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变机
兔崽和三妹“吃定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肖家胜策揭晓,值不值啊?各家自说。其实下策无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爹娘如何不心痛。
嫁了的三妹,锁着眉低头做活,直到生了娃,愁结才开:逢人斜低一边肩,背上襁褓中的娃,一歪头露出面孔;“啊,这娃要得”,五官端正的。这家两个丑男,各自娶一美人,幸亏下代都没遗传丑怪。——后来成人,也都没妖魔。
三妹嫁谁随谁,蛮子家就此攀上高枝,肖家也从此有“护院”,阿牛是休想翻盘。上访,受屈的造反派集合了,去省革委讨公道;或者卧轨截火车,去北京找中央文革,都兴的。但阿牛不敢动弹。
牛兄只敢对我说,他是单打独斗,没钱,没粮票,没证明,上不了路。控告信早写成,改了几遍,不敢寄,邮局都监管着。这我清楚,街上小邮所,随便拆我信的。他像默认了自家已然黑子女,倒来与我难兄难弟,推心置腹地。我倒忍住了没说:卫革在的话,他的烦难都不难了;支书巴不得快快送走卫革,也就足见其高明。
兔崽,唇漏气,说话怪声,吓得着人。娶了三妹,得意狠啰,胆子大,开会竟敢发言。怪声气,说妖言,老姐教他说么。肖老兔手上死了头骡子,一直说不清死因,该不该赔?“包养的牛也有死的,也没赔过!”“牛肉可以吃,损失小!”“马肉也可以吃,长征时红军就吃马肉,电影里有,那个叫你不吃!”“骡的价抵三头牛!”“死骡死牛,命是一抵一!”
帮老兔说话的崽崽,人还是嫌他贱,能讲理的,不屑跟他辩。老兔是终于没赔钱。
我向来不告发,阿牛知道,又说牢骚:兔崽啥子成份,根本是个狗崽子!我顿然大悟,对的呀,跟他姐一根藤上的。他姐嫁了贫农,跟他啥相干,他还是黑子女。理论上是这样。
不管的,崽子长成了少壮,假如替蛮子出拳,阿牛都抵不住。蛮子家攀上肖家,跟吕家、尹家也都转折亲;吃杀猪饭,一家一家去凑拢。崽崽就狠啰,真出拳头,阿牛无处说,无从讲理论的。
强弱悬殊,阿牛难免神经过敏,其实都不想来动粗。佛法罩着,鸡山脚底小坝子,和气得很。蛮子婆娘跟牛家媳妇,一伙割稻;崽崽跟阿牛,一伙掼谷子。只管干活,不得闲干架。
原本,小牛斗黎家,没拿锄头脑去打烂人头脑;肖家整牛家,又没趁机杀人灭口,都不像搞运动啊。山旯旮里首,比不得外头。阿牛认命就罢,平安无事许多年。
——待得三妹的娃上学,这是后话了:包产到户啦。跟着大队部撤了,那肖大回家种田么?没有,太丢架,何况责任田老婆盘得过来。
集体的牲口竞拍,谁谁拿得出现钞?肖大这路里人熟,有本事从信用社贷款,一下要了三头骡马;调养出“水膘(中看不耐久的膘壮)”,在骡马会上出手两匹,就够还本。这本事家传的,人都服气没二话。
老肖改开前就死了:心口疼,他绝不去医院,说以前杀过人,中了这仇家阴弹子了,自料命数已尽。一日凌晨潄洗过,最后过次烟瘾,挣扎着向南三叩头,然后舒坦躺直,咽气。葬老肖时,我还去挖土的。
是肖老兔要求接替放马,开会讨论,又是崽崽帮腔。老兔强劳力,不该这么悠悠地上山的,得找个半劳力来。“手脚不灵便的,放老牛可以,放马哪点得?”崽崽说。也有点道理,放马还得要灵俐人,再加老兔也懂些骡马经。我晓得老兔的,他爱上山去,图个放任自在,比在大田里出臭汗,安逸得多。
灵光一闪我脑里,又悟道,若非吹烟,令老肖手脚得了灵便,那么多年,生产队不就缺了个马倌?头痛粉的功用,似乎可另说哎。
埋了老肖后那个街天,意外见到邻队放牛马的“洋山芋”、和他婆娘“语录本”,兴高采烈在街上走,还乐哈哈塞我两个大芭蕉。怎料到明天,竟传闻他俩草乌酒下菜,大喝一通,一夜间都乌呼了。
再明天,果真见他们队也上山葬人,轰轰放枪,我是没份去挖土的了。这对异人,的确可称仙逝了;传说中的八仙,哪个不怪异;况且鲁迅说,何首乌有像人形的,吃了可以成仙,那人脸畸形如块根的,对等地便也成仙吧。
包产到户那时,我已不在村里了,总还打听着乡下的事:马帮、马店,当然都不再有;肖大呢,将留下的一匹驹子,养壮了出租:鸡足山上香火盛,有人要驮土产去铜瓦殿。肖大似乎继了马帮的香火哎,但他德行不够,我知道。
这片坝子在鸡足山西麓,上山十八道拐,很陡。肖大的驹子十多岁时,才修通大路。又有旅客愿租马,骑着走大路上山;于是,肖大执根鞭子走在马后。
肖大攒着钱,将草房翻改成瓦房,却比牛家竖瓦房还晚了两年。阿牛的事,后面交代。这时,老水井已干枯,公社是早撤消了,且由乡政府改称的镇政府,从远山接来涧水,给各家通了水管。等等,变化很多了。
“肖家这些些事听得成”,朋友就要我带他们去游鸡足山。昆明发的大巴,躺椅那种,连夜开,去滇西已不咋个费劲。……肖大丢了虚架子,大方得体招呼他的“上帝”,他已经有三匹牲口出租。“这几匹骟马,放心骑”,我充内行,教城里的朋友。肖大则号称,对我们已打了八折的。
肖老兔更有戏,东山再起,不是神枪再响,是操牛耳尖刀,大小牲畜一把刀了事。街上也算小江湖,他搏了个肖屠的小名头,还收了徒。
五天一街了,街天批肉的,能销四头猪。街上狗肉馆、牛羊汤锅,更天天开张,老兔必须忙乎。特麻利,他神乎其技,赶上了“庖丁”。
人已不再穿膻味的羊皮褂,也没人收购零星狗、羊皮,所以一概“烫皮”;架起烧水大锅的屠场,在小山坳里。羊子最乖,一群地进去,看着同伴被宰,无动于衷,一只只顺从就死。
狗不同,屁滾尿流,哀嚎挣命,无奈进屠场时项圈上都系着硬木棒,再凶猛也挣不脱。可怜几只宠物狗,还傻天真的,以为自己高土狗一等,去向人亲热。其实烫了皮,它肉价要贱一等的。
活生生滾水灌肠,狗肉店爱这着,肖老兔只管按件收费。狗们的惨状,他笑看着,裂着嘴笑,定式了这个面相。慓悍家风,残忍天性,凭这多少也挣钱。他手上揑的旱烟杆,佬长;翡翠烟嘴重新抛光了,我佬记得,是他爹的遗物,上山放马,拿手里的。
(200-100·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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