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吃过晚饭
锅巴、独头们收工回家，将锄头们往墙角一靠，摘下的篾帽往钉子上一挂：墙上许多钉子的。累啊，找出各自吃饭傢什，往矮长桌边一坐，就起不来了。
并没有碗的，各自将铝皮饭夹子，或者搪磁大口缸，置各自面前，叮咚叮咚，用筷子去敲“东方红”。独头突然想起来：弗好敲噢，敲碗边是叫化子勾当。
多多今天值厨，美中不足，是伊厨艺稍逊，端上桌一盆牛头饭。梗梗一向讨好多多，寻到机会了，抚慰有加：倒想起来上海额西米布丁唻，就沓种软笃笃一块块额。多多朝伊看一眼，踩着这个台阶，俩个就大讲起布丁，吃过的各式品种：掼奶油、草莓、菠萝，啥人家做额最好，哈尔滨还可以的，当然比弗上锦江饭店……。
伊拉侪67届，家境又相当，那么多共同语言；锅巴蛮吃酸，伊是欢喜吃大葱蘸酱，弗晓得布丁是啥名堂。多多么，理睬梗梗，存心是要让班长吃酸。锅巴呢，沓方面还幼稚，正极其烦恼。
集体户吃饭很简单，自各用筷子挑来一砣牛头饭，而桌中间的一大盆蔬菜，各自用那个长柄勺去舀罢了。梗梗吃得最马虎，他枕边藏着铅皮饼干盒，随时可加餐的。他还没学成个体贴的男人，否则就该细细品鉴多多的厨艺，那怕装样也好。哗啦啦吃毕，都还是不肯起身的，腿乏。于是点起了煤油灯。
我更加记得，是跟独头吃过饭讲读书。听到是讲《毛选》，锅巴面色蛮和气。如果让梗梗再讲布丁，伊忒呴势唻。但《反对自由主义》，从来避而不谈，那篇句句如刀，都要剐我；幸亏贫下中农不看，没抓着那把柄，更幸亏锅巴也没去读。
原本独头对这篇并不敏感，他做人规矩，心里踏实，不闹自由什么的。只是读了《通史》，我看他心智拔高，脑子里也任性了，但行动上没自由主义，比如，没去过偷鸡摸狗，也没有过跟小映、黑丫头什么调情的。
我读史到这份上，正恍然大悟：三国演义和三国志是两回事啊，那么比起来，我是《演义》，独头是《志》。
比如毛主席说到过，鸡蛋孵二十一天变鸡，是量变到质变的实例。独头再引申一下，鸽子、鸭子，都孵二十一天，说明了矛盾的普遍性。
我却演义起来，说假使种蛋原本就不新鲜，那么孵上十来天，便成臭蛋了，好事变坏事了。又假如孵成的小鸡体弱，出不来壳，死蛋了，矛盾向反面转化了。等等这些，是当着锅巴的面说的。我正得意，事后梗梗透露拨我：锅巴怀疑侬勒歪曲毛泽东思想。
至于《云南日报》社论，七翘八裂，读不成。侬呆想想，上海的写作组，好几天才泡制一篇出来，去指导全国；云南要即刻跟风，写手又不济，文章能读得通么？知青人手一份《云南日报》，揩屁股纸有了，班长都丢灶膛里去引火的。
吃过晚饭，所以不看报的。但事体有变化了，大家看《参考消息》了，专讲国际形势大好。大队党支部有资格订一份《参考》，少有人看，攒了一堆，锅巴一叠叠借来。这表明了他有新身份，跟党组织沾边了，于是知青户都沾光。他因此重拾信心，更多优越感，摊开《参考》，摆作战地图的架势都有了。
老师打了招呼，他的入党申请递交到大队支部，这身份就得看《参考》。我是装着不屑的，否则伊忒得意，好像《参考》比《通史》还稀奇。街上有个县高中知青是党员，我额文学朋友，我有地方看《参考》。只是大家有了报纸看，独头和我都闷着，不讲读书心得，不必作声了。
其实无论《通史》讲历史、《参考》讲时事，侪套同一只“斗争”公式，简单、易读。却又难懂，不合情理，进深去想，百思不得其解。弗要紧，弗用阿拉思想，只要侬跟从伟大思想就好。
比如石油大国伊朗，是国际时事焦点，搭界交关事体，时时见报。伊国有宗教派斗：教主穆罕穆德继任纠纷，造成什叶派和逊尼派对立；执政内部又有主张西化与坚守传统的分歧……，搅来搅去，一派乱象。
《参考》并不交代史实原委，只顾阶级斗争分析，或说谁是美帝替身，或言谁是苏修帮凶；看过既不明其然，又不晓其所以然。哪能讲？只一句：国际形势大好。诸如此类，总比《云南日报》好看；锅巴因此，也嘴角挂点笑了，多多也爱看《参考》。梗梗对此仍无兴趣，装样翻翻看看，眉头是蹙着。
还有，《参考》上说阿尔巴尼亚，是欧洲社会主义明灯，和我党一致地反帝反修。——我国刚造出无缝钢管，工业一大成就哎，阿国听到消息，啊，世界领先的，就马上来要；千里万里送过去了，他们竟不知该怎么用。后来知道，是拿来做电线杆子了。
但当时，锅巴很内行地说，是用去做炮筒的：美帝有种U2型侦察机，飞得很高，要用很长的无缝钢管做高射炮，专打U2型。多多看他说得既自信，又自豪，未免也既激动，又佩服了。
《参考》有些话，还和知青扯得上，比如阿国也动员知识分子去艰苦山区。详情怎样，这猜起来，大家闲话就多。终于学会聊《参考》：借因头瞎讲。“阿尔巴尼亚早餐是面包牛奶哎，搨果酱白脱油……”。知青缺油水，想象别额社会主义国家，油水应当大点。并非全由想象，有人偷听敌台额，苏修台就大讲伊拉牛肉、土豆、黄油，……。
《参考》跟敌台反过来讲：苏联人民饥寒交迫。还登个莫斯科的政治笑话，问：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答：先前两样都有。——想必《参考》的主编要吃批评了，因为咱也只是“先前都有”而已，读者都不免失笑的。
就这一例，锅巴别有新解，罕见地凸显了他政治觉悟：既批判了苏修，又维护了我党。他说：上山下乡，自家喂鸡，就两样都有了么。这段，在许多场合，他自家重复了许多遍，连六子都听到。可该死的菜花病佬，没深刻领悟，没帮着去宣扬。班长自己把这一段又搬给厉老师听了，厉老师亲切地拍拍他肩膀。
但又读到《参考》上的扔鸡蛋了，独头马上有一问：为啥美国工人阶级，既饥寒交迫，又示威游行扔鸡蛋？锅巴即刻答，是臭鸡蛋！独头找出报纸：“写的是丢鸡蛋”，班长说，这里的鸡蛋，就代表臭鸡蛋，无产阶级要节约闹革命，况且美国工人又饥寒交迫，他是这样推论臭鸡蛋的。这一例，也说明他阶级觉悟高。
又有报导说，示威群众向总统扔蕃茄，他就更确定是烂蕃茄了，因为蕃茄那么地容易烂。蕃茄既为烂蕃茄，也佐证了鸡蛋必是臭鸡蛋。这也吻合毛主席说的，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敌人一天天烂下去。厉老师听了这段汇报，亲切地一笑，没拍他肩膀。
（200-110·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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