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返照
郝爷嘱幺子去邮所订份报，然后紧着去黎家告知：不分阶级了，黎家婆婆赌气似，即刻让三郎做了祖宗牌位，将黎爷供上，又将邓小平像盖了另一张。还一定要请各家乡亲去堂屋喝茶，顺带参观香火枱。其实郝爷已开大会，说过新政策了。
郝村长，交口称赞他的，未料也有人埋怨了：“马房是他造的，舍不得，不肯拆，留着有哪用？”“哎，岁数上去了，总会有糊涂！”唉，郝爷是这么劳神费力办着公事啊，竟落个埋怨。嘿，他有干部脾气了，固执，我当队长我作主，就不拆。喊上朱哥、幺子，一起在马房里忙活，拆拆补补，西厢的马厩，这样地改好了。
啊，郝爷心思巧，改成的房舍，堂屋、耳房、灶房俱全，外带楼上好堆谷子，谁见了都想住进去。对了，郝爷该是给幺子盖的新房。——垂垂老矣的老周，五保户，他老屋实在破旧，漏雨，扶过来一看，满口答应，把老屋交公，搬来这住到老死。哎，郝爷毕竟是郝爷那。
老周的那块屋基，不小的院坝，差不多跟整个马房占地一般大，作公用了。人又都信服郝村长，同意他的，另两厢马厩也改出来，合村要有个开会去处吧。
接着，场坝拆不拆？村长说，场坝也不拆，也改造，三步两公尺，我量过了，刚好合五家屋基地：把旧仓旧棚改一下，省了起新屋许多劳苦。还说，也算留个集体的影子，让人念点集体的好处。确实，郝爷为集体，也曾操心出力够多了的。
可谁愿意？屋基地划在坡脚那边，约定俗成的，四周留些空给你；房前屋后，栽树栽竹，种瓜种豆，等于多拿了三分地。盘算另一头呢，起新房苦死累死两三年，还耗许许多钱粮，还难免欠些债；改旧翻新，郝爷说了，他教你半年光景就完成。
在西南角，郝爷先改出一个房院，说好给幺子成亲用的。幺子和犬儿小妹吃了定嘴的。果然，郝爷巧心思，又人见人夸。就此，那儿住着一堆年轻的，都是郝村长任上，成全的小夫妻。
强劲的郝爷耗尽了气血，瘦弱下去，死了；埋上山，也只有他自家人认得，是哪个坟头。村子确乎见了好光景，雁过留声，都说他是为大伙累死，菩萨心肠。说说而已，郝爷的坟，村里人随便打牛马上山时，就从坟地边路过，也不顾及，几乎将坟踩平了。只是每年暖风吹时，木棉花开，雪白花絮都随风飘来，落满郝爷坟头；犬儿妈到处嚷，看看去，老天戴孝。
听着朱哥说郝爷，他媳妇，也就是郝爷家大姑娘，幺子的大姐，拎着杆汽枪来，递给朱哥。早在我意料中，今天要请我吃黄焖鸡块的，加许多蒜瓣的。朱哥也早猜到我最想什么，把汽枪递给我。我爱无依托立射的，万分高兴地站起来，一枪打中，表演金鸡独立那个的脑袋。
朱哥接着聊，话题是我爱听的：糖厂广东人，会来乡下收狗，以前像我家似的大狗，卖到十块钱，现在卖廿多了。又说，猫都肯出十块。啊，想起当年，因为猫音毛，有个糖厂人燉龙虎斗，也就蛇燉猫，打断了他两手腕，遣回广东去了。
朱哥又说，自家老狗，准备卖给糖厂的，得些钱，买几包水泥，让幺子从河坝拉两车卵石来，一起给郝爷砌个坟包。我佩服着郝爷的，也怜惜这条狗的，就说，卖水泥的钱我出，这狗你就养到老死好吧。
我没造访尹家。尹伯、尹队长品行，族规门风可称；但文革年代，无以传教子嗣。因朱哥说，尹伯病弱，岁不及古稀而卒；留下大垛的屋瓦，竟让二胡贱卖了，救急烟瘾。他家仍旧草房。尹队长呢，改造自家老屋，铺瓦时坠亡。本性“把细”，只因儿子小宝欠赌债逃逸，数年无音信，至于精神恍惚，一失足死不闭眼。得年还不及堂兄。
这么的，我大不必去尹家了。唉，好人却无好下场，尹家没指望啦。
尹族迁来，分枝散叶，市场经济兴盛，于是街上开店铺的，颇有几家是各村尹姓。店家设香火台拜关公，崇仁义，果真诚信能传，则尹族又开生天？——又过了些年，升起另种金光，又盖过了佛法、圣训什么的，我才知道，仁义终于没指望。
吕家，我也惦记着：吕姓原本人多，却平庸，全凭校长介入，经吕会计之手，行他的中道，如此为小村导路，稳当过渡风浪岁月。吕家又怎么了？朱哥告诉说，大队部撤了，吕支书也挂空了，好象不再有党支部这回事，好象党员也不再交党费。
校长的职务，也交班了。人仍健在，福寿双全，吕会计还是依他的计而行。她办个“佛教协会”，自任会长，去山上用石块堆个半人高的土地庙。香火有继，求生男孩，邻村的也来拜。——做人凭良心，有神灵明鉴，善恶各有报；有这想法，总比心头一无着落好吧。所以谓“神道设教”、“方便法门”，我懂。
会计又兼任“老人协会”会长；城里跳广场舞是一大早，乡下老太婆们，晚上围火堆“跳脚”。这种，山里“倮倮”都跳的，老少咸宜，大略藏族“弦子”一般的。还有就是学白族人跳“钱鞭”。江苏民间也有钱鞭舞，历来怎么传播的？有意思。金庸武侠写大理段氏六脉神剑什么，不也扯去姑苏了。
……我的第二故乡，那精神荒漠中，似有野花开。托小平的福啊，这期间，日子好过，田间斑鸠、布谷、咣咣雀什么，也一早就吵开了，吵得人高兴：吉祥。只可惜好景不长，……。
人生应当有乡居的经历，方才完满：山水、田野、鸟兽、老乡、牛马。上海知青本来欠缺的，意外地补上了，其实这小村是我第一乡土哎。我眼看它在向真的乡土回归，盘算着隔多少年要来一次，体验“回乡”。没料想，下次再来，却大失所望，那是后话了。
（200-102·待续）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