沓能额。
幼稚小学生样，伊还习惯勾肩搭背。闲话里又佬多叠声：干麸麸、软笃笃、湿答答、潮叽叽……，大概侪女眷迭搭听来额；男人讲出来，忒嗲。真估弗到，伊嘎挺括额模子，还娘娘腔。
我跟独头，讲闲话里夹点文言，“极其之好”、“呜呼哀哉”之类；我爷也迭副腔调额，算是书生腔。小青年里最流行，是市面上额粗话，切口，野气、硬气，我以前是从“阴沟”嘴里学来，后面会讲到伊。反正，梗梗另类点，口头语忒嗲。
再比如一道去撤污，我随手摘几片叶子就揩屁股，伊搬定是袋袋里掏出折好额报纸。忒嗲，娘娘腔；而且万一报纸上有毛主席像呢。伊小白脸，得意洋洋，还不正眼看人。
“赤拏，沓个人资产阶级哎，还嘎老卵（神气）！”大皮交那边的想“上伊腔（教训他）”，出了三只砣（大）模子。三欺一自非好汉行径，他们中一个出来单挑；另一个是要勒（阻）我，另一个要伺机出“仙人脚”。
——我跟梗梗并排走，各自剥桔子，后头额大皮交从阿拉当中穿出去：“穿弄堂”，是江湖做法，即摆明“寻呴势（挑畔）”，一定要开打。我头脑一热，桔子朝嘴巴里一塞，激动起来，统统弗管，就想到拳头“吃肉”。
我练过拳击，就会一只动作：左直拳，已经蛮结棍了，赢过额。奈机会又来唻，一口嚥下桔子。梗梗是厾脱桔子，准备动手，但紧张兮兮。
街子一竖一弯，也就百步开外；有坡度，一眼望到头。锅巴远见有异，轧过来。那仨听后边一声哨，撤了。吹口哨是伊拉头，叫牛魔王，“打相打”老手，有案底，再动手怕要上铐子，就勒（在）背后指挥。伊看锅巴行伍架势，浑身绷紧，肯定手脚硬，撤了。电影里解放军无敌，军事动作一打十，伊拉信以为真，再加上吃过公安的亏，公安也等于穿军装的。
但躲了初一躲弗过十五，我俩从此是很紧张了，好在没多久他们那边出命案，人侪进庙了，于是街上再无打狗崽子发生。公社一百多号知青，野鸡学堂的只占三成，打人难成气候的。
梗梗有点嗲，又懒聊成习，无奈要跟班长日日出工，背地里唉声叹气：真是着他军管了。沓趟却得锅巴相救，摆平事体。梗梗照规矩要请客：上海小香肠，集体户一人一根，从我迭搭（这里）凑去几根。我说，去教侬香肠片炒木瓜片，可以一大盘。
这两样搭得拢？肯定可以，窍门是熬点葱油，煸出葱香来，遮脱木瓜的草气。当地叫的木瓜，其实是种藤蔓瓜果，质地、性味，适宜串荤。我小辰光就会抄小菜唻，告诉伊；我还擅长创新、搭配菜式，大厨都是大男人。
梗梗也会弄吃的，厨艺好过女生，而我又可指导他。老班长会做菜，红军队伍常有的故事，所以锅巴也用心学这一门。比如我用腊肉丁土豆粒焖米饭，是从广式腊味煲饭变化过来；锅巴学了去：哈，多快好省，合战地野炊。
梗梗发明过一道“碧玉羹”，是从上海豆腐荠菜羹变化来，独头起了沓个雅名，多多讲好听，锅巴放弃革命原则，也就认可这小资情调了。日常，集体户一天菜金两只角子；两角洋钿，雨季买半筐菜，旱季却只得两把小菜秧。梗梗用一点点菜叶，做成大盆菜汤，调淀粉“着腻”，下味精，点石成金，大家就有碧玉羹捣饭。
班长蛮开心，也学了去。知青侪会做“九菜一汤”，就是清水汤里飘韮菜叶。但哪里比得碧玉羹？清汤寡水的餐后，梗梗再发“大白兔”，就忒讨人欢喜了。我猜伊主要是想讨多多欢喜。
