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策算
老婆子唠叨是非,伸手一舞一挥,手指细成枯枝样,还声气似病猪样,着实讨嫌;一变,又瞧着可怜:傍着破屋,埋头卷缩着做活,头上稀疏黄毛杂白发,沾着枯草。偶一抬头,眼神惶恐;眼皮搭下来得太多,脸皮也搭下来太多,细脖梗,见到食管气管血管一抽一抽。一天编三四个草墩,得一个半工分。其实生产队也不值。
认真算还好,牛干事原在大队上班,生产队按一级工计满勤,省掉去。更大一笔:落实了地主牛家,自此太平无事。
拿鸡蛋去砸石头啰,儿子满心愧疚;转头来侍奉老母,倒落了个孝子名头。苦啊,反记起老娘拉扯他长大;四周都冤家,老娘才亲人。——人称道他孝顺,搞忘了称道妇女队长,村里添个党员,着实在不容易。群众心地好,拣起了孝敬来说,将啥的领导又丢开了。
斗争抡排斧,狠过李逵抡板斧;阿牛哎,抡斧子图斩获,却被还治其身。栽了,深锁眉头,却似学了犬儿的脸相。有个实例能帮他解脱:看糖厂那个“军长”,好大名头的人物,每年还都熬顿揍,肋骨碎喽,接不起;当权派的烈士纪念日,用他哭叫声上达天听去。幸亏是在村里哦,岁岁平安哎。革命派着打压,时兴是去上访;阿牛一动念头,该是心口作痛,怕着蛮子再来一拳。想翻案,要等蛮子中风,摔下来骡背那天。
老母心痛儿,想讨好小俩口,居然去捡了一背细柴,不料遭一顿责怪。这确实憨掉,你既能背柴,人不押你去背粪?老娘却知道不必担心,专政松动了,喝斥了小官也无妨,没人帮小官出头;小官依旧来,竟是急匆匆收了草墩,掉转身就走。
男女大防不严,阶级界限不清,这地真落后;蠢婆娘们又来找牛老娘:“呀,又没得钱,赶啥子街噢,来找你闲哈!”又惊又喜,她赶忙招呼几个脖子,又四处张望下。急急起身,将自己屁股下的草墩子,拉过去请人坐,其实周边许多草墩。
脖子们在斗争会后半截,都争着发言和她撇清。看她没事了,又来表白自个不过是看客:“就那小官可恶,二胡拍拍他肩膀,他立马来精神,紧起吹哨子,攒劲噢,真有当官喇样。嘿,还真有人中意他那个样喇,就那个麻皮……”。
瘪嘴婆赶忙去舀碗井水:“喝水,喝水,麻子咋个啰?”“她招呼小官啰!属蛇的么,刚好三十;小官二十,属老鼠,还不曾日过,得钻蛇洞啰!”
都一脸坏笑。“哪个看见?”“憨包么,瞒得哪个?晌午阵拎条腊肉,憨笑憨笑去麻子家。寡妇门前,没得事才怪,偷偷瞧着,果然天黑又摸进她家门。”
更有个歪笑:“麻子真叫不要脸,晓得瞒不过,都说出来:小官嘴臭,只叫他站着干……。”“还有,说是干过两脉,支他走啰,后半夜摸进来,又干两脉,把那天早工都耽搁掉。”“哈,童男子,比不得!”
“这档子小辈,憨包多,都枪毙鬼投胎;打穿心了,没得想头,人憨鸡巴还要得”。黄婆子川东逃过来,那边土改,枪毙人一伙一伙嘞,就冲成鬼壳子。
小官来收草墩,婆子划手势,比个麻脸,谑辱他一台;憨包干急,但没得本事争吵,从此不过来了。呀,这阵要是麻子调教小官,打死婆子都不偿命的,就好看了。亏得麻子不识理论。
婆子们将小官改叫劳改犯,麻脸寡妇嫁二劳改,原本妇道人家都这种估摸,竟让小官占了。
下个街天,肖家跟蛮子家的事,也听来了。——三妹子去蛮子家,说妈让我来请绣样。蛮子婆娘本该坐檐下帮她剪样,却喜颠颠拉她去里屋,坐床沿上。好怪!
“崽崽,快倒杯水来!”车花玻璃杯结垢,粘乎乎的,还碰缺了口,合家就这个杯待贵客。号称水晶杯的,是当年逃难时,打包袱里的。村里有人会登门来,专访这个杯。兔崽绽笑,更是丑样嚇人。婆娘接过杯尝一口:“死鬼,白糖都不加,还要我来做!”捧着杯出耳房,带上门反扣了。
崽子敢使坏,院里狗听着都慌乱,出怪声。婆娘挂着笑,伏门外听动静:啊,那一声,莫非把我水晶杯摔烂!
两家女主商量过,定计的,否则妹子不肯嫁。村里女娃子恨着谁,就咒她要做崽崽媳妇:崽子何等下贱,肖三妹何等高贵,竟得了这结局,生米着煮熟。
人间若有非常的不平,会说,顶头三尺没了神灵;这阵子,天朗朗的,风和日丽,只是狗子仍慌张。蛮子婆娘推门进去,一声尖叫;崽子溜出门,她随后拿柴棒这边那边敲响声:“打你,打死你!”兔崽装样子叫痛,却又失声笑出来,却真吃了一棍。
小姑娘必然这般的,三妹发抖,抽泣,脸上的泪又糊着头发。婆娘看床上草蓆破了洞,还见着红,暗道小兔崽也蛮子了。好声劝解:两边家长订的亲,蛮子咋个帮肖家出力。
妹子哽咽磨牙,农村女孩都很吃痛,这回是三妹走不成路了,婆娘避着人,背她回去。老妈看守,第三日妹子才肯吃饭。
肖三妹,为保全肖家受苦,也保全了四清四不清,浑浑沌沌的小村,后来老匡得葬向阳坡,许多年后的事了,掐指推算,也缘故三妹受苦,倒了牛干事哎。
匡瘸子冲的壳子,可以在村里传两代人;兔崽和三妹这段壳子,可以传三代,还能传去外村。攒劲的壳子,让瘪老娘动容没?哈,她呆掉了,自家输得惨,美人计,计套计,连环计,咋个破?除非诸葛亮转世。
阿牛知道这事,说是糖厂有尊石膏像,毛主席指引方向。思想怪异,还是我没理解?雄文我通读过三遍,学用结合地想了一通,忽有所悟,于是找他去夸口,反正他已不算什么了。说,活狗灌开水,是实践出真知;兔崽撒野,是抓住主要矛盾;肖牛两家颠倒了成份,是矛盾转化,……。对么?阿牛只见个苦笑。是了,他跟本不到理论探讨的程度,至多看看社论而已。
我学习不长进,理论探讨没正经结果,一天翻报纸,看到又在宣讲顾阿桃事迹,心中豁然开朗:蛮子不就是顾阿桃?不识字,最能活学活用,全由阶级本性决定呀。撇开他婆娘不去说,他本该提拔去中央。哦,阿牛说指引方向啥子,没错。
(200-99·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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