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表现政治
前头说了,我们集体户分灶做饭了。矮而长的饭桌,曾经的犬儿、朱哥、小牛,也不来桌边坐了;只有二胡还来,喜欢跟女生摆谱;我另有玩处,觉得二胡无趣。
年纪小,不讲礼数,我厚颜地总往独头那边去,坐他们的长桌边,其实锅巴不高兴,更严肃了。独头为此特意声称,我们是在讨论毛选。
绝对与相对,有条件与无条件,对立与统一,班长都一丝不解,不知是出自大名鼎鼎的《矛盾论》。
非但《矛盾论》读不懂,好几套毛选,他一概垫枕头的。除了独头和我,无书可读,无奈再三读毛选,其他人,也一概垫枕头的。倒不亏了红宝书,钱、粮票、家信,也可能还有情书,宝贵东西,都在枕头下压着。
那就再讲《论持久战》吧,“战略纵深”,顾名思义,这辞锅巴懂了,兴奋了一记:“大三线就是么。”再说“空间换时间”呢,他又懵了,他只要立马执行就好,速战速决就好。——那也是后来知道的,战略纵深、时间换空间、持久战,最初是蒋百里的想法,在保定军校时讲的,跟着白崇禧也这么进言蒋介石,国民政府于是迁往重庆……。
不懂毛选,忒难为情,不过锅巴很快从尴尬里解脱了,大声招呼一个不速来客。通常的贫下中农,并不来他们户窜门,就这个敢来,因为他疯了。“六子以前嘴笨,咋像扑克牌翻出一张大皇,哗,一下能说会道得;这桃花痴,还能长口才。”群众是这么总结的。
六子一来,就自顾硬挤出个位,坐下,接二连三,接四连五地,一串串发政治术语;腔调又高亢,瞪着眼,嘴皮一翻一翻。他讲的,锅巴倒熟悉,糖厂的标语和广播,天天都有的那种。
社员们对知青说得隐晦些,不说他桃花痴,另称他得了菜花病。六子去糖厂看美人,看呆了,又不好意思起来,就装着看大标语,念念有辞。才初小文化啊,就全学着了,主要是听着喇叭。喇叭里是女声,一定也是美人在说,六子想,她说千百遍都不累,自己也非说千百遍不可。
他来哇哇一通,把我和独头压了下去,所以班长严肃地笑了。但六子实际是是来瞟一眼多多的,太恶心,女生也不管他成分多好,等他总共来了七次,终于吆喝赶走了。
锅巴有政治敏感,说这个六子要出头。果然,不久就评他作优秀宣传员了;班长吃苦了这么多,荣誉不如他呢。要是厂里小青工发了神经,不上班,也不奇怪。六子要不下田,没工分,要饿死的,所以乡下的“神经”,照样干活。劳动积极这一条,就占了。
六子发痴以后,劳动更有劲,占了先,就柱着锄杆,站那儿呱呱呱;每晚群众大会,更呱呱呱,当然比知青更能宣传伟大思想。我估计,他一边呱啦呱讲政治,一边是在脑子里,将糖厂的女人,一个个过电影。每一段语录和标语,都对应着一个高低胖瘦的,据说神经病,有这么的思维特征。
但凡新华书店,全国一致,柜台里侪是主席像和红宝书。说买,就该遭白眼;“请”毛主席,说对了。这袭自以前请佛像的老规矩。街子上没新华书店,是在供销社请主席像的。但六子忙着看美人,不肯去供销社看马恩列斯毛,却有人请他捎带一张像回来,他只得去了。
大过年,老日子是请门神,如今老乡要请主席像,堂屋香火枱上那张,让火塘的烟滋,薰成黑非洲了,得揭下来。团了朝火塘里一扔?不得,烧宝像的烟子朝上冒,让上面知道了不好。
这样最好了,脸面朝里叠几下,错当成白纸了,往茅坑一丢,糟化了,就没事。这些事是老娘们在做,她们严肃地板着脸,商量出这好办法。
锅巴班长在政治进步上,要学习六子,便也请了主席像。锅巴将伟人像,贴在饭桌那格屋的北墙中央。
全国的工农兵学商,吃饭前都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上海浦东的农民粗糙,说成“向毛佬佬讨口饭吃”,市委直属的写作班子的秀才们,专题讨论过这事,结论是反映了阶级感情朴素,也允许。
但北京的金太阳,转到“老子们”的这西南山旮旯,夕阳余辉似,威力不足了,社员们不兴敬祝了。班长是想正规化,赶超六子,每饭必祝。
班长又心怯,因为自己幸福指数不最高。有首歌:“生长在新社会的人,这也是幸福,那也是幸福,最大的幸福,是读毛主席的书。”自家集体户,唯有独头,是真在读的,最幸福的,独头却没有祝福的意思。连多多也不吭气,班长是有意让她领歌领舞,表现一番的,她不领情。班长也就弗硬撑,不祝了。好在捧起饭碗时,总有毛主席在墙上微笑着。
在林彪事件之后,还有桩天大的意外,范文澜著《中国通史》有新版,破天荒的。林彪是说,毛主席一句顶一万句。那其他书就不必印了。从邮局拿到书,我拆开大惊喜,噢唷,毛选大王,伊二王唻!快点拨独头看看。
下下个街天,独头收到阿哥信,说《通史》已买到,加寄费共两块九角三分,去书店来回电车票八分,合计三块,一分就舍去;沓个季度还剩几块,要寄钞票还是寄物事,等侬信来。
亲兄弟明算账,还好寄信贴邮票是爷娘出铜钿。独头嫌阿哥忒市侩气,但毕竟又帮忙办成了大好事。再下个街天,沓套砖头书寄达,秦皇汉武数数俱全。
——读了史,心境登高,纵横古今,粪土王侯;须我俩独处,对照历史,狂论时事,莫提班长,便中央首长,也一碟咸菜。书生意气,知青曾经。
锅巴偶尔听阿拉讲汉唐,以为在故作高深,神情更不屑,真心一定极反感。怪弗得伊爷只做到团长,如果师以上,就要进党校“回炉”,就晓得范著《通史》,原是延安中央党校教材。
新版序言上有相关介绍,独头翻拨伊看,锅巴闷脱了。原来我和独头,比六子高档得多,就好像师长的高于土条兵,班长真闷脱了。
国人著史,一向以儒经为纲,有道“史即经”;廿四史无例外,《资治通鉴》尤其,毛主席一直在读。但教育干部,别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范著《通史》,也毛主席定的规矩。
阿拉居然跟师级干部同等待遇唻,并且比军长师长们读得好,弗是吹牛:伊拉凭阶级觉悟已足。——锅巴拉爷,毋没交待儿子要读书;秀才打弗来仗,倒是听爷讲起过,所以伊有了谋略,就是主动去请六子,来知青户随便坐坐。六子一来,岂不就将秀才打压了。
多多也有了计策,她用两块饼干收买了苍苍,暗地唆使它,去凶六子。苍苍是锅巴的爱犬,已长成半大狗了,这军犬第一次得到作战指令,高兴坏了。
锅巴输了一回合,想必是暗自叹息,林彪叛国后,自家的军权军威,都大打了折扣;政治表现上,有点无着无落似的。
(200-109·待续)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