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寻路
就站在旅店房间的窗边,有视无睹地望着外景,独头再跟我说插队那坝子的事:那条街,原本无处可扩展,好在粮站撤了,那大粮仓,很好的瓦房,改成超市了,出租柜台;粮站晒场也不小喔,成了摆摊的广场了。也就够了,街上不至于挤不开,坝子里就那么点人口。
以前的公社大院哈,常去的再教办,哪还有影子啊。镇政府成立,拆了重建成三层楼的,顶层还按了个塔尖,满墙贴了白瓷砖,老百姓叫作“白宫”。下届书记上任,又大兴土木,换上红瓷砖,大家又叫“红楼”。既这么叫,难免扯上北京赖某的红楼去了。镇上就发文件,不准妄议。“你又不是中央”,群众不理他。结果传得县城人都笑话了红楼……。
还好笑唻,县中级法院,把造白宫那个镇委书记,判了贪污,原告也就是他小三。这小三,是书记小车司机拉的皮条,书记要甩她了,就借口她跟司机还有勾搭。……结果司机将功赎罪,把造白宫时,包工头塞钱给书记的事曝了,是在车上收钱的。哈,到处有这版本啊,若非独头说给我,真当是谣传了。
许多年前的那次,我带了朋友,坐上有躺椅的大巴,由昆明去乡下,一日夜到。好过再许多年前,土公路上的奔波好几天。这次好,朝发夕至,一日就到。厉害的云南,汽车不盘山了,打个山洞直穿。水泥公路,就这么一直朝前铺,铺到我们的街子了;五十年前,是工程兵在老挝铺水泥路哎,云南是土公路哎。唉,那时知青,正值华年。
客车本该停街口下客,现在,是穿街而过,去到原来糖厂的生活区:那篮球场变长途车站了。下得车,住进了旁边国际大旅社,就是糖厂宿舍改的呀,两层楼,每层有十二间房。车站另一头原是大会堂,常开斗争大会的,舞台已拆了,改成大富豪酒家了,是有点大,摆下八张大圆桌。
明早,在大酒家吃了最贵的:排骨汤饵丝,五块钱。滇南是做米线的,滇北是做饵丝的。镇上还做不出来饵丝,是从县城来的干饵丝;独头说,干的大不如现做的。那是,他在县城吃了大半辈子。排骨汤用的是土猪肉,这点英雄所见略同:土猪肉不放味精也鲜,吃得出;骨头小,看得出。
吃罢上街去,路过镇府大院,门口的岗哨,挎着半自动步枪。朝里一望,即见红楼,打个冷战。丑鄙的新楼到处有,如同处处撞着鬼。
院子中央那个池子,的确是填平了,和“再教办”一样,同我们曾经的岁月一样,终于了无踪迹。旧貌又似乎有重现的,就是顺大路再走下去,发现当年糖厂处处有的大标语,都似搬来街上了。尤其像超市外墙上的,四个坚持,五个坚决,六个坚定,七个坚强……,又明显是仿造中央的。中央可以仿造吗,真叫不知敬畏;咋不学好呢。当年如肖大、二胡等等,就乱执行中央的什么,……。
街上,肉案当然是早市,我要了两个肘子,一刀肋条,正宗土猪哎。猪是肖老兔徒弟杀的吧,神枪阿兔,肖屠,该七十岁了,还亲手捅刀?店铺还没开,看到阿牛的香烛店,牌子还在着。又有两小铺,挂五洲大药房和九州大药房,其中一家是二胡的吧,我猜。也看到狗肉店了,它是要到晌午才荡开香气来,吃到夜里十二点的。晚上来吃闷罐狗肉,我和独头已决定。
独头听我的,从沟帮上走下去。官沟横贯坝子,跟山脚的公路平行。何须去走水泥路,亲近下泥土、田野,再难有的机会了。没有了糖厂排污,沟水半混,但沟槽也砌了水泥,黄鳝无从打洞;水生动物找不见,些许浮萍而已。