伊对我讲：晓得伐，大白兔、牛轧糖、鱼皮花生，侪是冠生园发明哎。我娘欢喜吃，我吃娘额奶，木知木觉就上瘾头了，从小顶欢喜冠生园。我娘讲，就勒侬吃奶沓年，上海搞三反五反，冠生跳楼自杀唻。冠生园老板，名字就叫冠生呀。
梗梗讲起吃食，资格嘎佬，咯么我发明额木瓜香肠片，比起冠生园，弗算啥了；以后就算成道名菜，只要梗梗不揭发我，也轮不到我去跳楼。
味精、酱油砖、淀粉，梗梗收到的包裹附带些，要用来讨好身边人，一向沓能。其实，酱油砖佬容易生霉，不过覅紧额，奶糖舍弗得吃，摆着也发霉，霉了还是宝货。知青的肠胃，杀菌功能都加强了。
我说，豆豉捂得好，可以抵味精和酱油，要去地富子女家讨豆豉，他们的婆媳都会搞，是家传的手艺。锅巴听了作何感想？眉头是有点皱了。应该是贫下中农最聪明能干啊，毛主席讲，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所以革命胜利了。
伊思想正统，也惯常阶级分析。可眼前事实是我和梗梗出身不好，偏会“烧小菜”；村里地富家做的“八大碗”，也确实摆得出。想得通弗？锅巴是从小正统额，阿拉额讲法，伊常常蹙眉头的；似乎是因为伊弗懂辩证法？好人会做错事体，坏人会做对事体，辩证哎。
长得高直，屋里厢从小叫伊梗梗。梗梗待人爱理不理，跟我倒是笑脸常开：“侬写信要多诉苦，多要物事，自家爷娘怕啥，会哭额小人有奶吃。”我听了反觉得伊哭兮兮，忒蹩脚。一道逛街买物事分食，我吃口粗，伊挑剔，厾脱额梨核佬大一砣；伊自以为是摆阔，我当伊有毛病。
我们集体户已分家，他买一什鸡蛋，让我拎着，去我那儿开小灶，街天的惯例如此。伊比我高一届，好差使我，嘻皮笑脸的。
讲伊自家遭遇，还是嘻皮腔：“哎年十一月份收到通知，分配我到十六铺一只仓库里去。要死，搬运工人，我拖日脚弗去报到”；我猜想，伊也顶想分到纺织厂当修理工额，咯么嘎许多纺织女工，随便拣来做女朋友唻，当年听到过沓种讲法。
讲到一半，梗梗停下来，有点做作左张右望；卖个关子，再讲：“下个号头突然最新指示，上山下乡，慌只把唻，赶快去仓库报到，作废唻，最高指示登报沓天为界限，弗报到额统统作废，下乡上山去。”我又服贴伊了，倒嘎大霉头，还嘻笑如常。
十只蛋一笃笃，哪能够？生产队菜园有人值班，去割了两斤韭菜。韭菜一茬茬割，一定要大粪养韭菜，才长得旺，又鲜嫩。咯么韭菜龌龊弗？覅紧，白天太阳晒，夜里风吹露水淋，就算杀菌唻，绿油油水灵灵，催人食欲。加多猪油、豆豉，爆炒出香喷喷韭菜鸡蛋，两人舔光，算是吃过点心。
班长毋没看见小动作？弗要紧，梗梗也算班长的兵，不妨开一眼闭一眼的。我是他们户的常客，也就因为是独头、梗梗沓两个好兵额好友。
我跟梗梗的言行，经常与锅巴革命战士标准有出入；班长爱兵，容忍了。亲眼看到班长帮梗梗撸平麻烦，但后来偏偏是梗梗出了大岔，添了锅巴大麻烦。真是梗梗弗争气，唉，校队球员掉价了，要命是连累了先进班，废了厉老师栽的典型苗子。不过在此之前，梗梗也为集户争光的。
（200-112·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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