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争胜
人群一路奔场坝去,乡间路窄,必是走成了一长窜;一路地哨声,狗吠。两条灵的狗,嗅出了牛干事已变坏,追咬不休;这威胁虽不及蛮子,讨嫌是超过小官了。该死,愤愤地他想,这条刘少奇,反革命的走狗!只敢向狗出气罢了。
村间小道的蛇阵,蛇尾一定是十来个肮脏裸孩,当时正一致地搔着头,他们一兴奋,头虱也跟着兴奋了。一搔头,又顿时提高了阶级觉悟,纷纷捡土块扔牛干事。
场坝里已铺排好,阿牛抱叹(埋汰)的两个痞子,老葛、匡瘸子,早到了,各守着一堆火。闻风而来的群众懵懵的,围着火堆烘手、或者点烟锅。会是出啥子戏?瘪嘴老太讨厌,地主婆是坏人,坏人讨厌,莫非这就串成了?又似一起被菩萨开了天眼,不约而同,小声互道是“报应”,不必提黎家,都有数,于是都兴奋了。
伟大革命,风云突变,卫革见识过,还演过,这次她怎样?她要去牛家吃晚饭的,见到亲爱的牛哥一拳倒地,返身就窜回去了。蛮子没脑,假使乱给自家来下专政铁拳,咋办?打死不偿命,赤贫份子和红卫兵一样,打死不偿命。
我一直跟了去场坝后,再将火堆旁扫视两遍,也没见她。猜她后悔么?一向得意额,嚇瘫了?大队就这么个年青造反派干部,思想又特一致,生恐别人跟她抢吧,早早做熟饭了。这下好,阴沟里翻船。想必她是拿定,阿牛是革命派遭受打击;依着路线斗争理论,必然这么想。
娘子军斗反动权威,去看的大失所望,是她几个,远没《红色娘子军》的姿色,就改叫作“红队”了。招弟在校时,是红队队副。请几个男生做帮手,挥武装带,哈,是塑料皮带,茄菲色额。应当结交几个军干子弟,弄几条正宗牛皮铜扣武装带哦。但已经够了,红旗红袖章红本本,斗争坚决,性格坚强,伟大统帅的红卫兵。
红战士下乡来,先是吃瘪,又再吃香;姿色差欠无妨,白皮细肉,阿牛看中了。正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反革命复辟了。村里已将她看作牛家媳妇的,下去场坝里,一露脸,人会咋个看,自家该咋个做,咋个说?阿牛自家毋没办法,我有啥办法哎。躲一边,还咚咚地心跳,担心他们派蛮子来,押她去陪斗。
肖大们放心了,卫革是毛主席派的知青,又能说,难对付,又不能让蛮子跟她动粗;原定是由二胡去缠住,当众说他俩的不正经,说到极致,女人总要脸的吧。好了,她躲起了。
吕会计那次招开斗争会,真戏假唱,这回肖大、二胡,假戏真做哎。村干部都没来,一帮小的们称王,推出蛮子为首。论干部级别,全脱产的牛干事,在生产队队长,会计之上;但路线斗争,不论级别,论革命性。三代赤贫的蛮子,顶革命了。牛家也赤贫哎,那就比坚定性,蛮子拳头硬,革命最坚定。
肖大将近廿五岁,老练持重能镇场;二胡么,原来是打了针吗啡,无怪劲头十足。这事闹得,瞎的、憨的都赶了来,可热烈。阿牛当年斗黎家,也是啊,正经的不去,不正经的都去,报应不爽。
喝令站着,老太婆身软,歪靠柱子上。肖大并不擅发言,好在嘈杂,随怎么说吧,得个大概。接着二胡念揭发材料。他入夜就畏寒,今次是将干部服罩在羊皮褂外的。可见他是不读报,报纸上陈永贵,羊皮褂披在外,更有贫农范。
每一张材料不过几行字,念完拿在风灯旁照一照,红的,是揭发人摁的手印,要紧还都盖着大圆公章。二胡平日絮叨个没完,赶上开会,却并不能发言,念完材料便熄火了。肖大再接上,念两张纸,就将牛家定性了。他把阿牛、卫革在讲用会的稿子,拿去抄了,一大把帽子,都反扣在漏网地主婆头上,包括异己分子的高帽子。是个生词儿,没人觉得不妥。两张纸抄得满,够肖大念一阵,嗑嗑巴巴地。
小官得了提风灯差事,帮肖大们照亮,感动得发抖,顿时升了大官似。举着风灯,照亮他半脸,气孔里冒烟,熏黑了他脸;手也烫起泡,嘿,烫熟了都耐得。他严肃得,像一张相片上的林彪。又将嘴半张着,厥起唇。我望过去,心里掠过一道哀伤;我养的金晴鱼翻白肚,再这种厥嘴,就是要死了。
小牛也早已备了肖家的材料啊,有一小叠;也揿手印,但没想到盖公章。揭发人真名实姓,跟公家原本无关;肖大盖的哪家公章?想必就是自己大队部的,却威力百倍能蒙人。阿牛不敢发问,蛮子的拳脚正候着,不用眼睛,那横眉竖目、狰狞恶煞的脸,阿牛已然能觉察。这反革命帮凶,不是,他是主凶;阿牛忽想起,肖家人去了蛮子家,……。
牛干事恼得狠,就算破脸摊牌,也该是辩论会,两派各自抛材料,打语录仗,像糖厂那么的;十个肖大二胡拢一堆,老子都能绰绰有余对付了。咋个揪斗会了?恍然大悟,蛮子的缘故,他抵得一队红卫兵。当年自己带了队伍去黎家,一样的,……。
肖大备的材料不多,抢先动手,更有人帮场,赢了。肖大们很不堪,群众又无奈何,好过造反的小牛,也罢了。肖大说,牛家老娘出嫁时坐轿,这有两证明人。贫下中农受压迫,抬轿;地主压迫人,才得坐轿,群众姑且听信。
又说牛家田里,见过有十多人干活,不就雇工剥削?这也有证人姓名、手印。肖、牛两家从一处迁来,只是有先有后,阿牛调查他,是去老家取证,真烦累人;肖做材料,证人却是就近的迁来户,已然管用,全看你怎么扯、全看你有无蛮子帮手,全看群众信谁。
赤贫的蛮子镇压着,阿牛彻底泄气,一叠材料,不抵蛮子一拳!以前各家盘田,农忙时都搭伙互帮,栽秧、打谷子,弄完一家接一家,都明白不是雇工。哪样叫“斗争”?“压着说”就有理了。
“地主婆”又尖嚎,背靠柱子往地下索溜。蛮子又一声吼,拎她起来,拿一草绳绑她在柱上。小官见了,也上前帮手。二胡乘机喊口号,镇压什么,又什么专政。
眼看出人命,谁都明白,死在“三代赤贫”手里,白拉拉。阿牛上前大叫:“我认了,帮我妈认了!”解绳,扶着老娘。哦,寡母扯大的儿子,不忍心的,观者倒生一叹。
(200-96·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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