沟帮上杨柳树与杂草、野蕉,还正合一道乡思。田间却已失原貌,听来的说法无误,只见许多人工设施,是种草莓、圣女果什么的,似乎地球人都吃这些啦。有些地块撂荒了?其实是割了蒜苔,在养老蒜头,那就没景色可观了。深深乡思,恍若有失。
四里多地走下来,就如愿地看到,沟北边朱哥家院房。小小兴奋了。我一直喜欢活动,步行很觉舒适,独头却有点走累。近去,朱哥家的新狗,当然不认得我,吼起来。
啊,院子又换了面目,鸡群不见了,有木工马子摆当中,架着板子。正在推刨子的,分明就是犬儿么;细看犬,额上皱纹与我一样地多,而白发比我少得多。犬儿也即刻明白了是我,堆起了憨笑。朱哥态度平常,已知道我要来的,通着手机短信的。
朱哥说,儿子在广州打工,做木活,那边老旧的砖木住房,一定要老手艺的木匠才能装修;把犬的儿子也带过去了,春节曾回来,说要让他儿子,也就犬儿妈的曾孙子,也去学木工。可惜犬儿爹,也就是季爷,没等到这热闹,躺山上去了。
朱哥说,二胡在街上的药店门口帮他摆个广告牌:定制木器;阿牛呢,又帮他接板子(棺材)的生意。村里,就老辈在各自找钱,子女都出去了。
嫂子喊开饭。这次没吃着黄焖鸡,是用“千张肉”请客:将腊肉切成极薄片,满铺在敞口大海碗上,再装满拌红糖的糯米饭,然后倒扣在大盘上蒸。香是香,糯是糯,鲜是鲜,美是美……。我们带来的肘子,也燉扒了,拆开,拌了豆豉。
席间得知,原来五洲大药房卖西药,九州大药房卖中药,都二胡的小铺子;中药抽屉柜,正是朱哥的杰作。“二胡是党员店么,生意好。”“怎么党员店?”是哪一年啊,上级来命令,支部建村上,老中青三结合,所以肖大、老兔、二胡都入党了,算是有正能量的,会搞市场经济。
阿牛店里呢,朱哥帮他打了书架,专卖领袖著作。干部们这些书太多,匀些给店里,很便宜;群众也想沾点好梦,所以也是桩生意……。
先是肖老兔招聘着个大学生,俩师徒海侃了一阵,他有数了,印了叠肖教授的名片;三个徒弟,职称纷纷作讲师了。二胡得讯,要占高一头,自家做了博导,给两伙计都升上博士。阿牛随即自封总裁,帮工的称作部长。朱哥说,犬不会出声,我自封什么,都听不着他叫,算球啰。独头嘿一笑,说城里搓麻将,四个搭子相互称老师,熟络了就称教授。碰着矮胖的,还尊称金总书记唻。犬儿听不见,胃口也永远好。
吕家,于是我不打算去了,吕会计是村支书了,我去见官?她有许多协会会长头衔,不必当真的;可党支部,支书……。
下午陪独头,去访他们村的家长。后面会说到,他们集体户,跟村人不太来往,就认个家长。才进村,已打听得家长“过了”。我们悻悻然打道回头。是也,非但老辈,我们同辈,也有“过了”的啦。
最意外,是听到招弟消息了:嫁在边境小镇上,因斗性无从施展,结郁年久,终致神经。这些年,满头白发、满脸老皱,还君衣君帽的,星星和袖章鲜红的,整日手舞足蹈,高歌喊号。由此竟传了名声,当地旅游公司特聘了她,职称总导演,高薪,故晚境不错。
唉,没准哪天我也“过了”,她还长命百岁地喊万岁呢;运命,那里说去。但又听说,全体小康了,早已皆大欢喜。
(200-104·上部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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